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娘子的死,让沈知觉得十分难受。
她被云霁仙尊带到前院,缓了半晌,等云霁仙尊处理干净了后屋的血腥,替水缸里的鲛人疗好伤,沈知才从恢复了声音的鲛人口中听完了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我遇到暴风雨,把我从海里卷了过来。”这陌生鲛人的声音还有些嘶哑,“他把我带回来,把我关在水缸里……不给我吃。”
她说着说着,神情渐渐阴郁、怨毒起来:“他叫我给他做那种事情……我不愿意,可是我没力气。”
“我后来有力气了,他把我手指砍了……指甲没了……你看,才长好,”她有些语无伦次,说话颠三倒四,让沈知看云霁仙尊替她重新治好的一双手,“他还动我舌头,我说不了话……好多人,每天晚上都有。”
“我见到他捕回来一只受了伤的贝精,我假装想吃,把它藏起来,给它喝我的血,”这只鲛人断断续续说着,“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不会再变成鲛人了,它喜欢我的血,答应帮我。它帮我把那些人杀了,给我带回来吃的,我吃了他们,终于有了点力气。”
“我想让贝精带我跑,那个女人来了……她看见了我。她说她丈夫昨夜就是来这里才死的……我记得,那天有个男人,说他妻子怀孕了,怀孕不可以那样。那个人就把他带来找我。死了很多人,很多人不敢来了,关我的那个人也不敢碰我了。所以他是那天晚上唯一一个。”
鲛人神志不清,呢喃道:“然后他也死了。”
“但是那个女人不知道,”她又道,“她什么都不知道。我说不了话。我的舌头现在才回来。刚才我说不了话。她见到我,只觉得可怕,很快就跑了,可是她忍不住好奇,又来找我了,这次那个人在家,外边没人……他本来觉得我不吉利,死了那么多人,要把我扔了。正好她又送上门来,他就对她起了想法,她不愿意,他把她男人的事情告诉她了,她在那里哭,然后就被他打死了。”
……
沈知勉强借着这只鲛人凌乱的叙述,再加上自己的推理,拼凑出了幽海秘境鲛人的过往。
幽海秘境的那只鲛人,原本叫做李娘子,成了亲,怀着孕。
有一天,她的丈夫忽然死在她家门口,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想起来丈夫昨夜说过要去一个朋友家里,便鼓起勇气去找了那个人,想问清楚丈夫的事情。但对方不在家,她却误打误撞进了房间,见到对方房间的水缸里养着一只鲛人。
李娘子被怪模怪样的鲛人吓得不轻,逃回了家,事后觉得奇怪,过了一阵,忍不住又去这个朋友家里,想一探究竟。这次朋友在家,见她如今是一个寡妇,生得又貌美,就想对她行不轨之事。
李娘子不愿,朋友便告诉她,她丈夫早就对她不忠了,她丈夫死去的那一晚,正是到这水缸里来寻鲛人作乐。
李娘子受了打击,一时失神,就被贼人得了手。她还不愿意,挣扎着拒绝,被男人失手打死。
……再后来,李娘子可能是被男人处理尸体时和水缸里的鲛人一起扔进了海里,水缸里的鲛人身边正好又有一只千年贝精,抵挡不住诱惑,便吸了李娘子的血,想借李娘子的怨恨之血修炼。
谁知道李娘子实在太恨了,咽不下这口气,最后反噬了贝精,成为了新的鲛人。
她生前因男人的色欲而死,死后便对男人的好色极尽厌恶,对所有男人赶尽杀绝。
鲛人的过往解开了,眼前的村落便也就如同烟雾一般,风一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知又回到了那片海域前,这次月亮没有升起来,白雾没有飘起来,只有一只大大的扇贝,被不知道谁搁在海边的岩石上晒着太阳。
扇贝的贝肉里隐约可见一颗血红色的珍珠。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空中响起:
“你已经见过李娘子。”
沈知抬起眼,想要搜寻声音的来源,却只看见一片碧蓝苍穹。
“李娘子不愿意将秘宝给你,但是我喜欢你这丫头,我愿意。”那个声音又道,“一个鲛人一生只会流一次眼泪,流出来的就是她们当初化形时的血珍珠。鲛人活的时间越长,鲛人泪便越宝贵。李娘子已经在我这秘境里活了近万年,那只贝上的血珠,便是她的鲛人泪……你拿去吧,万年鲛人泪,世间绝无仅有。你服了下去,不仅能容颜不朽,还能吸收李娘子的修为,取而代之,成为她那样的一境强者。”
“可是鲛人若被取走了鲛人泪……”沈知问道,“不就活不下去了吗?”
“她一生作孽多端。”苍老的声音又道,“她不是给你讲过吗?她挖了许多男人的心肝。该有此报。我便一直在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替我除了李娘子这个祸害。”
沈知于是答道:“可是李娘子当初也是被人所害……”
“冤冤相报何时了。”苍老的声音又道,“屠一仇人足矣,何必祸及全天下?她要杀你师父,你不是也不愿意?”
