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的时候没觉得什么, 只是迷路的人在外面晃荡了太久,遇到家人的委屈释放。
可当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借着月光和手电筒,谢蕊看见小少年眼里的复杂无奈。
她颇不好意思的收住眼泪。
见自己还像个树袋熊, 抱着唐泽这棵小树。
谢蕊脸一红, 为自己刚才的情绪失控感到难为情。
唐泽还不认识她呢。
她这样, 他一定以为她是疯子。
她缓缓抽回手, 无措地抠了会手指。
她该怎么解释,怎么说呢。
小少年先开了口,声音疲惫:“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看一夜的月亮, 就…结束这场人间炼狱的生活的。
他对这个世界, 没什么留恋。
报复过了, 忽然心也累了。
然而好不容易找到的秘密基地, 想静一静。
却被冒着寒露摸过来的女人打断。
她一声接一声喊他, 声音惶惶然像只找不到伙伴的小鸟。
荒谬。
一面之缘就足够让她对自己这么在意么。
他伏在黑暗里,靠着秋千架子,冷冷看女人越走越近然后崩溃地带上哭腔。
像个小孩子。
他以为自己是心冷的, 无所谓。
可当她走到近前, 看清他忽然之间抱住他大哭后。
他突然有点头痛。
谢蕊低下头, 嘴唇抿得紧紧的。
她就想…和唐泽在一块儿。
整个世界都是陌生的。
只有小少年身上还有些许从前记忆里留下的熟悉。
他的性格几乎没怎么变过,外冷内热。
谢蕊顿了顿,凑过去,睁着泪汪汪的眼:“我说了你会信吗?”
唐泽皱眉,默了半晌, 问她:“说说看。”
小少年靠着秋千架子,明明还是个小孩子的身体,眼眸却是淡然成熟的。
谢蕊越看他,越觉得安心。
她委屈地看了一眼秋千,小声道:“我能也坐上来吗,挤一挤。”
她累了。
脚底都痛。
坐一会慢慢说。
小少年面无表情看她半晌,眼眸黑漆漆的。
他很少心软,也很少觉得什么东西可爱。
可是被她泪光打败。
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竟然没法让他冷漠拒绝。
不就是一个秋千么。
他双腿一伸,落到地面,让出位置。
谢蕊坐了上去,却还眼儿亮亮地看他:“你也上来呗。还有位置呢。我们一起。”
他沉默看着她。
感觉额角的青筋抽了抽。
麻烦。
她一点也不像个大人。
然而女人从兜里摸出一块巧克力,献宝似的哄他:“快来,我们吃点东西。”
咕叽…
看到食物时,空气里清晰地传出了声音。
唐泽僵住,为胃的不争气感到没面子。
谢蕊站了起来,索性去牵小少年的手,将他带到秋千:“都给你,你坐着吧。”
她忽然想起来。现在的唐泽是个小孩子呀。
她是大人,不能和他抢巧克力,也不能和他抢秋千。
她困倦的身子都在晃悠,却努力忍住,小手抬起掩住哈欠。
被她按到秋千上的唐泽,看在眼里,眉又皱了皱。
身下的秋千忽然没那么舒服了。
他沉默地拍了一下身旁空位:“嗯。”
他尾音也没有小孩子的奶音,又冷又不耐烦。
谢蕊却亮起杏儿眼:“可以么?”
唐泽看不惯她那么容易就眉开眼笑,太好骗。
他嘴角抽了抽:“爱坐不坐。”
“坐坐坐!我来啦!”谢蕊欢呼着坐上秋千。
女人身上淡淡的香,像某种花香味道。
唐泽身体绷紧,有些不习惯。
他鲜少接触什么人。
他低着头,浑身每块肌肉都处在紧张中。
他甚至抗拒和人相处,渐渐像只野兽。
可也是此时的这分不自在,隐约让他找回几丝身为人的感觉。
并不都是对人的憎恨厌恶,而是复杂难言,有一点温柔。
谢蕊三两下剥开巧克力:“啊,张嘴。”
他迟钝地听话。
她把巧克力塞到他嘴里,将剩下的放到他手中。
“我看看我还有什么吃的不。”谢蕊低头开始翻包。
女人简直自来熟。
其实能看出,她娇气,受不得委屈。
可是她在自己面前,就受了他那么多冷淡。
唐泽觉得巧克力甜的发苦。
他垂眸:“说吧。”
谢蕊怔了怔,意识到他是让自己解释,到底想干什么。
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有些局促。
“嗯…我说的,你会信吗?”
