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黎晓重新回学校上课了。
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所有人都默契的不再提起当天的事。
就连携带危险管制品的廉易齐,在被隔离调查了几天后,不久也回到学校正常上课了。
黎晓没有感受到任何歧视——事实上除了成铭之外所有同学都躲着她,也许他们偶尔会在私密的场合议论她,但谁都没有把这些话传到黎晓的耳中。
她依旧是二年A班的班长,没有任何人露出该换掉她的念头。反倒是她的副班长——也是那天失控最严重的alpha夏懋退出了班委。但很快成铭就主动替补进来。
一切都看似很平常,很顺利。
但黎晓知道,确实有什么东西变了。
清晨上学再也不必她去叫醒成铭,成铭会主动等在她楼下,放学时他也一定会等到她忙完所有事后一起离开。
但他在她面前变得沉默寡言,经常一路上都不会和她说一句话。
在学校里,他也更懒于和所有人交流。总是阴沉沉的一个人待着,但如果有谁接近黎晓,他立刻就会变得敏感躁动起来。
有时他甚至会莫名其妙的发起脾气,就像个最标准的躁动期alpha,对同类充满了不加节制的攻击欲。开学还不到一个月,他已经和许多人起过冲突了。
他心里像是有一只野兽,正以他的燥乱和愤怒为食,长成难以控制的庞然大物,一步步推着他走向狂乱和失控。
无法排解、没有出路——有时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黎晓甚至会有这么一种错觉。而那感觉不是从她身上,反而是从成铭身上散发出来的。
极偶尔的时候,黎晓会想——成铭被困住了,被某种她不知道……也或许知道的东西,困住了。
廉易齐回学校不久,这次事件就结案了。
学校给出的说法是,极|端的反平权主义者趁学校集体体检混入校内,在二年A班投放了仿信息素类化合物,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混乱。嫌犯已经被抓住,学校也在校内进行了彻底的化学排查,请广大师生保持警惕,但也不必过度惊慌。
——警方并没有对廉易齐提出指控。
学校给他记过和留校查看处分,理由是他违反校规,私自收纳危险管制品。但念其并无主观故意,并且是初犯,暂保留学籍。
因为《未成年人保护法》,甚至在处分公告中,都没有提及他的具体班级和姓名。
黎晓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她的感情功能似乎也在这次意外中受到损伤,最近她始终无法对任何事感到鲜明的喜怒。
不管对他人还是对自己,她都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校内公告发出的那天下午,有人来告诉黎晓——班主任要找她谈话。
谈话在十分钟后,但黎晓恰好空闲无事,便提前来到访谈室。
访谈室的门没有关紧,黎晓猜测班主任应该还没有来,便自行推门先进去了。
而后她便听到了班主任的声音,“……同学之间发生了这种事,你肯定心怀愧疚,但也差不多该走出来了。别忘了,你也是个受害者。你离她最近,比别人接受信息素刺激的时间都要长。说到底,这是alpha正常的生理现象,有时候不是你想控制就能控制住的。打起精神来,去向黎晓道个歉,让一切都过去吧。你一直都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如果因为这种事,就此消沉下去,就太可惜了……”
明明就很难对什么事感受到激烈的喜怒……可是黎晓的手还是忍不住剧烈的抖起来,脑子里嗡嗡乱响。她在为这一席话感到剧烈的愤怒,但是她居然无法从中找出任何逻辑和伦理上的漏洞。她只是情绪化的在心底嘶喊,如果他真觉得自己是个受害者,那请一定不要来道歉!就让这件事悄无声息的过去吧,她很好,她早就已经不在乎了,她才不要什么道歉。
这时夏懋从里屋走了出来。
看到黎晓就站在外面的时候,他下意识愣了一下——似乎要像往常一样避开她。但随即他的脚步停住了,挺了挺脊背,他像是想和黎晓说什么。黎晓僵硬的站在哪里,攥紧了拳头,生冷的戒备着他。
所谓的“心理阴影”确实存在。时至今日,面对夏懋她还是会下意识的感到颤抖。
但她知道这不是正常的生理反应——那天她毫无防备的吸入了超过正常浓度几十倍的摄情信息素,她的身体和意识被彻底的压制住了,偏偏感知还清晰的存在着。这个想要强制标记她的alpha给她带来的无助和绝望,于是被无节制的放大了。
现实中,omega对alpha的信息素并非完全没有反抗能力——至少不会像她那天一样,连抗拒的意志都被从生理上抹除,反之亦然——黎晓提醒着自己。
