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芬老人是在下午五时左右, 在市二医院检验科走丢的。
最近奶奶一家人附近的社区, 举办老年人福利体检活动, 每位六十五周岁以上的老人, 都可以到市二医院免费做全套体检。
今天, 因为姜知远和肖莉都要上班, 护工小李带老人去医院体检。
从早上十点到下午五点,小李带着老人做完了所有的体检项目, 正要带着老人离开,在电梯里遇到了一个朋友。
聊着聊着, 小李有些忘形, 一直以为老人就在身边。
等到电梯到一楼,小李下意识扶着身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才发现她根本不是张淑芬。
她不在电梯里,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去的。
小李急疯了,楼上楼下的找了一通, 后来经好心人提醒,才想起来到服务台求助, 带她到监控室看监控。
监控显示,张淑芬是在四楼,跟着一家三口下电梯的。
那会儿小李跟朋友聊得正欢, 根本没注意到。
张淑芬在四楼下电梯后,径直走到安全通道,从安全通道下至一层,这里通往医院侧门, 正对着一个小公园。
她走进小公园后,里面监控设备不全,没能追踪到接下来的踪迹。
小李害怕极了,立刻打车回家,发现张淑芬不在家里,知道事情不好,马上打电话通知姜知远和肖莉。
那时候,他们两人还在学校,接到电话,先给当警察的胡亚菲打了电话。
胡亚菲告诉他们,失踪未满二十四小时不可以立案,她只能帮着一起寻找,不能调动其他警察。
老人走丢了,要论起责任,第一个肯定要问护工。
“我不知道……我一直都用心看着张奶奶的,就聊天的功夫就不见了……对不起……”小李自己也吓得不行,哭得格外伤心。
老人失踪,可大可小,尤其张淑芬并不是普通老人,她患有阿兹海默症,是属于无行为能力人。
胡亚菲没耐心地打断她:“先不要哭,把事情讲清楚。”
“对啊小李,我们现在不是怪你,你先别哭。”肖莉也跟着劝。
胡亚菲问:“今天奶奶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护工说:“没有,就跟平时一样,不怎么说话……哦对,”她忽然想起来了,“张奶奶问过我今天几号。”
今天十五号。
胡亚菲和姜知远两口子同时想到了同一件事。
姜知远这才给秦赐打电话,问老人在不在他那里,有没有去找姜未。
“奶奶怎么会走丢?”姜未急得连胃痛都顾不上了,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秦赐言简意赅地说:“护工照顾不周。”
姜未掀开被子,穿鞋下床,坚持要出去一起找奶奶,秦赐知道劝不了她,索性随她去,坐车来到姜知远家里。
客厅,姜知远和肖莉坐在沙发上,没开灯,暗沉沉的。
自从被禁足,得知自己有病之后,姜未一次也没见过父母。
他们没来看过她。
姜未心里怨过,气过,矛盾过。
可看到父母俩疲惫衰老的眼神,她那些情绪忽然间就淡了。
身为父母,他们也有自己不堪面对的事,不愿承受的打击。
胡亚菲出去寻找了,让姜知远和肖莉留在家里等待,护工小李则到家附近的公园碰碰运气。
张淑芬平时的活动范围很小,只有家里,附近公园,偶尔回去老年人活动中心。
吃过胃药,姜未比刚才舒服了很多。
但肖莉得知女儿胃不舒服,还是坚持到厨房给她做了碗糊米汤。
“你从小胃就容易受凉,这个老方子最管用,喝一碗就好。”
汤药颜色黑沉,散发出糊味,看上去十分黑暗料理。
她记得小时候的确喝过这玩意儿。
姜未苦着脸,捏着鼻子喝下去。
倒是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喝。
“好端端地怎么会反胃?”肖莉十分担忧,她问秦赐,“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姜未和秦赐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偷偷给她吃药这事,父母并不知情。
