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在与迪奥决战的半年后,终于将放弃爵位的相关事宜处理完毕。
四十多年前,在工业资产阶级与农民的反抗下,恶法《谷物法》被废除,外国农产品大量流入,打击了以大片土地收取利润的贵族势力。乔纳森见过太多因为不肯放弃那份高傲而破产流离失所的贵族,当他意识到那些工厂主的实力越来越强大、正隐约威胁着他继承而来的大片田产时,他便已经下定了决心去破旧立新,大胆的尝试一条很少有贵族走过的道路。
前人为了防止子孙放弃世世代代积攒而来的家产,定下了“长子继承制”,贵族的土地全部传给长子并非完全没有要求,按照这种沿袭下来的规定,乔纳森不能拆分或转卖任何手中的土地,他没有管理经验,现状也决不能允许他坐吃山空。
于是他以上交三分之一的田产为代价获得了上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机会,在史比特瓦根的信息网下,乔纳森成功找到了合适的买家,将乔斯达家剩下的所有土地都卖了出去。乔纳森将留下少量现金,然后便将剩余的钱全部用作了在火灾中葬身的乔斯达家的佣人的补偿款。
他认为,从情来看,那些家庭失去了家人,从理来看,他们失去了未来能够在十几年乃至几十年都对家庭做出贡献的一个劳动力,在强烈的内疚感的作用下,乔纳森将大部分钱都投入在了赔偿之上。
决定是在和黛雅与艾莉娜商议后做出的,黛雅是三人中唯一一个从真正经历过极度贫穷生活的那个,她没有任何异议,艾莉娜从来没对成为富家太太有过什么特殊的想法,这个善良的姑娘也对乔纳森的想法表示了支持,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在本地居民们对作为贵族的乔斯达家最后的好评声中,乔纳森参加了移交爵位的仪式,他带着一位作为见证人的公爵的祝福回来,真正成为了一个普通人。
乔纳森也在这段时间内顺利毕业,花名册上迪奥的名字被一笔划去,法律系失去了一位难得一见的高材生的同时,乔纳森也作为本系第一名拒绝了深造的机会和导师发出的加入学院考古队的邀请,人们感叹着乔斯达家的变故为这一家人带来了多么深重的灾难,但在不到一个月后,当乔纳森淡出他们的视线,他们便也不会再背后说些闲话惹人不快。
在生活与理想中,乔纳森选择了前者,他与史比特瓦根一同靠两人这段时间的积蓄拉起一支由食尸鬼街混混组成的队伍,在经过品行和能力两方面的筛选后,他们正式开始做些保镖性质的工作。在面对那些熟悉的富商时,乔纳森没有什么落差感,他坦然的接受了现在的平民生活,与底层人民混迹在一起,平和的与对方相处,依然保持着高贵品格。
社会经济高度发展,秩序却不算稳定,他们生意兴旺,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强盗和小偷能逃过乔纳森有力的擒拿。
乔纳森曾询问过史比特瓦根:“你确定不想学习些波纹法吗?这会让你更轻松一些的。”
史比特瓦根笑着摇摇头拒绝,他说:“只是这样、我还应付得来,别担心。”
他想,如果让血液中充满太阳能量,虽然不知道这是否能够实现,但他该如何拥抱黛雅呢?
