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姜未终于见到“失踪”一整夜的秦赐。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正装,深色领带,看上去精神很好,眼下毫无疲倦的痕迹,看来他昨晚睡得不错。
半小时之前,章淑梅来到秦家别墅,那时候秦赐已经起床,出门跑完几圈回来。
章淑梅帮姜未起床,梳洗打扮整齐,经由电梯,推她来到一楼小餐厅,这才去厨房准备早餐。
在餐桌上,姜未坐在秦赐身边,她对他露出微笑:“早上好。”
“早,”秦赐整了整领结,“昨晚睡得这么样?”
他这么问,多半是看到她眼下的青色了。
姜未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想了想,又抬起头对他说:“睡得一般,你昨天晚上在哪里睡的?”
“我工作到很晚,睡在侧卧。”他的语气相当自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姜未“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是一段长达十分钟的沉默,彼此都没有什么话题可聊。
秦赐手握着一只平板,写写划划,像是在做笔记,或者看新闻,中途他接了一个工作相关的电话,语气严肃,好像立刻变了一个人。
挂上电话,秦赐站起身来,对姜未说:“我有点事得立刻去公司,下午会有人来接你去医院复诊,章阿姨会负责你的一日三餐。”
姜未点点头,自下而上地仰视他:“那你呢,晚上什么时候下班?”
秦赐说:“六点左右,如果有特殊情况我给你打电话。”
“我没有电话。”她的电话在车祸中已经摔得粉碎。
秦赐这才想起来:“抱歉,是我疏忽了,下午配好手机给你送过来。”
这时候,章阿姨恰好端着早餐过来,她看秦赐要走,殷勤地问:“秦先生,早餐已经做好了。”
秦赐看都没看,冷淡而客套地说:“我去上班了,你照顾好我太太。”
章阿姨忙不迭地答应了。
等秦赐走后,章淑梅又开始感慨:“太太好福气啊,先生对你这么好,早上起得比老婆还早,我家那个老东西,不睡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的。”
不管是中国还是美国的阿姨,日常都习惯抱怨自己的老公。
姜未听得好笑,却不作声。
早餐是青菜粥加一节水煮玉米,颜色寡淡,健康到让人毫无胃口。
看来,秦赐是已经提点过章阿姨了,她才会奉上这样一份属于素食主义者的早餐。
姜未捏起小勺,喝了口粥,味道其实还不错,只是如果有些肉就更好了。
她想过,要不要和秦赐谈谈这个问题。
但又怕现在吃肉,等到以后恢复记忆了,会产生自相矛盾的心理。
她不知道,从前自己吃素的决心到底有多坚决,如果现在改变,算不算是一种背叛?
姜未低头喝粥,忽然听见椅子被拉动的声响。
她抬起头,发现章淑梅已经坐在刚才秦赐的位置上,大大咧咧地享用早餐,喝粥时,还发出很大的声响。
发现姜未在看她,章淑梅稍稍有些心虚。
但姜未的眼神清明澄澈,不带任何杂念和情绪,仿佛只是好奇她的举动,章淑梅咧嘴一笑:“扔了也是浪费嘛,太太你说对不对?”
她语气如此自如,仿佛理所应当,连姜未都被她短暂的说服一秒。
当然,浪费可耻,就算章淑梅不主动坐下来,姜未也会邀请她一起吃早餐。
令姜未感到惊奇的是姜淑梅的态度,比起先前对秦赐的拘谨,这会儿未免太过放松了。
她并不介意和姜淑梅同桌吃饭,可对方动静实在太大,姜未很快就没了食欲。
那节玉米她没吃,姜淑梅要了过去,几下就啃完了。
吃完早餐,章淑梅推着姜未到小区里转了一圈,一路上,还是章淑梅负责说,姜未负责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她精神恹恹的,天气闷热,她长衣长裤,闷出一身薄汗,有些不舒服。
“推我回去吧。”姜未说。
章淑梅好像对这别墅区很感兴趣,一直东张西望,听姜未这么说,也不掉头,反倒继续向前,在长着一排紫藤的路口转弯。
她说话的语气像在哄小孩子:“太太,我们抄近道,顺便看看风景。”
姜未闭上眼睛,随她去了。
她这样温和,愈发让章淑梅觉得她很好摆弄,在小道上不时地停下来拍照,不亦乐乎。
要知道,这里可是Z市寸土寸金的地界,要不是来帮佣,哪有进来的机会?
家政公司的那些同事知道姜淑梅在这里做事,事情轻松,薪水也高,主人家还和气,都羡慕得很,说她走大运了。
途中,章淑梅碰见一个熟人,也是在这里做保姆的,俩人亲热地聊上好一阵。
大概过了几分钟,姜未咳嗽了一声,才引起两人注意。
“哟,这是……?”
章淑梅:“我干活那家的女主人。”
“受伤了呀?”那人看着她的轮椅。
章淑梅:“出车祸了,也是倒霉,好好的人撞成这样。”
“四个轮子的都不长眼,腿没事吧?还能走路吗?”
章淑梅看了姜未一眼:“腿能好,就是这儿……”她神秘兮兮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摇头道,“脑子不好。”
那大妈一听,先是惊奇,接着啧啧惋惜。
姜未头上虽包着纱布,但也挡不住容貌美丽,眼睛像是沁了水一样,坐在轮椅上,单薄瘦削,透出几分病容,更添了点我见犹怜的味道。
这么看也不像是脑子不好的。
面对那人同情的眼神,姜未在心中无声叹气:谁脑子不好?你们才脑子不好!
