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局动荡,望京戒严。作为世家之首的于家,当今于太后的娘家,说倒台就倒台,清贵之臣递上一纸奏折,上书于家十宗罪,每一件都是抄家灭门的重罪。
百年世家,犹如参天大树,枝繁叶茂,不过一旦根系倒塌,瞬间就叶落凋零。
宋明瑜斜躺在在梨花木打造好的贵妃椅上,闭目养神,身下铺着波斯那边传过来的长毛毯,就怕膈着她这柔嫩的皮肤,温热的阳光洒在身上,让她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躺椅边上立着一个美婢,手搭在贵妃椅上轻轻地推着,力道刚刚好,好似哄一个刚满月的婴儿睡觉般轻柔舒适。
桌上摆着一碟子刚出锅的糯米团子,显然是用油炸过的,外表焦脆金黄,内里绵软甜糯。她用筷子夹了一个送进嘴里,眼睛立刻轻轻眯起,面上多了几分愉悦。
“这味道甚好,是御膳房李大厨做的?”
“回主子的话,正是。之前从宫里快马加鞭送过来,也有些水汽外皮绵软,皇上知晓您爱吃,特地拨了李大厨送到这儿来,让您每日都能吃到新炸出来的。”身后的美婢立刻上前回了一句。
她的嘴巴挑得很,哪怕皇宫距离这里并不远,送来的侍卫还有皇上的特准,可以一路纵马而来,就连闹市区都不例外,可是宋明瑜却依然觉得不好吃,九五之尊立刻就把大厨送过来。
不过是一道甜甜嘴的糕点而已,她只要觉得有一丝不好,皇上也要满足她,足见对其宠爱程度。
院子极大,西南角种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东边则开辟了一块池塘,荷花亭亭立于其中,景致刚好,恍若仙宫。
往常静谧的氛围,却被隔壁呜呜咽咽的哭声破坏了。
今日一早整条街就被围了,她住的地方旁边就是于家,又是遇上了抄家这种事儿,哪怕两个府邸占地很大,却仍然挡不住犹如惊弓之鸟的于家人的哭嚎。
从哭嚎谩骂,再到被威胁的闭上嘴,一上午的时间就这么消磨了,她也不感到厌烦,甚至还听了一耳朵对她的诅咒之语。
不错,扳倒于家并且致其抄家灭门境地的,她可是大功臣。
甚至连带头抄家的人选,都是她亲自跟皇上提的,户部新上任的叶侍郎,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最主要是一张利嘴,能冲着人下刀子。
于家宗主于广成那个老匹夫,必定会问候她八辈祖宗,她不能亲自出场,就必须得找个镇得住的替她骂回去。
“皇上偏宠贱籍商人女,还是个寡妇,紊乱朝纲,养在宫外,不过是个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外室。皇上竟然要为了这种小妇养的,而抄我于氏满门,亡国之相啊!”果然于广成哪怕都成阶下囚了,依旧大放厥词,并且丝毫不隐藏对她的满满恶意。
“本官科考之时,您是当年的主考官,在这里尊称您一声于老先生。于氏上残害皇嗣结党营私,得于氏庇护之贪官数不胜数,下欺男霸女为虎作伥不胜枚举,怨声载道一片。当今圣上乃一代明君,灭于氏乃是顺应民意所为,我大黎必定繁荣昌盛,欣欣向荣!”叶侍郎的嘴皮子也不负所望,好听话说得一套又一套。
两人的对话都是语调高昂,专注听壁脚的宋明瑜听得一清二楚。
“至于梅夫人,之前所嫁非人实属无奈之举,幸得皇上垂青,琴瑟和鸣。”叶侍郎这一句话还是说得中气十足,让众人都明白梅夫人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之后则靠在于老头的耳边,轻声道:“后位虚悬,东宫也多年无主,皇上已然表明是时候迎梅夫人进宫统领六宫,早日替他生出太子正位东宫。”
原本还好好的于老头儿,当下就吐出一口血来,脸色青白有加,张嘴就是破口大骂:“就凭她也想统领六宫,那个浑身充满铜臭味,满眼都是阿堵物的卑贱之女,也能入主凤藻宫,呸,痴人说梦!我于氏一家几百口,就算全都化成厉鬼,也要回来找她索命,大黎将亡……”
他咒骂的话戛然而止,显然是被人堵了嘴。
宋明瑜听得有些无趣,这于老头明明写酸腐文章之时,长篇累牍屁话一堆,结果骂她的时候,就那么几句颠来倒去,还没有菜场卖鱼的婆娘来得口才了得,啧啧,连嘴皮子都耍得不利索,枉为读书人。
隔壁逐渐安静了下来,显然是人去楼空,出外打听的人回来禀报。
“夫人,于家倒台真是民心所向,今儿一路上都堵着人,拿的都是臭鸡蛋烂菜叶子砸得到处都是,听说还有个闺女被他家庶子强抢入府,最后却死得不明不白,一家子都披麻戴孝而去,边哭边骂……”
来汇报的人身穿着小厮的衣裳,不过声音却是尖细,带着几分阴邪的气息,显然不是正常男人,而是从宫里调来伺候她的太监。
宋明瑜有些苦恼的捏了捏眉头,“以后打听消息带上春华一起吧,免得你这声音被人听出破绽来。”