她是那么的娇弱,像是一只含苞待放的花朵。
他们的生活没发生什么太大变化,乔纳森和黛雅两人没有佣人伺候也一样生活的很好,艾莉娜接管了照顾黛雅日常起居的大部分工作,但事实上黛雅能自己做好很多事情。她的皮肤可以感受前方停滞的微风,所以她能在通透的房间中随意行走;她的双耳可以捕捉被物品反射的声音,所以她能准确的判断自己所需的物品的位置。她在很多时候甚至显得比艾莉娜与乔纳森要灵巧的多,这种表现让他们放下心来,于是艾莉娜也开始全心全意投入工作之中。
然后黛雅收起在他们的看护下表现出的自在,一个人待在家里,在阳台的高背扶手椅上一坐就是一天。她拜托乔纳森将躺椅换成了这柄椅子,尽管前者显得更加令人感到生活的悠闲,但黛雅总觉得那使她像是一只朝人袒露肚皮的猫咪,将所有的脆弱都暴露在对方面前。
无论是在贫民窟还是在乔斯达家,高背扶手椅一直是藏起她懦弱与不安定的最好道具,她依偎在其中,甚至可以将脚缩在裙摆里再蜷在椅子上,她从猫咪又变回了一只善解人意的刺猬,无人时团成一团,有人时舒展开身子。
当艾莉娜与乔纳森回来时,黛雅便从椅子上起身,活动一下略微麻木的双腿,找些别的事做以掩盖自己在椅子上足足待了一天的事实。乔纳森知道她的习惯,但还是贴心的不去揭穿她,他们两个都不想让艾莉娜担心,因此两个人都心有灵犀的没有提起这件事。
夜幕降临,黛雅坐在扶手椅上单手拂过凹凸不平的书页,轻声将上面的故事念出声来,艾莉娜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为她修剪指甲,乔纳森则站在小花园中侍弄那里的花花草草,他们听着黛雅读出当下十分火热的侦探小说,然后共同感叹着情节设计的精妙和主角的聪明才智,最后轮流洗漱、吹熄蜡烛、结束忙碌而又充实的一天。
黛雅努力配合着他们的作息时间,但事实上,她在明月高升之时更加精神充沛,她躺在床上,整夜整夜睡不着,然后走到阳台的椅子处坐下,在微凉的夜风中仔细捕捉着黑暗中的一切声音。
她度过了很长一段的、如此孤寂的夜晚。
直到她听到了歌声。
黛雅在某个冬天的夜晚,听到了轻柔而缥缈的歌声,与她所掌握的语言有着某种无法概括的不同、却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的空灵歌声。黛雅难得的在这歌声之下察觉到了似乎还有人在深夜与自己一同无眠,她找到了一点慰藉,每晚都靠着陌生人突然的歌声慢慢睡去。
她没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因为她不想令乔纳森与艾莉娜察觉到她往日一直没能安然入睡的事实,然后为他们平添苦恼。
几天后,一个少女提着新鲜蔬菜敲响了大门。黛雅去开门,对方表现出了一种相当纯良的友好,甚至对黛雅的状况也没有显得大惊小怪,她考虑到黛雅此时独自一人在家,并没有应下黛雅让她进去坐坐的邀请,而是本分的站在门外与黛雅交谈。
黛雅从对话中得知对方是刚刚搬来这里租下一旁房子的爱尔兰人,她来谋生,听说这家的男主人带领着全城待遇最好的劳工队伍,所以来碰碰运气。
黛雅说她不能替乔纳森决定这件事,让对方晚上再来,在那姑娘离开之前,黛雅忍不住叫住她,犹豫着问道:“或许有些冒昧,但昨晚、我不太清楚,但大概是在十点以后了,你、你唱歌了吗?”
那姑娘一愣,她羞涩起来,问道:“抱歉,我打扰到你了吗?我刚来到这里,白天要找工作,还有许多杂物要收拾,只好晚上动手。”
“不。”黛雅很快应道,她微笑起来,说,“我很喜欢你的歌。”
“谢谢。”爱尔兰姑娘高兴地笑道,“我已经开始期待晚上了,你这么好,你的家人也一定非常善良,说不定我真的可以找到一份好工作,否则我就不得不再从这里搬去城东棉花厂的大宿舍里了。”
乔纳森和艾莉娜回来后简单吃了晚饭,三人坐在壁炉边做着各自的事情,乔纳森读着书,艾莉娜则和黛雅一起缝补衣服,木头噼啪的爆开火花,黛雅已经对白天还是黑夜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了,于是她莫名就在此时昏昏欲睡起来,感到眼帘沉重的抬不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黛雅迟钝的察觉这声音和白天听过的敲门声简直一模一样,乔纳森起身去开门,她出声提醒道:“乔纳森,大概是白天时拜访过的一位年轻姑娘,她是来找工作的,如果你不需要她,可以先想想如何拒绝再去开门。”
“哦,是吗。”乔纳森脚步顿了顿,他思考了两秒,然后说道,“好的,我知道了。”
黛雅点点头,然后将手中史比特瓦根被划开一道口子的衬衫向前捏了捏,继续小心地为他缝起来,她做的很仔细,甚至比艾莉娜缝好的衣服更加令人满意。艾莉娜凑过来看了看黛雅精确地做好每一次穿针引线的动作,她感叹一句,然后有些期待的问道:“那个啊,黛雅,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嗯?”黛雅停下动作,抬起目光歪了歪头表示询问。
