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2

    八月的傍晚,窗外挂着一帘米白色的阳光。屋内的猫咪慵懒地蜷缩在玄关处的阴影中,舔着爪子,绿色的眼半眯起,望向玄关外的日式庭院。庭院内的树木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凉,庭院一角的老藤椅摇摆着,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围着围裙的老妇人握着扫帚站在藤椅旁边,汗水被阳光映得微微发亮。她的脚下是堆积成山的枯黄的落叶。手背拭去额角的汗水,她方想坐在树荫下的老藤椅上,听听聒噪的蝉鸣声喘口气,通向庭院大门的道路上,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他挥着手。

    “嗨,老妈,我回来啦!”

    “裕介?”米仓夫人惊讶地看着跑进庭院内,冲自己绽开大大的微笑的儿子,“你怎么回来了?”

    “因为突然有个很在意的事情,所以临时决定回来。”米仓裕介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我也很想见你们了啊……”

    “真是的,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早点说我还能去买点你喜欢吃的菜呢!”

    “哎呀吃什么这个不重要。——诶,只有老妈你在家吗?其他人呢?”米仓裕介脱下鞋子,将头探进玄关大门,扫了眼鞋架。妻子悦子和女儿由佳里外出常穿的鞋都不在鞋架上,取而代之的是家内穿的拖鞋。同样,父亲一双老旧的褐色皮鞋也不在鞋架上。

    “悦子还没下班吧,”米仓夫人说着,在鞋柜里寻找着儿子的拖鞋,“由佳里一个同学过生日,要开生日派对,所以很晚才会回来。”

    “啧,现在的高中生啊……”米仓裕介抱怨般轻轻咋舌,双足踩在榻榻米上,等候着母亲将自己的拖鞋找出来,“我爸是又去墓园了吗?”

    “啊,是啊,”米仓夫人总算找到被自己收起来的儿子的拖鞋,拍了拍手上的灰,“他每隔一阵子就要去悼念一下老朋友的。——怎么了吗,找你爸有事?”

    “啊,算是吧……”米仓裕介不置可否地抓了抓头,“有些事想跟老爸说。”

    “他大概过会回来了吧,”米仓夫人瞥了一眼墙壁上的钟,回答道,“平时也差不多这个时候散步回家的。不过,如果在去墓园的路上遇到老熟人,那可就说不准了……毕竟不止他一个会去凭悼啊……”

    老熟人吗?

    米仓裕介拉开自己和妻子卧室的拉门,喃喃道。

    “沙——”

    皮鞋的鞋跟踏碎枯黄的落叶,风拂过墓园内的树木,绿叶泛起一波碧色的涟漪。枝头的叶子被毒辣的太阳晒得发蔫,无精打采的坠在枝头,打着旋儿的风一吹,便飘落在皮鞋主人的肩头。米仓隆一浅浅一笑,掸落肩头铁锈色的枯叶和灰尘,侧目望向身后的墓园。黄昏下的墓园多了一份宁静和肃穆,墓园入口处隐约浮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的身影,礼帽的帽檐压得很低,看不见眼睛。但尽管如此,男人给他的感觉,依旧如此的熟悉。男人捧着洁白的花束,不时停下脚步确认着墓碑上逝者的姓名,终在墓园的东南角驻足,放下怀里的花束,低垂着头,合拢双手。

    不会错的,那个墓碑是自己的老朋友兼战友工藤君的。这么说,那孩子果然是……

    “智也?”

    男人悼念完毕,转身欲走的时候,米仓隆一叫住了他,微微一笑的同时,轻叹口气。

    “好久不见了啊,智也。”米仓隆一说着,走近了驻足在墓碑前,摘下礼帽的男人。瞥见他露出困惑神情的眼,视线下移到眼角下方,微微一怔。

    印象中,智也君的眼角有个很淡很淡的泪痣的啊……可是,眼前这个孩子的眼角,完全没有。所以说,他不是智也吗?而是……

    “啊抱歉……你是尚铮吧?”

