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双手枕在头下仰望着湛蓝的天空,他的余光所及处、那个金发少女正一心一意的忙着绣出她洋娃娃衣服上的花样,这让乔纳森的思绪无法抑制的飘去了远处宅邸中二楼走廊最末端的那个房间里。黛雅的房间正对阳面,她从窗子里应该能轻易的跨过树林看到河边的风景,但她却只能在那一方不过几步长宽的房间里活动,也欣赏不到此时此刻的美景。
按照她平时的习惯,她此时此刻一定是在背对着窗子的那张大椅子中蜷缩着坐着,白皙的脚藏在裙摆下、有时还会不自觉的去用脚趾去蹭一蹭地毯上的软毛。她也会一个人静静地刺绣,做的又快又精,乔纳森本来想拜托她在他的手帕上绣上一朵小小的红花,却没想到黛雅再也不肯见他。
——是因为这十几天他都没去看她而生气了吗?乔纳森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几分道理,但又总觉得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他有些难过的叹了口气,闭上双眼,阳光的金色依然洒遍他的视野。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朝最亮的地方摸去,若有所思,忍不住开口询问起来。
“呐,艾莉娜,”乔纳森的双眼轻轻合上,他说,“你曾经试过闭着眼走路吗?失明的感觉,好像让人觉得特别没有安全感啊。”
艾莉娜手上的动作一顿,虽然觉得少年挑起的话题或多或少有些莫名其妙,但当她看见乔纳森闭着眼的样子时,便自然而然的将这句话认作了他突发奇想之下产生的好奇心。她笑了起来,回应道:“那个啊,正巧我有看过医学方面的书呢。仅仅是闭着眼睛是没办法体会到盲人的感受的。”
“为什么?”乔纳森疑惑的问道。
艾莉娜耐心的为他解释:“当视神经完全受损时,盲人的双眼就会变成一种名为无光感的状态,到了那时,他们甚至不能感受到一点光亮。”少女微笑道,“你看,你此时是否还能看见太阳光的金橙色?如果是真正的盲人的话就不行了哦。”
“他们是真正的黑暗中的行者,以我的观点来看,他们甚至比口不能言或耳不能听更加寂寞。”
乔纳森愣了愣。他不再伸出手去迎接太阳,而是将那只举起的手盖在了双眼上,过了一会儿,他又将枕在头下的那只手一起交叠着盖在双眼上。这时阳光正好,就算他紧紧闭上双眼,也总有星星点点的颜色从指缝间流出,映在他的双眼中。
他猛地坐起身子,突然的动作将艾莉娜吓了一跳,少年脸上显出一种莫名的神情,他吹口哨唤来了在河边撒欢的丹尼,然后匆匆忙忙的就要向艾莉娜告别离开。
“这么早就要走了吗?”艾莉娜有些不舍。
乔纳森点了点头,他解释道:“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非去做不可。”
少年带着丹尼飞快跑走,金发少女手脚麻利的将地上的绣品收进自己的筐子中,起身拍拍裙摆上的草屑,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回到乔斯达家,乔纳森先跑去管家那里要了一大瓶后院采摘的草莓制成的新鲜草莓酱,他把这瓶果酱转交给哈娜,自打他照顾黛雅吃早饭那天后开始,即使他没有应下黛雅的邀请,他也会嘱咐哈娜在早餐的面包上给黛雅添些甜甜的东西——有时是果酱,有时是蜂蜜或炼奶——他想让黛雅尽量愉快些。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段时间心烦意乱的黛雅并没能顺利的接收到早餐中暗藏的关心,而且不止是早饭,一旦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她就会忍不住不停地想一些和迪奥或乔纳森有关的乱七八糟的事情。这导致她有些憔悴,不过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到她了的乔纳森自然不会想到,她的多心将自己也折腾的不像样子。
乔纳森回到自己的房间,翻开那个被记得小心翼翼、一点也看不出它属于一个盲人少女的笔记本,盯着那几片已经变得轻薄而透明的山茶花瓣,心中犹豫而又难过。
黛雅说过,伦敦常常乌云密布,她又生活在污染严重的贫民窟,就算是尚未失明的时候,她也没能看到几次艳阳天。
乔纳森想到一个问题。
他该怎么做,才能让黛雅“看到”阳光呢?