“我想拜托你在我的婚纱上,绣上一朵红蔷薇,再在乔纳森的婚纱上,绣上一朵白蔷薇。”艾莉娜微笑起来,“我和乔纳森想要带着黛雅的祝福度过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
黛雅微微一愣,她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这个姑娘意识到艾莉娜正在无比真诚的邀请她参与到他们的关系中去,这是一件意义不凡的事情,因为它不仅代表着黛雅对他们爱情的美好祝愿,更象征着艾莉娜与乔纳森愿意在结合后也无怨无悔、真心实意的照顾、包容黛雅的想法。
这是他们两人深思熟虑后的邀请,如果黛雅答应下来,他们就能放下心,确定她是真的准备好了迎接新的生活。
这种试探让黛雅万分感激,她鼻尖酸涩,然后垂下视线,她闭了闭眼,觉得嗓子像是被棉花塞住,水分被其吸收,于是吐出的每个字都干涩起来。黛雅深吸一口气,然后勾起嘴角,轻声应道:“好啊,我会绣出大不列颠最美的蔷薇花,作为给你们的新婚礼物。”
她当晚一夜没睡,黛雅揪着一块布料,她用针尖在布上划来划去,似乎已经开始准备起要在婚纱上绣出的花样,她依然蜷在那把扶手椅上,夜风拂过她的皮肤,从袖口的缝隙钻入更隐蔽的地方去,过了一会儿,大抵是实在寂寞,她将头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捋顺着心底乱糟糟的想法,手指无意识地在布料上抚摸着,然后轻叹一声。
她耳边又传来细微的、悠扬又空灵的歌声。
黛雅听着这歌声又想起今晚和乔纳森单独谈了很久的爱尔兰姑娘,她忙于准备装点两三个月后便要使用的婚纱的图案,一时间忘记等乔纳森回来问问他结果。她想要询问一下那位爱尔兰姑娘,却敏锐的捕捉到了她歌声中的一丝失落与忧伤,黛雅心中已经明白她得到的答案必然没像她期待中的那么完美,便也放弃了再去过多探究的想法。
那姑娘前几天忙着收拾搬到这边来的杂物,这几天大抵又忙着收拾从这边搬走的杂物,大概从黛雅第一次听到歌声开始计算的半个月后,突然出现的爱尔兰小调便又毫无征兆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黛雅又一次夜不能寐。
对于平民乃至贫民来说,冬天是一年中最难捱的季节,乔纳森和艾莉娜晚上休息时几乎只坐在壁炉跟前,黛雅此时对冷热并不是很敏感,一向身体怕寒的她便成了坐的离火焰最远的那个。
圣诞节将至,乔纳森与艾莉娜的婚礼暂定在明年的二月初,时间不算紧却也不算宽裕,裁缝店的老板会在平安夜前将婚纱送来,他们尽量提前了交货日期,以给黛雅充足的时间准备那两朵蔷薇花。史比特瓦根为黛雅送来了大棚里精心培育的玫瑰以让她更加熟悉,黛雅已经画好图样,只等拿到婚纱便可以开工。
乔纳森准备了精致的圣诞树,艾莉娜则将大大小小的礼物盒堆在树下,他们精心准备着圣诞节的一切,黛雅却没有参与其中。
圣诞节是为了纪念耶稣的诞生,她与迪奥都不信教,在乔斯达家的七年间,迪奥一直维持着一个相当良好的形象,他与乔斯达爵士一起出席每年的圣诞节晚会,拓宽自己的人脉,和那些贵族家的公子打成一片,每次这时,黛雅都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并不愿意踏入那种喧闹的地方一步。
现在想来,迪奥能在圣诞节表现出和平时不同的喜悦感,明显是为了更好地进入贵族社会、以便未来夺取乔斯达家的财产,而黛雅并没有思考那么多,她不介意在宗教方面与乔斯达爵士和乔纳森产生冲突,因为她没必要塑造完美形象,在解释了自己从贫民窟时便没有信仰一谈后,乔斯达爵士慷慨的允许她维持现状,因此黛雅一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按照节日习俗庆祝一次圣诞节。
这是迪奥与她分别后、她迎来的第一个圣诞节。
乔纳森曾向艾莉娜解释过黛雅的习惯,两人最终决定今年只是象征性的庆祝节日便好,黛雅看出了他们的想法,直言不需要为了迁就她而改变本身的习惯,她已经找到了一个共度圣诞的伙伴,所以他们大可以去外面好好享受一天二人世界。
婚纱与西装在前一晚便送到了黛雅手上,她一夜没睡,却也没去阳台上坐着,婚纱和西装对于她和那把椅子来说都显得过于厚重,她生怕自己一个不慎便弄脏了洁白的纱料,因此她洗净双手、换上干净的长裙、小心翼翼的坐在床的中央,这才将婚纱与西装从防尘袋中取出。
她甚至是虔诚的拂过柔软的布料,然后取出针线和自己已经绣过一遍的图样,然后朝乔纳森西装内衬衫的领口比去,她察觉到自己的图案比需要绣上去的花样大了一些,然后便拿着准备好的旧样修改起来,乔纳森敲门进来时,黛雅还在低着头专心致志的刺绣。
