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雅从没与这样的少年相处过,在她已经度过的短暂人生中,兄长迪奥和总在门外大喊大叫的混小子们构成了她对少年的全部认知,除了一个总是和自己交换发卡的小女孩,她甚至没怎么和其他的同龄人说过话。可他们与乔纳森都不同。
迪奥的爱护带有着浓烈的占有欲,并且充满了一种理所当然的意味,他和黛雅本就是一体的,呵护黛雅即是呵护他自己,当然这对于黛雅来说也是一样的。
他的关心强势而不容拒绝,像是未长成的野兽,虽然力量尚不能掀起腥风血雨,却已经懂得了亮出獠牙与利爪护食。
贫民窟的其他孩子们的调笑则带着本该是成年人特有的尖锐与恶劣,他们的出发点或许只是吸引黛雅的注意力,但口中的污言秽语和手头上的恶作剧只惹来了布兰度一家的厌烦。
在那种毫无法制道德可言的地方,他们每一次群聚在她家门口大声地喊出黛雅的名字,都像是对未来犯罪的一种宣告。
乔纳森不一样。他像是一只完全无害的小狗,或许和丹尼差不多大,虽然黛雅并没有真正确认过丹尼的大小,总之,他一定和它一样性格开朗,喜欢跑跑跳跳与无拘无束的生活。
而黛雅大概是他闯进花棚中后发现的一株幼苗,她没有其他植株那般茁壮、却也依旧努力生长着,乔纳森被她吸引,于是就小心翼翼地趴在她身边,静静地守护着她。
有时,他或许会用湿漉漉的鼻尖蹭蹭她的叶子,却因为她过于娇嫩而马上退到一旁去,生怕惊扰了她和她的守护者。当她注意到这份善意时,她便也会做出回应,她或许会分享给他自己仅有的绿叶香,却无力再承担更多。
可乔纳森不介意,因为他本身有着很好的条件,就连这个花棚都是他家的,他只是得到一点回应便羞涩又惊慌,连带着黛雅心里也软成了一滩水。
黛雅只见过贫民窟和大工厂,其余能想象出的东西,全部都是从迪奥口中得来的。比如,她知道贵族们的衣服上有时会以脖套装饰,却无法将它与支起的围巾的样子完全区别开来,或许那东西至今在她脑子里还是高领毛衣的样式,如果不真正用手亲自确认一下的话,她是永远不会通过他人的形容真正得知她想看见的东西的。
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她想要知道乔纳森的样子,像是她将那支山茶花的形状刻在了心底一样,她总觉得即使自己目不能视,也应该知道乔纳森的样子才对。
令她自己都觉得惊讶的是,她对每天贴身照顾自己的女佣哈娜没有过这种想法,对资助自己和兄长、提供给他们各种优越的生活条件的乔斯达爵士没有这种想法,甚至在已经一年多没看见迪奥的样子的情况下,同样对他也没有这种想法。
无论是否过于冒昧,她还是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草莓果酱的气息在鼻尖逐渐散成更加甜蜜的味道,她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像是被牛奶包裹,使她蒸腾出奶白色的热气,随即黛雅便意识到,自己正因为少年的惊慌失措和被他下意识扔在地上的果酱瓶盖的闷响声而同样感到害羞起来。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双方都觉得无法继续忍耐下去了。