“可惜了可惜了,这脸色苍白的,所以说,钱挣再多有啥用,都不如身体健康来得实在!”
一下子变成了哲学家。
姜未忍了很久才没朝她们翻白眼,心说:这么多天一块肉没吃着,脸色能不苍白吗?
回去的路上,天暗下来,透出诡异的亮光,雷声轰轰,这次章淑梅一点没耽搁,很快带姜未回家。
吃过午饭没多久,秦赐的生活助理徐朗准时上门,带姜未去医院复诊。
徐朗看上去不到三十,模样年轻,但做事沉稳,话不多,只在必要的时候露出客套的笑容。
上车后,徐朗交给姜未一部崭新的手机,开机后,里面的联系人只有秦赐一个。
看来是预先存好的。
到医院复诊,医生和诊室已提前安排好,不用走常规挂号流程,一番诊疗后,医生拆掉姜未头上那层绷带,在她的额头贴上一块纱布,后天来换。
接着,医生安排一位复健师,指导姜未进行了半小时的复健活动,回到家时,已经快到六点。
“徐助理,秦赐他什么时候下班?”车子开进别墅区时,姜未问徐朗。
徐朗是秦赐的助理,自然应该了解他的动向。
徐朗坐在副驾上,面上始终保持职业的微笑:“秦总正在出席一个商业活动,晚上本来有个应酬,已经让我帮他推掉了,活动结束就会回来。”
姜未点头。
暴雨中,她看向车窗外,上午看过的那一路紫藤,有些被风雨卷到地上,烂在泥里。
徐朗一路上电话不断,都是和工作相关的内容,姜未能感觉到,他是秦赐的心腹。
这人很会说话,而且只说该说的话,不知道多有分寸。
刚才那番话,徐朗隐隐暗示姜未,秦赐之所以推掉应酬,是为了回来陪她,又不咬死秦赐回来的时间,可进可退,显得圆滑而周到,还有些不张扬的体贴。
这一点和秦赐很像。
处处周到,让人挑不出错,却总感觉离他的真心很远。
难怪能成为秦赐的助理。
说来也巧,他们这辆车刚停进车库没多久,秦赐的车驾也回来了。
他坐一辆魅影,侧脸模糊地映在后车窗上,雨水淌下来,显得有些冰冷苍白。
秦赐推姜未由车库侧门进屋:“绷带拆了?”
“医生说可以拆了,今天还做了复健。”
进屋后,秦赐抱姜未到沙发上,章淑梅适时地送来两杯热茶,闻着挺香,像是正山小种。
姜未刚要接过来,去被秦赐挡住。
他冷淡地吩咐章淑梅:“太太夜里睡眠不好,喝这个容易失眠,换杯红糖姜汤来。”
章淑梅应了一声,什么也没说,把茶端走了。
姜未发现,章淑梅虽然吵闹,但只要秦赐在的时候,她的大喇叭自动关上,非常安静老实。
也是很神奇了。
看人下菜这门手艺,无关学历职业背景,有心之人就能运用娴熟。
章淑梅知道是谁付她薪水。
秦赐不是咄咄逼人的那类雇主,他大方而且年轻,却不苟言笑,平淡中给人无形的压迫感,不好糊弄;
至于姜未嘛……反正脑子不好,倒不用太费神,伺候她吃饱喝足就成。
她很快送上一碗姜汤,热气腾腾,味道甜中带着辛辣,很是暖胃。
“谢谢。”姜未这话是对着章淑梅说的,眼睛却看着秦赐。
他笑了笑,针对今天姜未的复诊情况细问了几句,等章淑梅去厨房准备晚餐,秦赐又问起她对这个佣人是否满意。
姜未顿了顿,一勺一勺慢慢往嘴里送,她现在已经不需要别人喂饭了。
“还好。”
秦赐点点头:“那就好,要是用不习惯,你随时跟我说。”
他打开电视机,随便调到一个电影频道,让姜未打发时间,然后上楼到书房处理工作。
宽大的荧屏几乎占据墙面的二分之一,屏幕上都是外国面孔,说的英文,底下一排中文字幕。
姜未听得清楚明白,不用看字幕,她一心二用,竖着耳朵留意秦赐的动静。
他不用电梯,步行上楼,脚步声去到二楼,电影里的主角进入山洞,屏幕黑下来,她看见二楼的书房门缓缓关上。
秦赐脱下西装,随手搁在凳子上,没开灯,坐在黑暗中打开手机,点开一段视频。
早上离开后,章淑梅坐在他的位置,大大咧咧地享用早餐,还吃掉了姜未的一节玉米。
屏幕发出的冷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喜怒难辨。
他关掉视频,戴上耳机,点开另一个音频文件。
录音从九点开始,那是章淑梅推着姜未出门散步的时间。
九成的话都是章淑梅在说,姜未很少回应,秦赐调了二倍速,忍耐着音频里近似噪音的絮叨,直到听见章淑梅扔下姜未和熟人聊天。
“脑子不好。”章淑梅说。
藏在轮椅里面的录音笔收音效果极好,即便章淑梅不在近旁,也清晰地录下她这句话。
秦赐原本轻松地在桌子上敲着手指,听到这句,他停了下来,习惯性摸了摸手腕。
差不多了……
秦赐正要关上录音,忽然听见姜未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她的声音很小,秦赐刚才分心了,不得不倒回去听。
“想吃肉,”她的声音有些委屈,“给孩子吃点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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