“黛雅,我和艾莉娜要出门了,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乔纳森柔和着眉眼站在门口,瞧着那甚至连头都没抬、只是应了一声的姑娘笑,“不用太着急,黛雅,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呢。”
黛雅这才将目光移到他身上,她微笑起来,说道:“祝你们玩的愉快。”
她并没有回答乔纳森的问题,接下的话已经透露出她的迫不及待,她眉眼间的神色让乔纳森察觉到,黛雅必定是会尽全力完成这个任务,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她的话显然是逐客令,乔纳森无奈的摇了摇头,他说:“好吧,我不打扰你了,艾莉娜准备好了午饭和晚饭,如果你也想要吃点什么的话,厨房的柜子里有我买回来的甜点和饮料,血在冰块里镇着,你们都记得加热后再吃。”
“嗯嗯。”黛雅忙不迭的应着。
乔纳森又嘱咐了她几句话,然后终于和艾莉娜出了门,两人至少要吃过晚饭才会回来,黛雅有充足的时间在今天就修改完这个图样。
史比特瓦根拿出门框上留下的备用钥匙进入房子时,黛雅甚至没能注意到他的到来,她一心扎在刺绣中,低垂着眉眼,倒是真的做的有模有样。黛雅没法用眼睛看见图样的具体位置与大小,她只能用指尖、用心灵去切实感受每一针的位置,就算她的听觉再怎么灵敏,当她刻意忽视其他事情时,那甚至能够捕捉风声的双耳也不会察觉到其他事情。
男人熟稔的走进玄关,他将大衣与帽子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略有些忐忑的整理了一下衬衫与领带,这才向屋里走去。
仔细算起来,他已经有五天没见到黛雅了。
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而且无论关系如何亲密,他毕竟不算是乔斯达家人,即使对黛雅感到万分思念,他在乔纳森真正安顿下来后也不过是周末下午才会提上一些日常用品和蔬果到这里来和三人共进晚餐。
史比特瓦根曾和三人无意中聊起过关于宗教信仰之事,虽然黛雅似乎没什么太大兴趣,但她还是认认真真的听着他们的对话,然后史比特瓦根发现,这个在贵族家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大家小姐和他一样并不信奉上帝。这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仔细思考就能发现,他们都曾饱受命运折磨,如果上帝抛弃了本该在他庇护下的人类,那么也怨不得人类对上帝没有尊敬之心。
两个不过圣诞节的家伙在这个重要的节日聚在了一起,他们显得相当不合群,像是艳阳下贴在一起的两道影子。
史比特瓦根轻手轻脚的走到黛雅房间门口,她没有关门,阳台吹来的穿堂风让屋子里的温度显得很低,但好在此时此刻太阳正向最高点攀爬,史比特瓦根也并没有觉得多冷。
当他的目光定在坐在大床中间的姑娘身上时,他便忘记了引起对方注意的念头。
黛雅保养得当的长发如同海藻般在她身后铺开,让红色的床单上染上了大片大片的金色,微卷的发尾如同在床上掀起了细微的波浪;她皮肤白皙,因为垂下眸子的动作只能看见一点宝石般的眸色,与殷红的唇瓣一样让她显得充满了某种脆弱的娇艳。完全吸引史比特瓦根的是她床上的衣服,层层叠叠的婚纱正铺在她的双膝之上,一旁放着笔挺的西装,他认出了那是乔纳森与艾莉娜婚礼上要用到的衣服,但他暂时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如此重要的婚服会这样略显随意的铺在黛雅身上。
那都不是最重要的。
黛雅身上穿着一件白裙子,婚纱铺在她的双膝之上,裙摆便自然而然的与她的上半身连在了一起。
史比特瓦根想,如果黛雅某天穿上婚纱,必定会令一切事物都黯然失色。
——至少,会让他生命中的天地失去颜色,然后视线中只留下金色、红色、与那大片大片的白色。
“黛雅小姐,”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驻足了多久,但总之,他最终礼貌的敲响了黛雅的房门,克制住了自己一切多余的想法,“我来了。”
黛雅的动作顿了顿,她看起来没被吓到,只是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这个姑娘友善的微笑起来,说道:“请进吧,你随意一点就好,史比特瓦根先生,谢谢你今天来陪我。”
“嗯,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我在圣诞节时也总是一个人。”史比特瓦根摸了摸后颈,有些拘束的走进黛雅的房间,尽管黛雅看不见,但他还是略显不自在的将视线转移到了阳台外的小花园去,他犹豫了一瞬,然后询问道,“黛雅小姐,你介意我在花园里晒会儿太阳吗?”