“请当作我刚才的话是开玩笑的吧——”
“没、没问题——”
两人同时出声,又在说完这句话后默契的再一次闭上了嘴。黛雅不擅长处理这种事情,她下意识的抓住了自己裙子上的布料,甚至连透着粉红色的十个脚趾都忍不住蜷缩起来,缩到了裙摆后面,就藏在地毯的长毛下。
黛雅听见乔纳森紧张的清了清嗓子,然后是衣料摩擦的声音,等乔纳森再次开口时,发出声音的高度已经明显降低了。她还没来得及惊讶,对方温热而干燥的手便牵住了她的双手。
即使他们的成长环境不同,少年的掌心也明显要比她的手粗粝一些,黛雅被他抓着,紧接着双手便接触到了温软的皮肤。
乔纳森将黛雅的双手按在他发烫的脸上,然后又用比她大了一圈的手掌按住她的手背,心脏的剧烈跳动让他嗓子发紧,他的脑袋甚至都有些空白,总觉得其中的一下下闷响和心跳的节奏都极其相似。
少年单膝跪地,任由光着脚的少女细细的抚摸过他脸上的每一寸皮肤,他闭着眼,阳光透过她身后的落地窗投在他脸上,照亮了他微笑着的、近乎虔诚的脸。
他说:“你想要记住我的长相,我很荣幸,黛雅。”
在这次有点小闹剧性质的接触后,黛雅在乔纳森强烈推荐的草莓果酱的搭配下吃掉了自己微凉的早餐,少年等她喝下最后一口牛奶才意识到自己该去把它们加热一下,黛雅却不以为意,认为这样吃着也很美味。他们再一次发觉两人之间的不同,这种认知却没能令他们产生隔阂,两人只是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乔纳森将餐具重新放回托盘上,叮叮当当的响声格外清脆,这种声音荡在黛雅的耳中,她下意识的从乔纳森的小说教中抽离开来,忍不住去捕捉这种声音。
“……黛雅,你果然没听见我的话吧?”他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黛雅回神,不动声色的眨了眨眼睛,她微笑着回应道:“我听见了哦。”
“那么,我说了什么?”乔纳森怀疑的问道。
黛雅在心中努力思考着刚才飘进耳朵里的那几个关键词,虽然很难连成一句完整的话,但不妨碍她逃过乔纳森的检查。她轻轻说道:“总而言之,非常感谢你,乔纳森,我从来没有朋友。”
乔纳森一下子便没了声音,他似乎后来又支吾着想要说什么,最终却还是放弃了,收拾好这些东西,他向黛雅告别,走之前还试图把那支山茶花带走,但在黛雅的强烈要求下,那朵破碎的花依然被留在了瓶子里。
离开前,乔纳森小心翼翼地询问黛雅:“黛雅,我有一个请求。”
黛雅有些疑惑,她歪了歪头,问道:“是什么?”
“你、呃,我知道迪奥是你最亲密的哥哥。”乔纳森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此时升上心头的担忧使他不得不说出这些话,“我的请求就是,能不能不要告诉迪奥,这朵山茶花是我送给你的?甚至、甚至不要告诉他,我这几天来过了你的房间?”
黛雅一愣,她从乔纳森这番不寻常的话中隐约察觉到在迪奥和乔纳森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发酵,但她无力探索,甚至连一丝灵感都无法捕捉。她下意识的追问道:“我可以问问理由吗?”