    “您……认识我?认识我哥哥?”男人面露难以置信的神色,听到“尚铮”这个名字时,身子猛地一颤,瞳孔紧缩。

    “当然,”米仓隆一露出温和的微笑,“我是在你们小时候经常带你们出去玩的米仓啊……”

    “啊米仓叔叔,”幼年时的回忆在脑海中复苏,工藤尚铮忆起了什么,淡淡一笑,“真是好久不见。——在我之前祭拜的,是米仓叔叔吧?”扭头望向身后刻着父母名字的墓碑,尚铮的眸子里有一瞬间的暗淡,“谢谢你了……”

    “不用谢。——诶,你没事吧?”米仓隆一察觉到对方微蹙起的眉头,咬着牙摁着膝盖的动作,眉宇间添加了一抹忧色,“你看起来脸色和身体都很差,在美国过得不好吗?”

    “呃,唉,怎么说呢?”膝盖的阵痛过去,工藤尚铮面露苦笑,“这可说来话长了。”

    “话说,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吗?智也没跟来?”

    “智也他……”工藤尚铮嗓音哑的厉害,半晌才能继续说出话,“很久之前就去世了……”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智也的墓碑在哪?”

    “东京,”工藤尚铮凄然一笑,“不过,说是他的墓碑也不太准确吧……上面刻着我的名字……”

    “我越来越听不明白了,尚铮。”

    “我……我在一个很可怕的组织做卧底,但不幸暴露了身份,”工藤尚铮说着,重又戴上礼帽,压了压帽檐,“哥哥和我互换了身份,”工藤尚铮深吸一口气,极力稳住自己的情绪,“所以……所以……”

    “原来如此,”米仓先生拍了拍工藤尚铮的肩膀,轻叹口气,缓缓开口,“他们认为死去的人是你……你代替了智也活下去。”

    “……我很长时间都没能从失去父母和哥哥的痛苦中走出来,”工藤尚铮长长的呼了口气,“直到现在我都希望回到那一天,去改变历史,让哥哥放弃去救我的念头……”

    “我想,他不会放弃的,”米仓隆一摇了摇头,喃喃着望向天边,“那孩子我太了解了。智也他,从小时候就是,拼了命也要保护好作为弟弟的你啊……”

    “谁要他保护啊,”工藤尚铮艰难地勾起嘴角,极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开玩笑,然而双眼疼得厉害,“那个……只比我大了三分钟的家伙……”

    如果我是哥哥的话,事情就不会这样了吧……

    “不要这样自责了,智也也不希望看到你这么难过吧,”米仓隆一安慰着他,手轻搭上他的肩,“尚铮君过会有其他地方要去吗?如果有空的话,到我家去一下吧。有件原本是你哥哥的东西,想亲手交给你。”

    “诶……?哥哥的东西吗?”

    “好奇吗?那就走吧。”

    “我回来了。——哦呀,裕介你回来了?”

    “嗯,因为有些事想问爸爸。——诶,你、你是……”等待父亲回来的间隙,米仓裕介泡了个澡,此刻正拿着毛巾揩干头发上的水珠。撞见父亲身后冲自己露出微笑的男人,长大了嘴喝风。

    “好久不见了,裕介哥。”

    “我从墓园出来后跟尚铮碰上,”米仓隆一做了个“请”的手势,邀请工藤尚铮进屋后,转向儿子,“所以就邀请他到我们家来了。”

    “这样啊……”

    “话说,你要问我的问题是什么?”米仓隆一跪坐在榻榻米上,一旁的妻子递上了茗茶。浓郁的清香萦绕在室内,燥热的空气也变得凉爽起来。

    “哦,是这样,”米仓裕介用力咽了口吐沫,神情一副活见鬼的样子,“我前天在广岛的时候,警署里来了一个长得和尚铮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年,叫‘工藤优作’。真的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哦,除了眼睛……他的眼睛不像你和智也。”

    “嗯,他的眼睛像雅弥,”提起优作时,工藤尚铮的眼里有难得一见的温柔,“优作君是我儿子,像我也不奇怪吧。”

    “难怪,我就觉得超像智也,”米仓裕介说着,笑了起来,“说起来真对不起啊,我老爸一直喜欢念叨以前的事情,提到最多的就是你哥哥了。话说智也没来吗?”

    “哥哥已经去世多年了,为了保护我献上了性命。”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米仓裕介惊了一下,眸子里满是歉意。

    “没关系。”工藤尚铮淡淡一笑,“——那个,米仓叔叔,你说要给我看的东西是……?”

    “啊,跟我来,”米仓隆一站起身,拉开一道拉门,“我想你应该还有印象吧?”