黛雅点了点头,她说道:“只要你喜欢,在这里做什么都可以。艾莉娜想要让我在他们的婚服上绣上蔷薇花做装饰,我已经构思了很多天,想要今天趁着他们不在时把花样彻底弄好。”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史比特瓦根得到了答案,他又询问道。
“嗯……”黛雅下意识的咬了咬唇,她在略微思考后回答道,“麻烦你帮我把枯红色的线挑出来好吗?听力不能分辨丝线的颜色。”
史比特瓦根应下来,他小心翼翼的翻看着黛雅身边装满了各色丝线的小筐,帮她找出枯红色的线后,史比特瓦根到客厅去拿了扶手椅上的小毛毯,他走到花园中挪到阳光之下的躺椅边上,将椅子的方向调转一下,令自己躺在上面可以直接望到屋内的黛雅,这才将毛毯盖在身上、躺到了躺椅上。
他注意到棚子下的扶手椅上的靠垫微微褶皱,他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后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黛雅小姐,昨晚你又没能睡着吗?”
黛雅点了点头,她回答道:“因为突然不太适应,所以有些睡不着。”
她没有向史比特瓦根隐瞒过自己夜不能寐的事情。男人的社会阅历与察言观色的本领远比乔纳森和艾莉娜要强得多,加上他们每隔一周才见一次面,史比特瓦根来到乔纳森家后立刻便能看出黛雅不规律的生活作息,就算吸血鬼体质已经帮她抹除了不少憔悴的痕迹。
之前在医院时,他们便总是在明月高升之时相会,史比特瓦根一直知道她因为忧思而少眠,黛雅也不想做出徒劳的否定。
“不适应?”史比特瓦根捕捉到了这个不太寻常的词语,“你是说……”
“啊……因为这件事一直发生在晚上,所以我还没有提起过。”黛雅将丝线捋顺开来,然后捏了捏线头,顺利的将枯红色的线穿进了针眼中,“右边的公寓里来了个爱尔兰少女,她每晚都会在收拾东西时唱上几首歌,她想加入你们的队伍工作,但我想你们是不怎么需要姑娘的,最近她搬走了,说是不得不去城东棉花厂工作了。”
“公寓……?”史比特瓦根狐疑的看了看黛雅椅子的右侧、此时是自己左侧的房子,并非是公寓,他微微思考便明白了,黛雅认为这条街上都是一样的公寓,或许她也想过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如何会有那么多钱在这里租住一套好房子,但她没想到旁边就是一个建造的相当糟糕的、看上去显得年久失修的破房子。
这是工业革命中很常见的现象,事实上,乔纳森找到的住所也不过是相对而言更舒适一点,如果黛雅能够看到这座房子的外表,必定会为其上剥落的墙漆、爬了绿叶的屋顶和布满污渍的烟囱而感到略微惊讶。这就是平民的生活,在这个贫富差距分化极大的社会,只有真正意义上的富人配得上奢侈的好日子。
“黛雅小姐说的‘发生在晚上的事情’,是指她的歌吗?黛雅小姐很喜欢她唱的歌?”史比特瓦根问道。
“说是喜欢她唱的歌,我想,不如说是我喜欢那歌本身。”黛雅笑起来,“虽然我听不懂她究竟在吟唱什么,但我仿佛从她的歌声中看到了大片的田野、湛蓝的天空与艳阳天、巨浪涌动的海洋,或许还有在河边洗着衣服的农家少女、经过她身边的开朗小伙子,有教堂、有墓地,人们做着自己的事,用歌声吟唱出心中的感受。或许这些想象显得有些不切实际了,总而言之,那让我感到有些安心,又有些向往,无论那歌声里想要传达的是喜悦还是悲伤,歌声中的感情都显得圣洁又单纯,这是我在其他音乐中所没察觉到的。”
