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的第一声钟声响起时,史比特瓦根三十七岁,站在那面更显陈旧的围墙前望着夜空,烟花似乎就在眼前炸开,他从乔斯达家中出来,又忍不住带着一身寒气绕来屋后的那条街。十一年里,他实在吃了不少苦头。所谓保镖队伍,对那些资本家来说与底层工人别无二致,史比特瓦根没有乔纳森的人脉与信誉保证,加上工厂主们锱铢必较的抠门性格,他接下的每个工作都让人感到非常疲惫。
有人见这行有利可图,比他们更加年轻力壮的队伍很快组织起来,在那些身强体健的小伙子面前,这群年近四十的男人显然显得欠缺点火候,这是力气活,讲究智慧之处少之又少,史比特瓦根在受过几次伤后真正感到了身心俱疲,他每时每刻都在思考着想要踏上一条新的道路,每当他看到随着乔治的成长、生活更加拮据的两个女人时,这个念头就更加强烈,像是要直接冲破他的大脑一般。
他落下了头痛的毛病,深夜无法入眠时更是难受,现在感到精神亢奋,□□却格外劳累,于是他靠在围墙上,将力气都收敛起来,借着冰冷石块的支撑站在那里。
黛雅轻轻放下洒水壶,她似有所觉的望了望天空,侧耳倾听,终于从风中捕捉到了另一个呼吸声。
她问道:“史比特瓦根先生,你为什么悲伤呢?”
史比特瓦根猛的回神,他像是一具冻在街边的尸体,手脚冰冷,无法离开。他心平气和的想了很多事情,从经济到政治,再到社会上越来越严重的贫富分化和愈发频繁的工人运动,所有徒劳无功的抗争都在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把被风吹得发红的粗糙五指放在脸上,这才发觉手心凉飕飕的触感是两行泪水。
他说:“黛雅小姐,我似乎已经能够预感到这个国家的未来了。”
日不落帝国维持着某种表面上的繁盛,他却在其无止境的征战和遍布世界的殖民地逐渐传来本土的小骚动中敏感的察觉到了某些动荡之意,史比特瓦根没什么文化,他很难解释这种微妙的不安感,唯一能够让他确定自己想法的便是放弃了所有不动产转向新道路的乔纳森,十一年前他们曾一起谈论过关于未来的事情,非正义的战争曾被乔纳森进行过某种预言,此时的细微混乱也无非是在印证他的那些话。
史比特瓦根意识到,他需要大量的钱。
前几年的一场大流感让艾莉娜彻夜不归,即使只是一名普通的护士,她也不得不整日待在医院中,她在极度疲惫的情况下尽力照顾极容易传染的病人,如果不是黛雅有所担忧、史比特瓦根和乔治一同将她骗回了家休息,想必她也会成为躺在一块块白布之下的受害者。自那以后他便明白了,艾莉娜和黛雅根本无力单凭她们两人的力量让这个家庭恢复原先的生活水平,眼看乔治的年纪不断增长,他心中的危机感也迅速增加。
《初等教育法》颁布后,乔治可以得到有一定水准保障的初等义务教育,但他已经十一岁,在升学前,三个成年人不得不思考要将他送往何处。
虽然初等教育的水平有所提升,但如何为乔治提供良好的中等教育是个难题,他升上中学时会面临着不同的选择,英国有个大趋势,各个地区的学校基本都是按照这个标准来划分:第一种是为贵族和富豪子女提供的学校培养人才,方便日后进一步深造,迪奥和乔纳森都是这样的豪门学校培育出的精英,如果没有发生那些意外,想必二人此时也在各自的领域大展拳脚;第二种是为中产阶级子女准备的普通学校,大多侧重于实用学科,完美的契合了当下金钱至上的社会风气;而第三种学校为下层平民设立,培养普通职业人才,说得直白一些,从这种学校毕业的孩子的命运便已经如同半干的泥塑一般稍微定型了。
即使不能让乔治在贵族学校就读,也得让他进入普通学校才行,但他们显然不属于中产阶级,财力完全无法和工厂主们相比。
“乔治想成为一名军人,我们该为他提供最好的教育。”他这样说道,“黛雅小姐,现在战争频发,殖民地的反抗意愿越来越明显,国家又进一步对东方发起侵略,如果乔治不能坐上高位,我怕他会和他的父亲一样在最好的年纪死去。”
“……他还是个孩子呢,”黛雅沉默一会儿,只能这样宽慰他,“他才十一岁。”
史比特瓦根压了压帽子,他说:“不仅是这件事引发了我的思考,黛雅小姐,我们已经不能再这样得过且过了。微薄的积蓄决不能在我和艾莉娜年老力衰时支撑这个家庭的开销,甚至即使是我们都正值壮年的现在、生活越来越苦,你应该也有所察觉吧,你一次又一次推迟饮血的时间、也正是因为这个吧?”