夏懋最终没有说出道歉的话,只指了指屋里,“……老师在里面。”
班主任正站在窗边吸烟,听到声音赶紧把烟掐灭。当然也立刻就明白——她对夏懋说的话,可能被黎晓听到了。
夏懋仔细的帮她们关上了房门。
班主任这才指了指椅子,“坐。”
黎晓沉默的在对面坐下。
班主任看了她一会儿,大概看出了她的抗拒,却并没有说什么。
她从一旁桌子上拿出一个档案夹,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摆到黎晓面前——她的入学申请成绩、她的期末考试的成绩、她的军训成绩,她为班级申办校辩论会的准备的申请材料,然后是运动会的、艺术节的,她当选学生会高一部门主席的通知,她在校际对抗赛拿到的个人准优胜证书、团体优胜证书……
“我大学毕业开始当教师,到现在十八年。”她一边摆一边说,“很多人都觉得omega考不上我们学校,这是个偏见。我们学校每年都有omega入学,平均每年3个,多的时候能到6个。国家禁止公布未成年人的性别,连性别检测结果都是直接寄到你们家里去的。但班主任比较特殊,每年体检我们都会收到一份回执,告诉我们班里谁是omega谁是alpha,提醒我们做好性别引导。”
“但其实,这份回执是不必要的。入学——甚至直到高一毕业的时候,还根本看不出区别来的同班同学,在拿到自己的检测报告单后,谁是omega几乎立刻就一目了然了。我当了十五年班主任,每次在拿到回执前都会有一个初步的判断。教过的四十多个omega,一个都没漏下也一个都没多出来,全部判断对了。”
“当然,你是个意外。如果不是那天的突发事件,大概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想到,你会是一个omega吧。”
“omega是一个对当事者而言非常残酷的性别,残酷到能把他们建立了十七年的自我认知,一下子全盘推翻。有时候我会反思,在没有真正树立起omega的性别自信前就讲什么绝对平等,是不是会加倍撕裂他们对社会的期待和对自我的认知。直到你的出现,黎晓。”
“我从教十八年,见过四百多个alpha,但和你一样优秀又努力,积极又达观的屈指可数。而他们中所有人都考进了国立大和二军大,有不少人都已经在各行各业崭露头角了。”
而后她把两张志愿调查表放在了最上面,其中一个三个志愿写的都是国立大学,另一个只第一志愿里填了第二军事学院,剩下两栏都空着。
“这种志愿表我不是第一次见了。但我知道你是认真的,并且也相信,你肯定能考上。”
“身为你的班主任,那天却没能保护你,让你受到那么大的伤害,我一直很懊悔。”她看着黎晓,说,“但你不能因为这种意外就停下,你得想办法走出来。世界很大,你的可能性更大。等高中毕业之后,今天教室里绝大多数人,恐怕都不会和你生活在同一个圈子里。他们彼此之间也一样。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今天看来多么天崩地陷的大事,实际上都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影响深远。世上有留不住的人,但从来没有过不去的事儿。”
黎晓只说,“嗯。”
然后她拿起成铭的志愿表,问,“为什么让我看这个?”
班主任说,“你们两个不是在交往吗?”
“嗯。”
班主任过了许久,才说,“我将要说的话,会违反职业守则,但作为你们的班主任,有些事不能不说。”
九
黎晓走在教室前的回廊上,正是社团活动时间,四面都是嘈杂的人声。
可她的脑海中就只回响着班主任之前说的话。
“……成铭是个beta。”
“我不是要告诉你beta和omega就一定不会有结果,但成铭显然还没成熟到,能正确的看待和对待这种感情的地步。他的心态已经快要失控了,如果你们继续这样走下去,不管对你还是对成铭,都将产生毁灭性的打击。”
“分开吧,给各自一点成长的时间。”
无法排解,没有出路——黎晓想,她的感觉果然没有出错。
那一天被信息素压制的痛苦记忆再度浮现了,直到此刻,它对她的身心造成的伤害才真正清晰起来。
原来所谓的“严重伤害”,是这种感觉。
那是一种绝对的压制,无论怎样的理智和意志都克服不了的,无论怎样的努力都是徒劳的——越是不屈,越是想要反抗,就越是清醒的认识到自己的无能的和无能为力的,无法排遣、没有出路的,绝望。
原来将成铭推向狂乱和失控的,就是这种东西。
原来他燥乱的根源,在于她的性别。
她回到教室里的时候,发现成铭在和夏懋打架。
他困兽般凶狠的目光,他暴虐得完全不知节制的招式告诉她,这不是成铭以往打过的架——他是真的想杀了这个人,他是真的憎恨世上竟然有alpha这种性别。