正如于广成所言,她算是外室,是被皇上养在宫外的人,见不得光的。
大黎朝后宫妃嫔品级之中,并无“夫人”这一品级,而是皇上亲口许下的,她哄他说不愿意进宫,他就布置好她挑下的院子,放了这一堆人来伺候她,但是最近九五之尊的心思越发难猜起来,除了院子周围的侍卫外,其余小厮全部撤换成了太监,跟防贼似的,就怕她跟旁的男人多交流。
至于“梅”这个称号,也是他给的,他说她就像王安石笔下称颂的梅一样。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每一个字都是在写她,她生来就有梅花一样高洁的品性,对于皇上这样睁眼瞎的夸赞,她照收不误,私底下在心里默默跟王大才子告罪,对不住,辱梅了,她不配。
她是个寡妇,前夫乃是前任江南知府庶长子之妻,之所以是前任,因为他家门不幸,看中宋明瑜手中的家财,又无父兄在旁,抢了她当庶长媳。
然后宋明瑜用了三年,让夫君死于意外,恰逢皇上南巡,她将公爹贪污受贿的证据送上,并且用她背后无数家财,成功勾搭上了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男人。
名义上她是他的外室,实际上她是他的私库财政大臣,想方设法替他赚钱。
大黎朝世家望族横行,甚至架空皇权,皇上多年筹谋,之后更有宋明瑜送来大量财力支持,过了今日,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好日子就要来了。
同样她自由的日子也要到了,当时她弄死前夫,斗败整个夫家,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整个江南官场动荡,多的是要她死的人,因此她才想着找靠山,几乎拿身家性命给皇上与世家斗。
如今功成名就,她也该全身而退了,反正他们也没有什么夫妻之实。
“主子,于太后娘娘来了,您若是不想见,奴婢就吩咐外头侍卫拦着。”
宋明瑜正想着她要去哪儿定居,望京肯定是不能待了,江南也回不去了,可惜了一片好风光。
听到春华这一声通传,不由得点点头。
“请她进来。”
于太后没了原本的仪态万千,雍容华贵,反而衣衫朴素,发髻上只插了一根木簪子,而且故意画着老态的妆容,又遇上娘家抄家,更显憔悴。
“太后请坐,这一处宅子太大了,又没有轿子,想必走得很累了吧,喝口茶润润嗓子。”宋明瑜勾唇浅笑,那态度是恭敬有加,脸上的笑容却明显的带着几分奚落。
她这么挑剔的精贵人,自家院子里怎么可能没有轿子,但是于太后作为上门找茬的人,她自然不可能让下人这么照顾,只能一路疾行而来,此刻早已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你知道哀家要来?”于太后来之前一腔怒火,恨不得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毕竟皇上这几年扳倒世家进程加快,并且还对于家毫不手软,这个女人功不可没。
虽然暂时只是抄家,其余人都投入大牢,对他们的处置还没下来,但是于太后知道绝对不会轻。
“当然,太后娘娘能来,还多亏我让人花了一大笔银子买通宫门口的侍卫,要不然您以为一个娘家倒台,被皇上厌弃的老妇人,还能有出宫并且找到我的权力?”宋明瑜眨了眨眼睛,脸上带着一抹真诚的笑容,似乎觉得于太后很有趣。
于太后原本怒气冲冲,如今听她这么说,只觉得兜头浇下一盆冷水。
“你故意让哀家以为计划行得通,扮作将死的嬷嬷,得了恩典出宫?”她难以置信。
宋明瑜点头:“自然,否则我怎么能有机会看到这样命不久矣的于太后呢?”
说完之后,她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仔细地打量眼前这个苍白羸弱的老妇人,像是欣赏什么出自名家之手的大作一般,欣赏的津津有味。
“为什么?我于家与你何愁何怨?你不进宫,却又故意将住处摆在于国公府旁边。哀家的父兄恨极了你,几乎要把全望京翻个遍,想把你找出来千刀万剐,却始终一无所获。若是他们知晓你就住在他们隔壁,皇上日夜出宫与你私会之时,不过一墙之隔,估计会活活气死。让他们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于家究竟做了什么,让你不惜用这种卑劣手段戏耍?”
于太后双眼通红,原本就岌岌可危的情绪,已经完全崩溃了,要不是有丫鬟拦着,她早就冲上来厮打了。
从于家被抄家的那一刻起,她早就没了太后娘娘的体统和尊严,有的只剩下对仇人的恨意,让她撑着一口恶气来问清楚。
“我的前半生,于太后一定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吧?”