“黛雅小姐,我想给你更好的生活,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黛雅没有说话,她眸中有些迷茫。
十一年过去,乔治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一个能够看出日后挺拔帅气姿态的少年,史比特瓦根和艾莉娜却在人生的顶峰后就要逐渐变老,两人都已朝着四十岁进发,黛雅能够感受到他们对时光飞逝的叹息与无奈。太阳每日升起,黛雅还停留在原地,他们却大踏步朝前跑去,生命太短,每一次力所不及都提醒着他们再不快一些就将错过那些还没能触及到的风景。
毫不客气的说,尚且维持在二十岁的青春样貌的黛雅已经和那两人稍微脱节了。
即使她的年龄也在不断变化,但她还没有步入中年的自觉,并且对于她来说,现在的年纪远算不上是她的中年。
即将迎来青春期的乔治越来越喜欢和她聊天,而不是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艾莉娜身边撒娇,他会对史比特瓦根与母亲的絮叨感到不耐烦,却总是期待的表现出使黛雅理解他孩子气举动的希望——他潜意识里觉得她才和他是“一类人”,他们会享受年轻人所能拥有的一切快乐,不必再被长出皱纹的母亲和叔叔的旧思想束缚。
这是这个年纪的孩子的通病,并且将会持续几年不停,在乔治明白更多道理后就会自然消失,三人都了解,但因为善良绅士的乔纳森对比在先,在面对少年的顽劣时,艾莉娜总是会感到心烦意乱,而一直与善于伪装的迪奥相处的黛雅也并不知道该如何让乔治更听话一些。
史比特瓦根注视着这一切不和,他再一次意识到了教育对乔治的重要性:少年必须明白黛雅和艾莉娜对他有着同样重要的意义,或许乔治只是不太坦诚,但无法否认的是他有时确实让母亲伤心,如果最终让他和街边那群甚至能在街上脱光衣服睡觉的最底层穷人为伍,他只会做出更加不好的事情。史比特瓦根绝不会让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他绝不会辜负乔纳森的信任。
他产生那个大胆的念头,难免也有和黛雅相关的原因在内。
或许等他成功归来,他就能说出那句话,然后解决所有人的悲伤。
于是他说:“黛雅小姐,我要前往美国,德克萨斯州出现了一股寻找石油的热潮,我已经计划了很久,将目的地放在沃思堡盆地,只要我能找到一处石油——只要有那么一处——”
夜空中飘下雪花,黛雅因惊愕而呆愣在原地,空气中一片寂静,她下意识的深吸一口气,让凉风灌进肺部,然后从身体打了个转再吐出,这才觉得脑子清醒了一些。
她想问男人从什么时候计划了这些事情,为什么要去,从哪里得到了什么消息,做了哪些准备,又有几分把握。
他们相伴十一年,但在听见了他坚定的话后,黛雅连这样的关心都无法说出。
于是她说:“我从来没听过那个地方。”
“德克萨斯的沙漠。”史比特瓦根局促的解释道,“我要去德克萨斯的沙漠。”
她低下头,一切答案都已经摆在了脑中,她也能想到男人神情,用手拂去眼中的几分湿润,她轻声问道:
“好,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史比特瓦根摸了摸鼻子,他说:“我想,大概一年?时间长些的话,或需要两三年才行。”
黛雅没说话,他们都知道,若是真的算起时间长,他可能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她抿了抿唇,喉咙有些干涩,只好又顿了一下:“你要带足钱,换洗的衣物,进入沙漠时要确保一切安排周全,也要注意别被太阳晒伤皮肤。”
“啊,”史比特瓦根干巴巴的应了一声,他不该这样无措,只不过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一直隐瞒着的行动会在黛雅的轻声询问中就这样一连串的说出来,一切解释都没准备好,此时也有些慌乱,“黛雅小姐也要照顾好自己,我明天会再来和艾莉娜夫人告别,也会好好和乔治说一声。”
黛雅有些惊慌,她问道:“怎么这么快……?”
“其实一切都差不多准备好了,我迟迟没有离开,只不过是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件事告诉你们。现在将这个决定说了出来,我也正好有动力离开。”他长叹一声。
史比特瓦根感到不舍,感到恐惧,但他不得不那样做。寻找石油的风险极高,如果他死在沙漠里,对艾莉娜、黛雅和乔治是一种相当不负责任的行为,但如果他就这样混吃等死,等到他一身旧伤、再没力气经营这支队伍时,迅速减少的收入只会让这个家庭更加艰难。无论怎样都难以得到好的结果,在两难而不得不做出抉择的情况下,史比特瓦根血脉中食尸鬼街的气息唤醒了他的狠绝,他决定以生命为代价进行一场豪赌,赌注就是四人的命运。
黛雅没多说什么,她不打算干涉史比特瓦根的行动,这姑娘本以为自己可以勉强维持着一种平静的状态等待史比特瓦根的归来,但当男人离开后的某天,她无意中拉开壁炉旁的抽屉去寻找消失的红色细线时,一个信封让她坐立不安起来,日夜都难以忽视对他的在意。
她摸到了一个本不该存在于这里的东西。
那个信封中塞着满满的钞票,她数了数,大概是史比特瓦根的全部积蓄。
这是他为他们留下的后路,踏上旅程时,他几乎身无分文。
黛雅抓紧了那个信封。
——德克萨斯。
她祈求着。
——请无情的风沙不要吞噬一个这样无私而伟大的绅士。
——她愿意用自己的一切作为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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