“爱尔兰音乐或许本来就是这样的,对吧?我知道的不太多,至少肯定没有史比特瓦根先生懂得的东西多。”黛雅的眉眼柔和起来。
食尸鬼街住着各式各样的人,除了英国本地的恶棍外,来自海外的家伙也不在少数,比如来自东方古国的毒药贩子,再比如从□□时期从殖民地逃过来的爱尔兰人。
史比特瓦根确实对其有所了解,他像是一本并不深入的百科全书,在许多方面都有所涉猎,如果黛雅愿意听,他自然可以将自认为浅薄的所见所闻都告诉她。
“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英国伦敦看看,听说那里的酒馆中有很多爱尔兰人表演音乐,他们管那叫‘session’,其实也不止是爱尔兰人——英国人、爱尔兰人、英裔爱尔兰人,英国爱尔兰裔,还有无数民族和国家的音乐爱好者,像是中世纪时的一群吟游诗人聚在了一起,分享音乐,共享情感。”史比特瓦根说道,“我想你会喜欢那里的。”
史比特瓦根诙谐的语言让黛雅忍不住勾起嘴角,她认真听着,手上的动作不停,口中应道:“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是一定要去看看的。”
大抵是这样的气氛过于温暖——史比特瓦根躺在阳光下,周围是被精心照料的、在冬天也泛着绿意的植物,他全身都暖洋洋的,朝屋里望去,他喜欢的姑娘正乖顺的坐在床的中间刺绣,身上铺开婚纱,微勾着嘴角与他随意的聊着天——男人一时间感到有些困倦,他和黛雅打了一声招呼后便闭上眼睛,终于陷入睡眠。
他们与热闹的街道像是两个世界,却又对此时的宁静无比享受。
乔纳森和艾莉娜携手回到家中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史比特瓦根靠在壁炉前读书,他手上拿着黛雅这段时间很喜欢的侦探小说,衬衫的袖子挽了一半,看上去像是刚刚洗完碗。他们打了招呼、高兴地聊了一会儿,大约晚上八点左右,史比特瓦根起身,要回到自己的住所去,于是黛雅也走出房间向他道别,圣诞节就这样平凡的度过,每个人都感到非常满足。
史比特瓦根走出乔纳森家,他并没有选择立刻回家,而是叫下一辆马车径直朝城东的棉花加工厂而去。为了争取利益最大化,工厂的老板很少让厂里的机器有真正停下来的机会,工人被分为白班和夜班两组,时刻有监工在一旁监督。他刚一下马车便有两个男人围了上来,他摘下帽子露出相貌,对方显得有些吃惊。
“这不是史比特瓦根先生吗,怎么会这时到厂子里来?”一个男人问道。
史比特瓦根对他们并不熟悉,但不难想象对方为什么而认识了自己。他客气的和他们寒暄两句,然后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你们这儿或许新来了个爱尔兰姑娘?名字叫……‘ee-fa’。”史比特瓦根回忆着那个爱尔兰名字,“我是说,A、o、i、f、e,原谅我,英国人一般不取这种名字。”
“啊,可能是。”男人回答道,“你有什么事吗?”