他说的似乎很有道理,但沈知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按您的说法,李娘子杀过旁人,您作为惩罚,也把她关在此处,关了一万年,该算的账早就算完了。这时候再让我这个不相干的人来替您杀李娘子,掀起新一轮报复,岂不是才是真的冤冤相报何时了?”
老者于是又问道:
“你的意思是,什么都不要?可你来这秘境,不就是为了寻秘宝奇遇的吗?……罢,我们都是修行之人,索性敞开些讲,不扯什么虚情假意。李娘子死,对你益处良多,你为什么不让她死?就因为你怜悯她?可是怜悯之心在修行路上又有什么作用呢?这天下哪个强者不是抢夺他人气运,踩着他人骸骨上位?你的恻隐之心,不过是无用的妇人之仁。”
道理还挺多。
“或许是吧。”沈知答,“既然您要敞开些讲,那我也敞开些说。您口中的恻隐之心、妇人之仁……这类的东西我都还没来得及想。我不想带走那颗鲛人泪,就只是因为我不想而已。”
她笑了笑:“师父告诉我,修行之道在本心。我的本心如此。不想就是不想,没什么大道理。”
老者于是又让了一步,道:“好。难得你小小年纪,还能看清本心。既然你不想杀李娘子,那我换个考题,让你回到方才的幻境,替李娘子杀了她的仇人,然后便将另一件秘宝交给你,你看如何?”
可沈知还是摇头。
“李娘子是不是也在幻境中?”她叹息道,“她已经死过一次了,何必为了我的考核,又重新经历一次?况且您和李娘子屡次更改秘境的题目,早就在我这里失了信用。您还是直接让我走吧。”
“你可以走,”老者强调,“但我不会留给你任何宝物。”
沈知点头说好。
扇贝与血珍珠就这么在沈知眼前消失了,碧海蓝天渐渐褪色,眼前出现一条泥泞小道,指引着云霁仙尊和沈知离开。
沈知和云霁仙尊便沿着那条小道离开了。
李娘子从小道旁还未彻底消失的海水中浮了出来,远远看着沈知,冷冷道:
“我不用你自作多情。”
沈知答:“我没有。”
沈知如此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叹了口气。
李娘子可能不明白,就算天底下所有人都要怜悯她,沈知自己也不会怜悯李娘子。因为她也体会过这样的滋味,知道李娘子的心现在有多冷又有多硬。
一个已经硬起心肠来的女人当然不需要人怜悯。她自己就已经可以顶天立地。
李娘子不知道沈知在想什么,于是又道:
“你杀了我吧,我早就不想活了。我只要你继承我的遗志……这天底下没有一个好男人!女人也不尽然是什么好东西。你今日慈悲,日后一定会后悔。慈悲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你以前不也是人人都可以欺凌的小可怜?你若是用了我的鲛人泪,以后世间就没人能欺负你了。”
“你不用再说了,我不会听你的。”沈知摇摇头,“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过往,想必也能体会得到我当时是什么心情——我讨厌裴明华,也讨厌这不公正的人世,讨厌仗着修为欺负凡人的修士——我也讨厌这些男人。”
众生百态,男女嗔痴,沈知早就见过不少。
父母去世,家乡遭灾那一年,她就见过遍地骸骨,夫妻反目,兄弟阋墙,她虽然从来不说,但她什么都记得,也什么都知道。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处处攻讦争斗,贵族欺负平民,平民鄙夷贱籍,人唾弃妖,妖要吃人,男人欺压女人,女人磋磨儿媳……父母压榨儿女,儿女勒索父母。”沈知缓声道,“人心都不干净,难道因为这样,我就要杀尽天下人吗?”
冤有头,债有主,裴明华可以杀,李娘子的仇人也该死,可不是每个人都要无辜为别人的过错买单。遇到了恶人,沈知当然也不会放过对方,可是没有亲眼见到他人为恶,她又怎么能断言是恶,然后仇恨所有人?
“我不答应你继承你的遗志,也不答应师祖杀了你或再去杀那个男人——不是因为我觉得那个男人不该死,也不是因为我同情你。”沈知又道,“我只是觉得你的恩怨早已了断,我没资格再横插一脚,我也不想这么做。你的仇人……真的需要我来杀吗?”
李娘子听完话,神情冷然。
她一言不发,一个甩尾,又扎进了海底,掀起浪花一朵朵。
沈知抬脚沿着自己眼前的路继续往前走,只觉得灵台一片清明,秘境的灵气涌动着朝她袭来,天边隐约闪过几缕电光,接着是一阵轰隆隆雷声——
白发仙人的虚影,从秘境上空浮起,引着雷鸣电光,温和流向沈知灵脉。
“小姑娘,”无涯仙人道,“你的秘宝没有了。”
“可你看清了自己的修行之路,正了心,立了道。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让你的道心愈发坚固。”
“我送你一卷百字真言,望你日后顺利飞升,一道登仙。”
一片泛着金光的文字,顺着她的灵脉,涌入了她的灵海,停在了她的灵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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