泪水立刻从她眼中滚落了。
这时廉易齐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说,“他们在为你打架呢,omega。”
黎晓凶狠的,一拳打歪了他的脸颊。
她天性厌恶打斗,但在他们学散打的武馆里,她是唯一一个能和成铭打得平分秋色的人。这也直接导致了所有人对她性别判断的失误。不过现在她倒是明白成铭懒得向她解释的事了——她的力气确实变大了,但这并不是因为她的□□大幅度超出了omega的平均水平,只是因为她的导力回路比大多数人都更早觉醒了。
但是她身体自有的力气也好,是导力强化过的也好,在打人很疼这方面,没有任何区别。
黎晓把廉易齐击倒在地,压在他胸口上,狠狠的又给了他一拳。
她大概打裂他的腮骨了,本应沉闷的□□击打声,居然“砰”的响得很大声。
然后她站起了身。
廉易齐倒在地上,已经彻底失去意识了。
黎晓看到凌河站在那里,便说,“送他去医务室吧。”
教室里所有人都看着她。
就连成铭和夏懋都停下了。
作为他们的“班长大人”“”,除了那次的事件外,黎晓从来都是阻止别人起冲突,告诉别人不要打架要讲道理的那个。
但这一次她把人打晕的凶狠,和打晕后无动于衷的冷静,吓住了所有人。
然后黎晓走到了夏懋的面前,说,“来打一架吧。”
夏懋说,“……我不会跟你动手的。”
但是他失言了,因为黎晓毫不犹豫的就击向了他脖子上的结。
就和omega脖子上有标记区这个命门一样,对所有alpha来说,结都是他们的命门所在——那里是他们分泌信息素的主要腺体,是他们本能会优先保护的部位。
他还手了。然后就在一个回合间,黎晓的拳头便击中了他的左脸。他比廉易齐硬挺些,歪了歪身子居然没倒,然后一本大字典就扇在了他的脸上。他被字典打得有些懵,摔倒在自己椅子上。
他大言不惭“我不会跟你动手”,却忘了在那天翻地覆的一天之前,他一直仰视着黎晓,从来没有任何一件事做得比她强。甚至都忘了,高一军训课上,她和成铭一样一枝独秀,有着能碾压所有同龄人的绝对武力。
“道你妈的歉,早就想揍你了。”她说,“滚吧!”
所有人都说信息素是反抗不了的。Alpha在omega发作时标记他们的冲动被看作本能,被广泛的原谅。
但黎晓不能认可。
古代的精锐部队,75%以上的将军士兵都是alpha,现代军队的的比例应该也不遑多让。几乎自古至今所有战争的胜败,都是alpha决定的。如果omega的信息素真的那么难以抗拒,那么只需往对手营中投放少量的发作中的omega,就能彻底瓦解一支军队的意志。
但是从古至今,从来没听说有哪支军队在阵前争抢omega自取灭亡的案例。瓜分omega一直都是在战后才发生的事。
什么控制不住,什么受害者……就只是局面没有紧迫到瞬息生死的地步,他们无需努力控制自己的本能而已。
过于激烈的情绪,令她有些气喘吁吁。
她发泄够了,长舒了口气,安静的整理好了自己的仪表。
然后回桌子上拎起书包,平静的对成铭说,“我们回家吧。”
拐过街角后,她放下自行车,默不作声的领着成铭去了那天他们互相表白心迹的山上。
下过几场雨,天稍有些凉了。桂花落了满地。
他们翘掉了社团活动时间,提前回家,所以这时天色还很早。
从山坡上向下望去,只见天朗阔高远,整个城市都掩映在色彩斑斓的树海之间。秋天到了,又到了肆意绚烂而后凋谢的季节了。
她说,“成铭,我喜欢你。”
成铭仿佛已料到了什么,只静静的看着她。
她说,“那一次发作只是意外,omega正常发作不是那样的。就算我保护不了自己,至少也能反抗、逃跑、求救。而且我也不会再让自己发作当众发作了。我会好好的吃药,控制住自己的生理周期。”她翻自己的包给他看,“你看我还带了紧急喷雾,就算有意外,也能立刻就压制住。”
“但是,这些对你而言,依旧不能让人放心吧……可是,”她停顿了好久,才说,“可是对我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她说,“成铭,我们分手吧。”
成铭怔怔的看了她许久,沉在他眼底深处野兽一样的光渐渐熄灭了,变成一种放弃之后茫然无方向的黯淡。他说,“……好。”
像是有无形的负担从肩头卸下了,在那一天过去之后那么久,他终于抬起手,再一次露出了想要碰触他的意图。
她静静的等着,但他的手在她脸颊旁停留了那么久,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就放下了。
—他和她的“青春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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