“没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我想,如果没和他说过就私自跑来你的房间的话,会不会被他认为是、是失礼的行为。”他说话顺了一些,但还是噎了一下,因为他飞快的把即将出口的“报复”二字咽了回去。尽管迪奥最近似乎处处针对他,但他在这两次的接触中就可以确定了,黛雅与这件事完全无关。
既然如此,他和迪奥有一样的想法,他们都不希望黛雅参与到他们的事情中来,乔纳森认为,如果迪奥没有让黛雅一起针对他,他也不应该让黛雅和他一起反抗迪奥那些不正常的行为——黛雅和迪奥是难以拆散的亲兄妹,而他也会和黛雅成为一对亲密的好朋友,这非常公平。
无论是出于心底关于绅士的信念、还是对于男人的认知,乔纳森都不打算让黛雅知道迪奥这几天的所作所为,尽管他此时此刻就生活在迪奥制造的水深火热中。
等黛雅答应后,乔纳森便离开了。房门关上,黛雅褪去脸上的笑容,她睁着双眼,有些呆呆的把头转向窗子的方向,太阳光就落在她脸上,带来温和的热感,她的视野中却没有一点光亮。
快乐之后的寂静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黛雅却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迪奥会在给她一个晚安吻后退出房间,哈娜会在每小时的一次关心后退出房间,偶尔来这里看她的乔斯达爵士也会在几句日常生活的问候后退出房间,此时此刻,乔纳森也不例外,他也离开了房间。
发了一会儿呆后,黛雅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扶着椅子的扶手站起身子,摸索出自己平时记录陌生词汇的那个精致的本子,她翻开第一页,尽管此时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这页被她写上了什么东西,不过那并不重要。她将乔纳森留下的那朵山茶花拿在手中,温柔的将它的花瓣一片片扯下分散着夹在这页中,然后合上了本子。
乔纳森走了,但他还留下了一朵花。
她自娱自乐的想着。
晚上迪奥来之前,黛雅就让哈娜扔掉了剩下的花枝,她心中感到有些不安,因为这也许是她的第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她一向和迪奥分享所有事情,包括自己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晚饭后,迪奥坐在他平时坐的那张椅子上,随口问道:“黛雅,这个空花瓶是用来做什么的?”
“当然是装花了。”黛雅笑起来,努力使自己说出的全是真话,否则她怕迪奥立刻便能意识到她心里的不安。迪奥总像是能看破她内心的所有事情,一般情况下,她口中的话是真是假,迪奥只要刚听见便能判断出来了。
“花?”他轻轻哼了一声,似乎将花瓶拿在手中把玩起来,“你喜欢什么花?”
黛雅稍微想了一会儿,回答道:“山茶花。”
“我喜欢山茶花。”
迪奥轻笑起来,他并不包含恶意的问道:“你曾见过山茶花吗?”
“没有。”她微笑着,“但我知道它的样子,红色最美。”
是时候去乔斯达爵士的书房拜访了,迪奥走到她身边,轻轻揉了揉她柔软的金色长发,将她揽在怀里。他们分离了一整个白天,这是在他们来到乔斯达家后并不算常见的现象。黛雅抓住迪奥腰侧的衬衫,嗅着他身上熟悉的皂香气,依赖的说道:“哥哥,我真的很想你。”
迪奥则是低下头在她头顶印下一个吻,轻笑着低声说:“红色的山茶花,我已经记住了。”
第二天早上——或许那时还没有大亮,因为哈娜还没有来叫她起床——黛雅在迷蒙中听见了门被人轻轻叩响,但那声音又小又轻,没令她想到迪奥或是哈娜中的任何一人,她便权当是自己的错觉,又在几乎令她陷进去的软床与被子中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哈娜进来将她摇醒,黛雅的脑袋还不太清醒时,哈娜便已经走到窗边将厚重的窗帘拉了开来,但这影响不到黛雅,她的视野中还是黑暗,所以她依旧觉得昏昏沉沉。
哈娜轻快的说道:“小姐,刚刚我进来时,在门口发现了一支山茶花,我想可能是迪奥少爷送过来的,因为您昨晚不是和他说了嘛。”
黛雅一愣,哈娜继续说道。
“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山茶花了,它又红又嫩,应该才摘下来不久,这儿还挂着清晨的露珠呢。我把它插在花瓶里了,好吗?”
黛雅抓住被子,她有些着急的问道:“哈娜,我哥哥呢?”
“迪奥少爷?他在楼下吃早饭,今天似乎要参加拳击比赛,他天还没亮就悄悄出去热身了,我想,他可能是趁那时摘的花儿吧。”
“那……那乔纳森呢?”
“他也在楼下吃早饭。唉……乔纳森少爷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他每天早上都会出门和丹尼在远处的河边玩一会儿,只不过这两天好像稍微早了点……?他最近好像更毛躁了,让老爷放不下心来啊。”
黛雅直愣愣的坐在床上,她想思考一下,却又因为刚刚起床或是什么别的原因,什么也思考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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