“我要出去找奶奶。”姜未放下碗。
秦赐按住她:“你表姐已经去找了,等她的消息。”
姜未知道他说的有道理。
这个时候,没头苍蝇一样地跑出去,只能添乱。
她坐下来,秦赐站在她旁边,手一直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
“奶奶今天为什么突然会……?”姜未看着父母。
姜知远的眼神明显缩了一下,肖莉更是直接避开。
这眼神太熟悉了,又有事瞒着她。
她抬头看着秦赐,“爸妈不肯说,你来说。”
他们刚才还承诺过,不要互相欺骗,互相利用。
不要让她失望。
沉默了一会儿,秦赐才说:“未未,今天是七月十五号。”
“那又怎么样?”姜未忽然记起,那天奶奶写的日记,似乎就是这个日期。
秦赐说:“今天是你被绑架的日子。”
姜未愣了一下,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
在自己的日记本里,也提到过那一天,她跟杨照约定好去取蛋糕,就为了给奶奶过生日。
“今天……是奶奶的生日?”姜未看着父母。
姜知远和肖莉错愕地互看一眼,还真是,他们都给忘了。
“都十多年没给妈过生日了,我们也……”姜知远叹了口气。
姜未忽然感觉心被刺了一下。
奶奶的生日,变成了全家人痛苦的日子,谁也不愿再纪念这一天,包括奶奶自己。
慢慢的,这个日子就被或刻意,或无意的遗忘了,像是一层蒙了灰的日历,大家都不会去翻动。
但奶奶的日记本,却永远地停留在那一天。
没过多久,胡亚菲接到同事的电话,有一位出租车司机在半小时前载了一个老年乘客,她在滨河西路旧棉纺厂宿舍下车。
下车时,老人拿不出钱来结车费,只说自己忘带钱出门,主动摘下手里的金镯子抵押给司机,她回家拿钱再来换镯子。
司机看老人衣着干净大方,不像是骗子,但感觉精神似乎不大正常。
他赶着接媳妇儿下班,懒得折腾,也不好跟个老人计较,镯子没要,就当白跑一趟。
等接到媳妇儿,把这事一说,司机媳妇儿怀疑是哪家老人走丢了,把他骂了一顿,坚持报警。
胡亚菲迅速找司机核对了乘车老人的相貌和衣着,证实了就是张淑芬。
滨河西路,旧棉纺厂宿舍,奶奶从前就住在那里。
她和去世的爷爷从前都是棉纺厂的职工,小姜未在那里出生,小学时,每逢双休和寒暑假,都会去奶奶那里住。
从前住的那栋老楼,早已拆掉,盖了新的电梯房。
一家人急匆匆赶到,分头把满院子找了个遍,胡亚菲去调监控。
搜寻无果。
小区没有保安室,要查监控,得找社区街道办,但这个时候街道办已经下班了。
姜未急得胃又开始疼。
她躺在后座,看着身边这个陌生的院落,忽然想到什么。
“秦赐,我之前是在哪个地方……被绑的?”
秦赐站在车外,目光忽然黯淡了一下。
“走吧,我带你去。”他微微弯腰,朝姜未伸出手。
在旧棉纺厂不足五百米的地方,有一条小巷子,地理结构不算多复杂,但走进去,可通向几条不同的街道,熟悉的人,会从这里抄近路。
当初姜未要去的蛋糕店,在青岛路上,抄近路,或者走大路,不过只有四五分钟的差别。
但七月暑热,小巷子阴凉,还有许多小吃摊。
小姜未喜欢阴凉,兜里揣了零花钱,就想吃小巷子一位婆婆卖的玫瑰冰粉。
年幼的她站在巷子口,看了眼大路。
又看了眼巷子。
然后她穿着粉裙子,蹦蹦哒哒地走进巷子里,到婆婆那里买了碗冰粉。
晶莹剔透的冰粉,上面撒了层红糖和碎玫瑰花瓣,甜滋滋,凉沁沁,她一路捧着,拿了两根塑料小勺。
班长就在青岛路上的书店门口等姜未,一出巷子,就能看到他。
可她没能等到走出巷子。
那碗玫瑰冰粉一口都没吃,摔在地上,被午后热辣辣的太阳晒得晶莹剔透。
少女的粉裙子蹭在地上,被一路拖拽,变得灰扑扑,她的尖叫声被一只淌着汗的手捂住,扔进一辆三轮车里。
她很倒霉,她撞上了绑匪绑架秦赐的现场,无辜被牵连。
秦赐带姜未来到巷口。
这一切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即便她知道,曾经在这里发生过一桩可怕的悲剧,她的人生从此发生转折。
姜未抬头,看着路口的蓝色路牌。
“如果当时我走这条大路,是不是也能到蛋糕店?”
