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的月颇像一片被刀工蹩脚的厨师切毁了的白萝卜片,被随意扔弃在名为“天空”的蓝色砧板上,而天的另一边,黄澄澄的鸡蛋黄样的太阳,正散发着热和光。
八木亚纪一脸烦躁地吼了一句“不要再打过来了!”便挂断出版社那位自称是“古贺”的编剧再三打来的电话,一气之下索性将手机关机,打开手机后盖卸下了电池板。她将卸了电池板的手机和电池板分别放在包的夹层和用于放零散物件的小口袋里,扫了一眼腕表确认距离上班时间还早后,推开了自家公寓附近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的店门。
便利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门口处的铁质书架上整齐地码放着最新一期的杂志和当天的报纸。店内弥漫着速食便当和热饮那闻起来就觉得温暖的味道。兴许是附近还有家医院的缘故,便利店内经常能看到或拄着双拐,或坐在轮椅上被亲属推着入内的病人们,店内也不乏品类良多的医护用具。八木亚纪打大学毕业后当了一名枯燥但工资还算稳定的办公室文员后,便一直早餐在这家便利店解决,久而久之已成为这家便利店的常客,而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顾客,和会跟她一边在店内食用便当,一边同她聊天的病人或患者家属,则逐渐成为她笔下各色各样的人物的蓝本,而他们的喜怒哀乐,化为了她一个个写作素材。
只不过……写作这条路,怕是该彻底放下了。
八木亚纪苦笑着弯下腰,头一次觉得推门时触发的欢快悦耳的迎宾音乐和她今日的心情没有一丁点儿的匹配度。从冷藏柜中拿了一份她最喜欢的鳗鱼饭团和冷藏过的罐装啤酒的她,晃荡着手里的啤酒罐,走向了收银台。
“一大早就喝啤酒吗?”
“不行吗?”她手肘撑在收银台台面上,单手托腮看着收银的老伯,笑着反问道,“我心里不痛快嘛。”
“看样子,你的稿件被出版社毙掉了?”
“……不是,不是被毙掉了。哎呀,反正就……”八木亚纪舌头绊了一下,懒得解释的她胡乱地挥了下手,一屁股坐在收银台旁的椅子上,手指伸进易拉罐环内,拉开就大饮一口,“反正我啊,”她撇了撇嘴,“大概这辈子最适合的工作,就是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内,当个普普通通的小文员。靠写作成名,不过是我的一个妄想罢了,我早该看清现实,从梦中醒来了。”
“这就放弃的话,挺可惜呢。我还挺喜欢八木老师的那部小说。”
“咦?”八木亚纪怔了一下,手里端着啤酒,尴尬地抬手抹去唇上的啤酒沫,扭过身子望向身后说话的年轻男子。对方看起来似乎是医院的住院患者,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罩在了一件洗得发白的原本应该是深褐色,现在褪色成加多了牛奶的浅咖啡色的外套下,被衣袖半遮半掩的手腕上系着写着他名字和病房号的手环。他朝自己说话时,因为身体略微的不适,皱了下眉,手不自觉地移向了胃部。不过他眼里闪烁的光,却是那样真诚和炽热,叫她移不开眼。
“那个,我能坐在你旁边吗?”
“没问题。——咦?我记得,你好像是……”
“我叫工藤优作,”年轻男子朝自己绽开笑容,伸出了手,“请多多指教。”
“诶诶?你就是工藤优作?不是吧?”八木亚纪压低嗓音惊呼一声,“——啊啊,我的意思是,你犀利的文字和清晰的逻辑给我的感觉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成年男子,结果你居然……你成年了吗?”
“还没,我才18。*”
“啊,没劲,”八木亚纪懒洋洋地趴在桌上,侧头看着身旁的优作,“我还想邀请你一起喝酒呢,结果你居然是个未成年。”
“我就是成年了我也不能喝酒啊,我可是病人。”优作干笑一声,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手环,“更何况我是因为胃出血住院的。”
“你就这么从病房跑出来,不要紧吗?”八木亚纪咬了一口饭团,悄悄打量着优作的侧颜。兴许是在病房里手头边没有刮胡刀的缘故,他上唇有些细密的胡茬,脸色看起来也稍显苍白。所幸精神头尚可,看起来并不是病怏怏的。
“没事,我原本就下楼买个杂志。没想到在这能碰到八木老师您。”
“嘿,不要抢我台词啊,工藤老师。”八木亚纪说着,故作严肃地和优作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齐齐笑出声来。
“你之前说你喜欢我的那部小说。所以,”八木亚纪抹去眼角笑出的泪,轻声问道,“你相信那些是我写的?”
“当然,渡边那家伙只有瓜子仁大小的脑子,是写不出剧情这么波折又富有哲理的台词的。”提及渡边的名字时,优作露出了嫌弃的表情,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旋即才将视线落在八木亚纪身上,认真道,“只有像你这样一直在这家便利店内食用早餐,跟来往的病患或医生有交谈的人,才会写出那样充满人情味和深度的故事的。你让那个整天就知道泡酒吧的家伙写一个医生没能救活一个立下赫赫战功的警探,却救了一个犯罪嫌疑人,引发社会强烈的议论的故事?他把脑袋塞酒缸里都写不出来啊。”
“我也相信你,”八木亚纪笑了一下后,搁下手里的啤酒罐,同样认真地望向优作,“我相信你才是被渡边抄袭的那位。我真的很喜欢你写的故事,所以……”她有些忐忑地咽了一口吐沫,眼神带着些许期待,“你还继续写吗?连载堪堪停在破案前,看得我心痒痒的,太难受了。”
“当然有写,”优作笑着安慰她道,“不过那些稿件我暂时不会再给出版社了。剩下的稿件是寄给原来的出版社,还是将全文是稿件重新投递到另一家出版社出版,这个都等我和渡边打完官司后再考虑了。”
“你真的要和渡边打官司啊?”八木亚纪愣了下,惊道。
“嗯。——你呢?你就放弃了吗?”
“没办法,我因为被渡边污蔑抄袭,给公司带来不太好的影响,被上司警告,扣工资了。如果再把事情闹大,”八木沉默着盯着手里的啤酒罐,手指玩弄着易拉罐的环,说着忿忿不平地饮了一大口啤酒,“我的人生就全完了。”
“我知道。”优作沉默良久,缓缓点了下头开口道,“我走在路上,认识我的人都对我指指点点,议论我的身世和说我抄袭……我懂你的顾忌。但我是不会怕他的,反正我已经被那么说了,不怕再被他添油加醋地又加上了什么诽谤。”
“然而我们不会赢的,”八木亚纪打了个酒嗝,静静趴在桌上,“你也很清楚你会输不是吗?——所以,你为什么没有放弃?”
“你可以理解为……”优作思索了一阵,回答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你可真是……”八木亚纪怔了一下后把脸闷在臂弯里大笑起来,“太有意思的年轻人了。”
她的心底深处升腾起一种渴望,一种想要看到那个年轻人打赢渡边,创造奇迹的渴望。
不,也许……
她单手撑着头,眯眼笑了下。
工藤优作本身,就是一个传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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