而暂且不论乔纳森这边的行动,黛雅最近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晚宴忙碌。迪奥和她将会以乔斯达家养子的身份出席那次晚宴,按照迪奥的说法,这次露面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足够奠定他们是否能真正融入上流社会的基础。黛雅放弃了让哈娜一小时来看她一次的做法,这段时间——她或许也是想让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占据自己的大脑,而不是去想那些有的没的——黛雅只要醒着,便都在练习自己的贵族礼仪。
她非常特殊,因为目不能视,凡不是异常刻薄的人都不会给她一个较高的标准,但如果她以这点为借口在晚宴上出了大错的话,恐怕更要让乔斯达家陷入一个比“领养了一位盲女”而更值得人们议论的漩涡——“领养了一位举止粗鲁的盲女。”
黛雅的用餐礼仪本来无可挑剔,但她在拜托哈娜监督她的举手投足时、紧张到连握着叉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她总是会担忧许多还未发生的事情,这让她总有很大的心理压力。
门传来一声轻响,但精力高度集中在面前的牛排上的黛雅少见的没有注意到这点声音,她正犹豫着下刀,身后却突然覆上了一具少年特有的干燥而温热的身躯,迪奥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边,轻轻环住她,双手握住了她的手,黛雅一下子便从紧绷的状态放松下来,她微微后仰就轻松的靠在了迪奥的颈窝里,他们脸颊若有若无的轻蹭在一起,黛雅顺从的让兄长带着她切好牛排。
在第一块牛肉被送进黛雅口中后,迪奥让哈娜为他们留下独处的空间,然后低声安抚她道:“黛雅,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没必要再这样为难自己。”
“我不希望给你、或是给乔斯达爵士丢脸。”黛雅微微低下头,她似乎显得有些难为情,平时相处时,双目失明绝不会妨碍到他们兄妹的感情、也不会让乔斯达家的人对她产生任何一点轻视,但当走出宅邸的大门,她完全知道世界会对软弱无能的家伙抱有怎样的恶意——如果她失明的消息在贫民窟里传开,她是否能平安活到现在可能都是个未知数,尽管贵族们是下层人士完全无法比拟的,但这不能代表他们的教养也真正高出贫民窟中的家伙一截。
她和乔纳森畅谈时,曾听过少年不带恶意的模仿那些上流人士刻薄的口吻,人们聚在一起,表面上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但只要仔细听去就能发现,在家无事可做的贵妇们彼此讥笑着对方的家长里短,她们因为发现某人的丈夫出轨而感到窃喜,但当自己收到讽刺之词时便会瞪大眼睛毫不客气的反击回去、不允许围观的任何一人露出高兴的表情。
黛雅无法想象,如果自己因为礼仪不合格或摔了一跤沦为上流圈子中的笑柄,就算自己闭门不出,还会为自己亲爱的人们增添多少不必要的麻烦。
“哦,你怎么会这样想呢。”迪奥就从侧面亲昵的将她揽入怀中,她的头贴在他的胸膛之上,少年尚未完全成熟的肌肉比起她的皮肤来说坚硬了不少,这让黛雅难以抑制的感到安心,迪奥用下巴轻轻磨蹭着她的发旋,浓密的金色长发像是最柔软的羽毛、搔的他脖颈生出痒痒的感觉,“黛雅,你永远是我的骄傲。”
“我不是在质疑你的爱,哥哥。”虽然动作已经软化,但黛雅表现出了令迪奥有些意外的坚持,“你把一切都做的那么好,我必须得跟上你的步伐才行。这涉及到了许多外人,而与我们之间的事情无关。”
“我知道,女孩,你也有自己的骄傲。”迪奥轻笑了几声,他与少年的外貌不太相符的成熟在这时又不自觉的显露了出来,他们虽然只相差了一岁,但有时黛雅在与他交流时,总觉得他的语气像是在哄孩子、用一种宠溺的语气进行诱导、引领她寻找到自己想要的事物。迪奥继续说道:“我会帮你的,别太担心,我就一直在你身边,无论是晚宴上还是其他时候,我绝不会离开你一步。”
虽然在晚宴上和迪奥一起行动时黛雅早就决定好、或者说是早就预料到了的事情,但此时此刻听迪奥亲口说出这些话,黛雅还是觉得更加安定了下来。她吐出一口气,再次练习餐桌礼仪时就由迪奥来监督教学,她似乎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但黛雅已经没有什么紧张的情绪了。
迪奥坐在他常坐的另一把椅子上,悠闲地靠住椅背,左腿搭在右腿之上,右手在扶手上支起撑住脸颊,嘴角微勾着看黛雅小心翼翼却足够优雅的吃完午餐。他身上显出一种少年特有的张扬和锐气,却也有某种成年人才会具备的慵懒气质,尽管他此时的情绪波动还不算太平稳,但也能从此刻的气场中一窥日后的上位者风范。
黛雅轻轻放下刀叉,突然又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踮着脚站起来,踏着柔软的地毯走到床边,然后朝迪奥举起了哈娜之前拿来的紧身胸衣。她没有什么羞涩的情绪,只是有点儿委屈的苦着脸,有些犹豫的对迪奥说道:“哥哥,这个……它穿上去真的让我非常难受。”
迪奥只是略微思考便知道这东西的用处了——束腰加上以突出后腰的裙撑为特征的巴斯尔裙——黛雅从来没有穿过紧身胸衣,事实上,迪奥觉得那会对黛雅的身体造成一些损害。他不懂医学,也知道束腰从文艺复兴时期便有,但从个人角度来看,他果然还是不太希望黛雅也变成那种……那种“美丽”的样子。
他舒展了眉眼,说道:“你可以不穿它,黛雅。”
“做你想做的,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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