宁宁要庆幸自己找到了机会去小花园。在送过圣餐后,孩子们就像表演结束的猴子,排队回到厨房里。
他们要脱下整洁的圣衣,在忙碌的厨师后拥挤着打下手。圣殿要求每烤出炉的一批面包都得有他们经手。宁宁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为了膈应异人,又或是为了教化异人,好让神的恩惠泽被苍生。面包也有很多种,餐前面包、佐餐面包,饭后的甜点布丁面包。圣殿的孩子们只会做一种松软的小圆面包,他们帮着手也经常被气急败坏的厨师责骂。没有人在这时候有耐心教导一个菜鸟。
这样即使是管事盯得再牢,孩子们的队列也逐渐乱起来。他们又整队出去了两回,送佐餐的面包,和布丁面包。第三次回来时宁宁告诉王宫管事:“有人使唤我去做事。”
她在宴席上看见小柔的模样,正好可以直接拿来用。她不必说得太清楚,只需模糊地形容为“穿白衣的小姐”。她命令她送餐去花园。管事狐疑地问:“穿白衣的小姐?”宁宁畏惧地低下头,一副畏畏缩缩十分害怕,又不得不从命的样子。但总之她并不起眼,没人在乎教堂孩子会不会少一个,他们本来就比宾客人少。管事不耐烦地说:“赶紧回来!”他难道还能管得到宁宁?他又不是丽莱夫人,也不是“白衣小姐”。宁宁唯唯诺诺地拿着面包滚了。
她在脑中告诉小柔,小柔不耐烦地说:“知道了我马上就出来!”有圣殿在场的国宴,人们不会彻夜狂欢。宁宁端着面包盘子,穿着那身圣衣,对所有盘问她的仆人都说一遍白衣小姐的事。王宫的花园也被彻底清扫过了,虽然花木凋残,青苔的石砖上,还残留今夜的新雪。有巨树苍虬,长在园中一角,火把熊熊,照亮它黯淡而摇动的树枝。
好冷啊。宁宁搓着手,哈着气。虽然王宫中温度比外面高一些,但圣衣很薄。她想安静一些,她的心跳得很快。她在为了自己的赌博做危险的事,她也……很久没有见过小柔。或者说,小柔也很久没有见过她。宁宁抬头看着树荫,树荫上仿佛染满灯光。巨大的水晶烛台从天花板上垂下,魔晶点亮的灯光辉煌华美,黯淡了夜雪的星空。
她的身后起了风。宁宁回头看。高挑白皙的少女,拢着魔力的披肩,穿过石径,气急败坏而来。宁宁静静地看着钱小柔走到面前,和三年前相比,她更美丽了。当初的女孩手脚抽了条,身材和皮肤都在精心的呵护下完美细腻。那妆容精致的面孔还依稀看得出当初的模样,如云雾的黑发挽在脑后,宝石与水晶如星点缀她的鬓发。小柔一脚踢在她身边的草丛上,宁宁顺势站了起来。
“催什么催啊!”小柔不耐烦地说。她竟然用的还是中文,她一直用翻译符文和别人对话。……虽然有些走音,而宁宁已经将故乡的语言忘得模糊了,她张了张口,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现在即使叫她再讲,她恐怕也不知道要如何说出口。小柔带着让人不舒服的掂量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你怎么还这个让人讨厌的样子。”她惊诧地说:“你是钱宁宁?!”
宁宁知道自己几乎没有长大过。若不是……来了月经,时间似乎在她身上已经停止。那是当然那的,她不像小柔,有优渥的环境和足够的食物供养身体,光是要活下来她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宁宁终于想起那遥远的音节,她有些拗口地说:“……腰。”
小柔高高地扬起了眉。
“药。”她纠正她的音节,带着一股使唤劲儿。宁宁想起来了,而忍耐地说:“药。”
小柔说:“哈,你还是有变的。你听话多了。”
她当初冷眼旁观,看着自己的朋友带人将宁宁堵在厕所里。她是没有动手,她是光芒万丈的花朵,没有一点污点。宁宁带着一身的红颜料和鸡血冲出来把她揪到操场上,她今天终于确定,她动过手。
那又怎么样呢?就算宁宁现在被人叫做尼尼,小柔现在被人叫□□葛妮,唯有她们两人知道,她是钱宁宁,她是钱小柔。万众瞩目的大小姐和阴沟垃圾的老鼠共用一个姓氏,即使她们流落到异界,这个事实也永远不会改变。事到如今这种小孩子幼稚的介意,宁宁已经完全不在乎了。她在脑子里说:“给我药,之后的事,我们私下说。”
三年的时光足够将许多东西如浮尘般吹去,又剩下那些吹不去的骨。小柔曾经大喊大叫,怒骂宁宁把她带来这个地方。宁宁还想说是她把她带来这里呢。她们站在一起,宁宁当初还比小柔高一些,现在她不得不仰望小柔。她细腻柔嫩的肌肤,她低垂的眼,她落在肩上,华美的珠宝与黑发。时间将好多过往从她们之间吹过。好冷啊,长了冻疮的手痛起来,她将手指往袖子里缩。小柔哼了一声,从手上的戒指里掏出一个小粉瓶子,丢在宁宁身上。
宁宁没来得及接住,瓶子咕噜噜地从身上滚进了雪里。宁宁弯腰捡起来,再抬起眼的时候,小柔的背影已经风风火火地冲出去了。
她们并没有任何话可说,一如曾经三年的每一个日夜。“记得你的承诺!”小柔说:“我看见你的衣服了!你若敢食言,我会找到你的!”宁宁发现,她还是更习惯这样,在心中描绘小柔的声音。小柔或许也更习惯这样吧,在脑中还能针锋相对地吵嘴,而猝不及防地到了现实后,因为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结果留下的,只有扎根在记忆深处的厌恶。