有一瞬间,面对这个还不熟悉自己的小小少年,谢蕊生出倾诉的念头。
从重生到穿越,全部告诉他。
可是这真的太荒诞。
不会有人信。
何况唐泽本来就不是会轻信的人。
她话都到了嘴边,滚了几滚,慢慢道:“我做过一个梦。”
“梦里有个白头发的老爷爷,他说我姓唐,没有亲人,那就给我一个亲人做弟弟,不让我太孤单。”
小少年挑眉,满眼不信。
谢蕊顿了顿,继续道:“我当时也不信呀,虽然在做梦。我就问他,给我一个弟弟,那他长什么样呀,我怎么找他呀。老爷爷就说,他也姓唐,叫唐泽。”
她抿紧唇,又从包里翻出一块糖。
在小少年一脸“编,我看你继续编”的表情中,她讨好地把这块糖塞到他手里。
“老爷爷果然没骗我哦。原来我弟弟长得那么好看呀。”
她轻轻点了他鼻尖一下,眸中温柔像滩动人的小溪。
这大概就是“有情人终成姐弟”了。
月亮又躲回云层后面,谢蕊关了手电筒,现在看不太清唐泽的表情了。
她困得厉害,索性脑袋就挨着秋千架子,小声道:“我们歇一会,然后就回去,好吗?”
她似是怕小少年又跑了,一只手还不忘记抓着他的衣服。
“小唐泽,你不要怕。”她睡眼朦胧,声音软得有点甜。
“我、我会给你一个家的。”她慢慢挨过来,靠上他肩膀,像袋鼠宝宝粘着袋鼠妈妈。
用着充满保护欲的言语,动作却像个依赖的孩子:“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我身边好好的长大就好啦。我会挣钱养你哒。”
她真的没有一丝半点的攻击性,激不起唐泽的警惕。
他被她的巧克力和糖果甜到有些恍惚。
又敏锐地抓捕了她没有亲人的信息,心中复杂。
小小肩膀上多出一个脑袋,是人生第一次。
星空安静,小少年绷紧的身体,缓缓放松。
“麻烦。”他叹了口气。
但也就是一瞬之间。
忽然不那么想死了。
就当报那一夜她的收留之恩,他陪陪她。
*
谢蕊眯了一会,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唐泽!”她扭脑袋,在黑暗里四处看。
她刚才睡着了。他不会又走了吧!
她一下站起来,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栽。
那么猝不及防摔到地上,整个手掌撑着地面,可能磨破皮了。
可她却顾不得这些。
唐泽又不见了。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可是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又跑了。
她难过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你怎么那么笨。”旷野中,小少年声音有些不耐。
他没走,一直站着看月亮。
听到动静回头,就看见一只…哎。
四体不勤。
头脑简单,四肢也不发达。
“我以为你走了…”谢蕊委屈得不得了。
她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小心翼翼走到小少年身边。
“你得答应我,从现在开始把我当姐姐,一直陪着我。我会供你上学的。”
九岁的时候,唐泽还不高,就那么丁点大的小豆芽。
可站在这女人面前,对着她带哭腔的声音,他额角又跳了跳,觉得自己不是多了个姐姐,而是被塞了个妹妹。
找不到他就哭。
她到底怎么长这么大。
然而这夜的风温柔,旷野里空气清新。
他真切体会到她对自己的在乎。
那么多年了。
第一个重新让他感受到爱的人。
她陌生,却温柔。
笨笨的,却真诚。
口腔里还有巧克力的甜意残存,他动了动唇,声音干涩:“唐蕊。”
他记得她的名字,虽然那夜在旅馆,她只说了一次。
他看了眼她刚才擦到地面的手心,语气不觉柔和几分,虽然不明显:“别总是哭。你是大人。”
*
他们重新回了旅馆。
谢蕊眨巴眨巴眼,开始数钱:“我也不知道我身上有多少钱。我觉得我们先得找个地方长住。要不,我明天去租一个房子啊?”