    日式房间内横摆着一张古旧的书桌,书桌上整齐地放置着几本推理小说,笔记本旁是一个拳头粗大的玻璃瓶,木头塞子用蜡封死。黄昏时分最后一抹霞光在玻璃瓶内汇聚,瓶内枯灰色的树枝上趴着已经被制成标本的甲虫,蓝色的外壳泛着金属般的冷光。

    “这个……该不会……”

    “是的,你十二三岁左右那年捉的甲虫,智也一直很珍惜,”米仓隆一拿起瓶子,将它递到工藤尚铮的手里,“他在部队的同伴某次碰了一下,被他狠狠骂了顿。”

    “我真没想到,他会一直留着……”

    “他当然会留着,因为这是他所拥有的,唯一的对你的纪念。”

    “是啊,”工藤尚铮指腹摩挲着玻璃瓶壁,轻喃,“也是我所唯一拥有的……——对了,能拜托米仓叔叔一件事吗?”

    “诶,什么事?”

    “我想,哥哥也很想和爸妈他们在一起吧……所以……”

    “我知道了,”米仓隆一拍了拍工藤尚铮的肩膀,“我会找人帮忙的。但是我说,那个墓碑上是你的名字也太不吉利了……等等,那样的话,你现在用谁的名字?智也的吗?”

    “不,不是,”工藤尚铮摇了摇头,“我为了在美国活动方便,去哈佛当交换生时就入了美国籍,名字也改成Sean Kent。然后因为朋友的缘故,定居在中国苏州。这还是我那么多年来第一次回到日本,已经和我记忆中的很不一样了……”

    “那么,你回去过吗?你以前住的房子?”

    “没有,还没去。”

    “智也当初跟你父亲吵架,被你父亲一怒之下从家族除名;你也不打算继承,所以你父亲就把那房子赠给我了,”米仓隆一说着,和工藤尚铮一齐退出房间,拉上房间的拉门,“但是我还是习惯住日式建筑,所以我没有住,里面的东西还是你们搬走时的样子。”

    “智也从家族除名了?难怪刚刚翻看档案时名字是‘今井智也’。”米仓裕介恍然般的,“我还纳闷呢,优作君明明姓‘工藤’。”

    “今井是我母亲的娘家姓。哥哥当年因为要找一本书去了父亲的房间,哥哥走出房间后父亲就因为找不到一份机密档案对哥哥大发雷霆,”工藤尚铮苦笑一声,转向米仓隆一,“米仓叔叔知道的,我父亲一直暴脾气。他骂我哥总是那么调皮不懂事,我哥大概也因为那时候正值叛逆的青春期吧,回嘴了几句,把父亲气得够呛,说没有他这样不懂事的儿子。”

    “呃,就因为这个,断绝父子关系了吗?”米仓裕介不敢相信般询问道。

    “听起来很难以置信吧?但就是这样。”

    “后来呢?机密档案找到了吗?”米仓裕介好奇地看着工藤尚铮和自己的父亲。

    “找到了,当然找到了,”米仓隆一大笑起来,“你猜怎么着,机密档案被尚铮父亲做成了台灯的灯罩!亏好发现的及时,仅是边缘烧焦了。”

    “怎么能这样啊!老爸你们那个年代的人,都那种性格吗?”

    “说什么呢!”米仓隆一恼道,“我要是那种性格,你小子还能去广岛当警察吗?”米仓裕介“嘿嘿”一笑,做了个鬼脸。

    “尚铮知道吗?去年广岛和横滨发生过的案子。”

    “实不相瞒,我和我那个朋友就是为了调查清楚这件事才来广岛的。不过他可能有些水土不服,身体不适。所以没有跟过来,呆在宾馆了。”

    “水土不服吗?不要紧吧。”

    “不要紧,他本人的职业是医生,”工藤尚铮简单的一笑,倏尔收起笑容,神情严肃,“——如果可以的话,请裕介哥详细说说鹤岗女生那个案子的细节吧。”

    “咦,你当年不是想当律师的吗?改行当侦探了?”

    “别乱讲,我现在还是在当律师,”工藤尚铮白了他一眼,“国际级别的。”

    “你父亲要是还活着,肯定会为你骄傲的。”米仓隆一赞赏般望了工藤尚铮一眼;工藤尚铮回应般“嗯”了一声,沉默不语。

    父亲他,会为我骄傲吗?我没有应征成功,提出想读大学法律系的时候,父亲只是哼了一声,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在这样一个历代都是飞行员的家族里,梦想着当律师的自己,真的会成为父亲的骄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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