宁宁撇了撇嘴,尽管这样,将来带小柔出门玩,更膈应的也只会是小柔。
宁宁在寒风中站了好一会儿,好让自己僵硬的脚暖和起来,可以走动。她确定自己将瓶子藏好了,想要离开。那些等候吩咐的仆人们该回来守着了。她听见寂静中有人唤:“尼尼。”
宁宁起了一身冷汗的看着艾瑟尔从花园另一个入口走出。骑士那身礼服衬得他笔挺而英俊,比他坐着时更加英俊。而他身后走出来那个人……是端着红酒杯的,撒姆·威登。
宁宁低下头:“艾瑟尔大人。……这位大人。”
她不应该知道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反正宁宁也只是从小柔那边听过一遍,真的要她复述,也是不可能的事情。艾瑟尔温和地说:“你可以叫他威登伯爵大人。”
“威登这个姓氏有许多人用。”撒姆·威登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和气说:“叫我撒姆先生吧。”宁宁说:“撒姆先生。”他也和小柔一样,不喜欢和人共用东西,但他表达的方式比小柔和蔼、成熟,和可怕多了。宁宁不敢抬头。她觉得被这个男人注视的感觉比在宴会上窒息多了。他可以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漫不经心地碾死她。
艾瑟尔微笑着说:“很高兴今晚看见你,尼尼。你在刚刚宴会上的表现真好,我很为你高兴、”宁宁低着头,微微睁大了眼,这反正不是她预料中的开场。艾瑟尔刚刚难道没看见圣女从这边冲过去?或者……看见她们交接了什么?果然他接着问:“你知道刚刚和你说话的人是圣洁的爱葛妮圣女吗?”
圣洁?哈。宁宁小声说:“我知道是一个教堂很大的人物。那位小姐穿着白衣,我,不太确定是不是……”
撒姆先生饶有兴致地插嘴问:“圣女冕下和你做什么呢?”
宁宁呆呆又畏惧地回答:“……说我很讨厌,让我走。我还没有动,圣女冕下就已经走了。”艾瑟尔严肃地说:“威登伯爵,这样打听一位小姐的所为不是件名誉的事。”撒姆先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抱歉,我失言了。”
他的口气是很诚恳,但似乎大家都能感觉到他没真当回事。艾瑟尔叹了口气说:“尼尼,我很高兴也很抱歉让你现在在这里。你明白了我的意思了,对吗?”
宁宁保持沉默,她不明白艾瑟尔是什么意思,但她立刻想到骑士上次见面时莫名其妙说的话。“希望你喜欢这个奖励。”这是下次见面了。艾瑟尔说:“是我考虑欠妥,和你在这里见面。”
宁宁继续沉默着。她开始害怕,害怕艾瑟尔盘问她,把她捉走,但现在她开始觉得,有点古怪。艾瑟尔似乎一直意有所指。艾瑟尔微笑着说:“虽然有威登伯爵在这里,有些突兀,但这是位可敬的先生,让他做个见证也无妨。【撒姆·威登优雅地欠了欠身】你很聪明,尼尼,那么你猜到,我上次的提议了吗?”
他的神情和口吻都温和,在雪夜中簌簌。宁宁于是突然明白了,艾瑟尔是什么意思。矢车菊的骑士大人也是在那片雪中,只是天空不如这里的黑,烟囱在他身后,他的盔甲和披风都显得他高大无比,不像现在这样,在苍虬的树下,黯淡的光几乎要将那双蓝眼淹没。黑发黑眼的男人仿佛在夜色中像个帝王,在他身后,微笑着注视,眼前一出荒谬的闹剧。
骑士说:“你应该读书,尼尼。”
骑士说:“希望你喜欢这个奖品,尼尼。”
骑士说:“请伯爵做个见证也无妨,你很聪明,尼尼。”宁宁于是突然明白了,他的动作里,声音里,或许还有她一直低着头,因此不曾看见,那双蔚蓝的双眼里。宁宁不知道艾瑟尔是为了什么突然带着撒姆·威登走出来,或许他的邀请和伸出的手仍然是真心实意,宁宁本能地感觉到,这一次,他是为了别人。
那是当然的啊,不是吗?她有什么资格,让明月为她俯首。宁宁说:“……艾瑟尔大人。”艾瑟尔和气地说:“我听着。”宁宁说:“……我在这里,是为了想向您表示谢意。”
她能感觉到头顶上的骑士无声又无奈地笑了。他果然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你不需道谢。”宁宁低着头,飞快地朝他们鞠了一躬。“不,我想向您道谢,非常感激您的赏识,可是我没有这个福气接受您的帮助。我真是惶恐。”
艾瑟尔说:“没关系,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太突然,你还可以想想。”
宁宁当然不用想,就算没有撒姆·威登……和钱小柔,她也绝不会跟随艾瑟尔,去跟他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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