“能不能帮我把她叫出来?我有些事情想问她。”史比特瓦根说道,这番话惹来了揶揄的目光。
那男人回复道:“史比特瓦根先生,尽管你之前在地下社会是一把好手,现在有了正式的工作也大名远扬,但原谅我,我们买卖工人,却不强迫女人。”
“哦,别和我开玩笑,我是有正事的,我想问她些问题,”史比特瓦根塞过去两个铜币,他说道,“帮我把她叫出来吧,我从来不欠人情。”
很快,一个棕发姑娘便出现在了史比特瓦根的视线中,她局促的用手在自己染上了机油与各式污渍的裙子上蹭了又蹭,这才走上前来。史比特瓦根脸上的疤痕似乎吓了她一跳,她显得更加胆怯,眼中的疑惑完全可以说明她在被在当地这样有名的男人叫出来时的迷茫。史比特瓦根知道一定是那个看门的家伙和她说了些没用的话,他无奈的轻叹一声,然后与她交谈起来。
最后,他付给工厂一笔钱,将她带去了不远处的老酒馆。
史比特瓦根每晚按时去棉花厂报道,然后和艾弗一起在酒馆度过两小时,他拿着纸笔仔细记录着艾弗说的内容,有时候因为白天的工作量太大,他听着听着便忍不住走了神。
——这样真的值得吗。
他买下了一个人每晚的两小时,只为了做这些在他人眼中甚至有些可笑的事。
当他想到,此时那栋熟悉的公寓中、金发姑娘在无眠的静默中沉寂时,史比特瓦根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想,应该是值得的。
黛雅终于开始在婚服上进行工作。她在婚纱的袖口绣上细致的枯红色蔷薇花纹缠绕艾莉娜的手腕,在乔纳森的西装左胸的位置上绣出一朵栩栩如生而雍容的白蔷薇,她绣的很慢,力求每一针都做到最好,夜晚无法入眠,她便在一片黑暗中继续工作。
她脑中似乎什么也没想,又似乎在思考很多事情,一晚过去,虽然她脑内不知道具体内容的问题没有答案,但刺绣的进度却朝前推了一大截,这让她感到非常满足。
当不刺绣时,她将婚服妥帖的展开放在床上,自己则去扶手椅上享受夜风,冰冷的空气让她大脑格外清醒,她忍不住去回忆,回忆贫民窟与乔斯达家的生活,然后无法避免的想起乔斯达爵士、哈娜、每一个与她接触过现在却都无法相会的人们,最后思绪落到迪奥身上,她开始后悔,自己甚至没能看看他成年后长成了怎样俊美的青年。
黛雅似乎只在迪奥面前表现出任性的一面,她可以拒绝迪奥让她恢复视力的提议,也可以随意的说着讨厌他身上的血腥味,他总是那么平静地接受她的每一个选择,甚至还会在面临生死争斗时抽出思绪来专门夸赞她。
在他变成吸血鬼的第一夜,他说:“好姑娘,懂得承担责任是件好事,这说明你长大了。”
他总是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此时回忆起来,每句话都像是剜在她心头的尖刀。
她是如此思念迪奥,但这种思念,她无法让任何人察觉。
然后,夜风为她送来了最虔诚的爱慕,作为填补内心空洞的材料。
“Farewell to the groves of shillelagh and shamrock.
再见了,茂密的橡木林和洁白的三叶草。
Farewell to the wee girls of old Ireland all round.
再见了,古老爱尔兰土地上的姑娘们。
When far far away across the ocean I\'m bound.
当远渡重洋之时,我将自愿放弃自由。”
男人低声吟唱的声音或许还没有春天的野猫更引人注目,他很好的把握了音量的高低,使自己尚且有些羞涩的歌声不会打扰到周围的居民、却能正好落入黛雅灵敏的耳朵中。
“so pack up your seastores and tarry no longer.
别再踌躇犹豫,把你所有的家当打包带走。
When you\'re on the green fields of Amerikay,
当你置身北美的绿色田野,
The sheep run unshorn and the land\'s gone to rushes.
没剪毛的羊群自由奔跑,土地之上庸碌繁忙。”
他的唱法与之前那个名为艾弗的爱尔兰姑娘的唱法慢慢重合,黛雅微微愣神,在过了一会儿后,她下意识的扯开腿上的毯子,然后朝花园那边的围墙处走去。围墙大抵有两人高,这是乔纳森为了防止街上的人对黛雅的偷窥而做出的改造,因此她没法真正接触到唱着歌的男人,她将指尖点在围墙上,似乎能感受到十厘米开外的位置、青年正靠在此处吟唱着爱尔兰民歌的温度。
“The handyman\'s gone and the winders of creels,
杂活工离开,纺织机却还在忙碌的运转,
Away across the ocean good journeyman tailors,
好裁缝远在大洋彼岸,
And fiddlers that play out the old mountain tunes.
民间提琴手奏出了古老的山歌。”
黛雅微微眯起眼睛,她缓缓地背靠着围墙坐下,抱着膝盖,她不太能感受到地面的冰冷,但一种莫名的情感从心头涌上,使她觉得自己甚至有些发烫。
他们隔着一面墙,一站一坐,背靠着背,男人在月亮高悬于头顶之时收声,悄声离开这座公寓,而那姑娘将头埋在膝盖之中,沉沉的陷入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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