顿了顿,秦赐才说:“是的。”
他牵着姜未的手,她没有拒绝。
手指勾在一起,能感觉到彼此的温度。
姜未不确定,这时候她和秦赐,谁更需要这温度。
“你当时为什么会在这里被绑架?”姜未问。
秦赐说:“那天逃课,和一个同学来这里上网打游戏。”
一阵风吹过,月亮如钩,恰好驻足在他们头顶,一抬头,就能看到。
“我们运气真差,”姜未自嘲一笑,“如果那天你没逃课,或者我没走巷子,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样了?”
秦赐看了她几秒,不知是要从她脸上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他淡淡地说:“没有这种如果。”
是啊,哪会有这种如果?
短暂的停留后,他们走进巷子里,没过多久,就在一个小摊前看到了张淑芬。
还是个卖冰粉的摊位。
老人在问:“您有看到我的孙女儿吗?大概这么高,穿粉裙子,老在您这儿买冰粉。”
那摊主老婆婆,年纪看起来比张淑芬还大一点,冲张淑芬直摇手:“没看到没看到。”
老人看上去很失落。
姜未眼眶一热,上前牵住老人,“奶奶,我在这里,你找到我了。”
张淑芬疑惑地看着姜未。
“奶奶,我是未未啊,你看看我。”
“未未?”老人看着姜未,眼中忽然绽放出神采,她用力握住姜未的手,老泪纵横,“未未啊,你怎么乱跑?奶奶急死了!”
姜未忙安慰她:“我再也不乱跑了,奶奶别担心,快跟我回家。”
没想到,张淑芬转身看见秦赐,一下子激动起来。
“坏人!坏人!未未听话,别跟坏人走!都是他害的你!”
秦赐并不争辩。
他不是第一次承受这样的指责。
父亲心脏病发过时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说的,用词更加激烈恶毒。
“奶奶,您别这样……”姜未有些不知所措。
老人闹了一阵,忽然安静下来,她不再盯着秦赐,甩开姜未的手,开始自言自语。
“都是我的错,我都是老不死的人了,过什么生日?吃什么蛋糕?我的乖孙女儿都是被我害的……”
周围有人聚集过来。
秦赐给姜知远打电话,通知他们赶到这里。
姜未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老人哄到车上。
她背过脸,止不住的流泪。
奶奶这些年,是在怎样内疚的心态下生活的,姜未无法想象。
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里面,不断地拷问,和审判自己。
过去的她,秦赐,还有奶奶,还有她的父母……都像是被命运开了个玩笑。
姜未看见秦赐沉默的侧脸,表面上那么风平浪静。
他却那么用力地握着姜未的手。
她回握住,哽咽着对老人说:“奶奶,那不是您的错,也不是秦赐的错,是那个绑匪的错,他已经被抓起来了,再也没办法伤害我们。”
秦赐看向姜未。
她看上去明明那么柔弱,握着他的手,偏偏又充满了温柔的力量感。
老人缓缓地摇了摇头,轻抚着姜未的脸:“你是个乖孩子,比未未乖,但你不是我孙女儿……”
姜未无奈。
奶奶这是又糊涂了吗?
秦赐轻轻咳嗽了一声。
姜知远和肖莉很快赶过来,一家人终于团聚,秦赐让司机把父母和奶奶送回家,和姜未一起坐上另一辆车。
“去展绩勋家。”他吩咐司机。
姜未不解地问:“去他家干嘛?”
“你不是要做催眠吗?”秦赐平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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