对比发疯前兆的于太后,宋明瑜还是那样优雅的模样,甚至让丫鬟又去小厨房给她端来一盘子炸好的糯米团子。
“不止哀家,从前朝到后宫,以及大黎朝的百姓们,都知道的清清楚楚。你,宋明瑜,贱籍商户女,貌美心黑,及笄之后父兄无故失踪。前任江南知府刘庆州是你的舅舅,接你进府,并且替你与其庶长子定亲,让你从摆脱商人女,成了官宦之家的正妻,也算是麻雀飞上枝头了。可是你歹毒心肠,害死夫君,污蔑夫家!”于太后浑身僵硬的看着她,明明对面的人一直言笑晏晏,毫无威胁感,于太后却十分警惕。
她喘了一口气,继续道:“皇上早有心要动江南知府的位置,正好你把罪证送上门,就算是假的他也能让其变成真的,算是与你一拍即合,并且不在乎你是新丧寡妇,直接与你勾搭成奸,你带着大量家财成了他的外室。你唯一的优点,就是会赚钱,天生擅长与这些铜臭之物打交道,一直给他财力支持,让皇上的私库比国库还要丰盈,一个个扳倒挡路的人,无论是世家还是王族,又或者连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清贵,只要不听话了,也可以随时抛弃。哀家的父兄常说你是褒姒妲己之流,实际上你的野心和恶毒乃是吕雉一流!”
宋明瑜嗤笑了一声:“太后不愧是于家人,颠倒黑白一把好手。刘庆州算是我哪门子舅舅?呸,他刘家看中我家中豪富,我娘早逝,爹多年未娶妻,结果他送来一个庶支表妹,硬是逼着他娶了妻子。不到两年,我父兄出门做生意,离奇失踪,生死未卜。那个女人将我送至刘家,要我与刘忠文成亲,我不愿便又是无数下三滥的手段,他们刘家就是一个粪坑,什么酸的臭的都聚在一起。刘忠文的确是我杀的,但是我却没想弄死他,只是想让他摔个半身不遂,躺在床上受尽人间折磨,可是他那匹马也与他一样蠢,不过受惊一次,就把他给活活摔断了脖子。”
一提起刘家,她都觉得浑身难受,好像又回到了身边处处都是蛆的境况,恨不得抹脖子自杀。
“至于刘庆州的那些罪证,于太后娘娘竟然说我诬陷他,您是在说笑话吗?刘家就是你们于家养的一条狗而已,他家脏成什么样,您能不清楚吗?这种话也好意思说的出口。”宋明瑜脸上带笑,但是眼神里却是一片冰冷。
于太后轻吸一口气,依旧反驳道:“哪又如何,依附于家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可能事事都管得到?刘庆州看中你的钱财,你斗倒刘家就该够了,为何要拖我于家满门下水?”
“太后娘娘可真健忘,一年前边关有位小将军,因得皇上赏识,得封前锋,品级三级跳。最后没有死于敌人的刀下,却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是于家动的手。”
她直勾勾地看着于太后,双眼发红,一直隐忍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咬牙切齿地道:“他是我弟弟,我一直以为他死了,当我见到他时,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一刻。可是还没等我们团聚多久,他的尸骨被送到我面前,你说你们于家该不该死?”
她的话音刚落,于太后就激动得道:“哀家的父兄说了,不是于家动的手。哀家不骗你,当时那个佞臣、不对,小将军死了,兄长还庆幸的跟我说,也不知道是谁先动手,正好让他省事儿了!”
宋明瑜皱了皱眉头,她第一反应就是于太后骗她,为了替于家求情,但是瞬间又否定了,因为皇上圣旨已下,家都抄了,于氏一族的结局注定不会好,这也不是她能动摇的。
所有人都说梅夫人红颜祸水,勾得皇上昏庸无愧,对付世家。
实际上九五之尊绝对是她见过最冷静自持又运筹帷幄的男人,他铲除于家,不是因为宋明瑜和于家有杀弟之仇,而是他要从于家手中夺权,他不能容忍自己当个傀儡皇帝。
世家的败落,每一步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她没说话,任由于太后声嘶力竭的对她吼叫于家的冤枉,脑子有些发痛,她不能忍受自己筹谋了这么久,却找错了敌人,是有人故意为之,还是凑巧?
她把于家当个猴儿耍,会不会她也是旁人手中的猴儿?
宋明瑜无意识地拿起一个糯米团子送进嘴里,清甜软糯的口感一下子就充满了口腔,让她钝痛的脑子舒缓了片刻,似乎整个人都被甜到了一般。
但是在她送进第二个团子的时候,却忽然觉得五脏六腑都涌起一阵剧痛,深入骨髓,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主子,您怎么了?”
周遭是一片惊慌,她还看到了于太后惊恐的面容,于太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对峙的,万万没想到宋明瑜竟然比她还先死。
“皇上来了!”
她摔倒在地上的时候,听到外头太监阴柔的通传声,这声音还极大,终于不用压低了跟做贼似的,生怕住在隔壁的于家人听见。
都到了这个时候,她竟还有闲心思神游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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