她不问唐泽为什么不回别墅,也不问那场大火从何而来。
如果过去的记忆不够好,不够甜。
那从现在开始,她来多给一点甜,好不好呢。
正好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唐泽也没有亲人。
他们在一起生活陪伴,再合适不过了。
她对好好待他。
小少年沉默地看着她叽叽喳喳,她仿佛一只找到栖身之处的麻雀。
他并不发表任何意见。
去哪里,和谁,活下去,都不重要。
外头的月亮更圆了。
他听到轻微起伏的呼吸声,回眸看。
女人躺在床上,抱着一叠现金睡着了。
小手把那钱抓的紧紧的,一副为它愁容到梦里的样子。
她像个贪财的小地主。
唐泽脑海蓦地多出一副画面。
假如有很多钱,她大概会捧着它们点到天亮,笑到脸抽筋吧。
日子平静的开始了。
谢蕊做起了老本行,很久以前的平面设计。
她找了很多公司,最终在一个小装修公司应聘成功。
知道唐泽不喜欢生人。
她租的房子,也比较偏,平时没什么来。
她尽力让小少年有安全感一些,一有空就带他去买好吃的。
他没什么胃口,她就努力让他对吃的感兴趣,以身作则。
“你蘸醋吃吃,好吃哒。”她今天煎了牛排,就着生菜,和一小碟自己混的底料。
小少年像个优雅的绅士,坐在桌子那一头,眸光静静的。
他看她大口啊呜吃,很久才动起筷子。
和他的漠然不同,这个女人对尘世的留恋几乎到了极致。
下雨了,就说今天不用被太阳晒啦。
天晴了,就说天气好晴朗呀。
她怎么都不会不开心。
就是白水煮菜,她也能带着他吃的有滋有味。
他没见过这么好满足又能把日子过得平平静静的人。
奇怪又陌生。
但…好像不讨厌。
吃完饭,谢蕊眯起眼:“十三分饱,我撑了。你呢?”
她眸子清澈,有小孩子的童真。
撑着下巴在桌子那头看他。
唐泽缓缓放下叉子:“七分。”
他回答完,微愣。
也不看对面笑眯眯的女人了,别开眸光,心里复杂。
食物对他来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代表着羞辱。
白奇会想方设法让食物粗糙一些,伴着卑贱的辱骂。
他对它们甚至有了抗拒心理。
他活了下来,就只吃那么一点维持生存必须的东西。
人不受嗟来之食。
如果白奇做得太过分,他甚至一整天不吃。
有时候会去花园里洗一些叶子。
蒲公英的根、青色的叶子…
许多植物,他尝过它们生嚼的味道。
有些发苦,有些酸涩,有些带着小刺。
他过得像一只动物。
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天气晴朗,阳光高照。
和一个人浅笑晏晏的坐在桌子上,心平气和的吃饭,像一家人。
她对他的好,突如其来,又猛烈。
有时候他不敢接受,不敢习惯,不敢去真的相信。
因为怕失去时,会…不适。
饭毕。
谢蕊站起来收拾餐具,对面的小少年却冷淡的开口:“放着。”
他不要她碰那些,小小一个人,很主动的去包揽这个家里的一部分家务。
他收拾东西的动作生涩,却很认真。
背影透着一股超越岁月的熟悉。
谢蕊怔怔看着他,忽然眼睛就湿了。
她想起多年以前,在有花草盛开的银亭路,那个客厅里的画面。
长大了的唐泽,宠她,对她好,给她做一桌子的菜。
吃完饭,也淡淡说“我来”。
记忆真残酷啊。
一个人记着这些。
她尽力抿住嘴角,不让自己露出难过。
可是心底又有近似灵魂震颤的恍然。
想到上上辈子,她遇见唐泽。
他毫无道理的纠缠,不可理喻的偏执深情,问她为什么不爱他。
他守着他,夜夜等她睁眼。
是不是…
因为她后来不见了呢。
而这副身体,和她后来长得一模一样。
可她看唐泽,一直像个陌生的疯子。
她用尽全力推开他,骂他,甚至还用拳头打他。
他那时什么都没说,只偶尔伤感地看她。
那种眸光,当时不懂。
而今全都懂了…
是她先招惹的他。
走进房间,谢蕊狠狠哭了一场。却不敢哭出声,躲在被子里抽泣。
好心痛。
迟来的懂得和心痛。
我怎么会不爱你呢。
唐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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