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县学童生柳穆江。他家是做生漆买卖的,产业颇具规模,非一般土豪劣绅可比。
“既然无人出更高的价,那这方砚台,自然是该归在下了。”
柳穆江眼见众人全部被他的出手震慑住,于是颇为谦逊地向众人作了作揖,带着得胜的微笑,往砚台走去。
包括周逢春在内,所有人都闭口不语,目光随着他的步伐而移动。
周逢春那下出手,众人之所以寂静,是因为没料到有人愿意花重金买这方砚台。
这下众人寂静,是因为他们开始怀疑自己对砚台价值的判断。
三人成虎,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众土豪劣绅瞠目结舌之余,纷纷开始重新审视陆渊文的砚台。
“虽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但五六两银子应该还是值得上的。”
“造型古朴端方,且经历不凡,确实值这个价。不过嘛……能卖到十两银子之上,还不是因为这些小辈们争气斗富……”
众人在推翻自己之前言论的同时,不忘打着圆场儿,想出许多自以为高明的解释。
“我还是觉得这砚台值不上价钱……”
李员外绷着脸说道,就是声量气势弱了许多,生怕别人注意到他似的。
但还是有许多人的嘲讽目光,投到他身上,看得他心中惶惶。
周逢春已悄然退入围观者行列,时不时脸红脖子粗地与旁人论证砚台的价格绝对不止五六两。
就在此时,柳穆江已经走到砚台跟前,身边的小厮也将银两掏出。
“柳公子慧眼识宝,就凭这份见识,他日夺魁,定不在话下!”
陆渊文也点点头,准备成交,甄掌柜早就亲自拿来一段大红色绸缎,将砚台包好,端起来递给柳穆江。
人不能太贪心,已经比起初叫价高出一两,陆渊文自然见好就收。
“且慢,且慢……徐某来迟,不知还能不能赶得上趟,还请各位将那方宝贝砚台,与徐某一看……”
正在这时,人丛中自动让开一条道。一个器宇颇为轩昂,打扮讲究的年轻人踱着方步,走上前来。
甄掌柜一见来人,端着砚台的手立刻僵住,停止伸向柳穆江。
“来人是徐兆麟,其父花钱,在外地捐了个从七品县丞……”
甄掌柜生怕陆渊文不认识,赶忙在他旁边低声耳语。
不仅众人纷纷打躬问好,就连柳穆江看徐兆麟的眼神,也颇为忌惮。
俗话说得好,富不与官斗,哪怕对方不是本地父母官。柳穆江神态明显有点害怕。
陆渊文却早已有了成算:无论徐柳二人如何相争,他都绝不掺和。
若是两人要他评理,他就推说自己年龄小,不懂规矩,还请懂这行规矩的人来指教。
他只是做个买卖,犯不着得罪人。
就在这当口上,徐兆麟已经问清砚台买主是柳穆江,叫价是十一两。
“十一两?怕是辱没了这个宝贝,我出十五两!”
徐兆麟直接来了个大手笔,一口气加价四两,且志在必得。
他父亲徐恩寿连秀才都不是,只是个童生,花了大价钱,才买了个县丞的缺,还时常被正途出身,即有进士功名的官员瞧不起。
因此其父在读书方面,对他要求颇严,指望着他中个举人进士,扬眉吐气。徐兆麟也是想尽了一切靠谱或是不靠谱的法子,想考取功名。
因此一听说这儿有一方进士用过,能助人考取功名的砚台,他就立刻赶来了。
柳穆江却犯了难,他也是十分想要这方砚台的,但面对徐兆麟,他还是有点腰杆子挺不起来。
而且十五两的价格,未免……有些太高了……
他将求援的目光投向陆渊文,希望对方能站在自己立场上,帮忙说两句话,赶走徐兆麟这个不速之客。
陆渊文不知是真没看见,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在那玩着自己的玉佩,就是不发一言。
甄掌柜这个老江湖,此刻更是把砚台重新放回到柜台上,人也偷偷溜到后面,假装翻着账册核对账目。
“徐公子,这方砚台……已卖与我。您大可以看看这店中其他宝贝,若是碰见满意的……”
柳穆江干笑着说道,想要打消对方对于这砚台的企图。
“不必了!”徐兆麟直接打断他的话,“徐某终日攻书不辍,今日难得出门,为的就是这方砚台。”
徐兆麟言语甚是霸气,唬得柳穆江打了个寒战,作了个揖,带着仆从溜之大吉,也没一个人去送他。
倒是陆渊文见他这副狼狈模样,想来他也没犯下什么过错,有些于心不忍,在他临走前说了些恕不能远送之类的场面话。
徐兆麟看都没看落荒而逃的对手一眼,只是眼睛盯着绸缎内包着的砚台。
陆渊文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还没看过货呐。
甄掌柜也从柜后走出,准备解开包裹砚台的绸缎,让徐兆麟过一眼。
哪知徐兆麟矜持一笑,摆摆手:“不必了,陆公子家,是全县闻名的大家。这样的大家做买卖时,怎会行欺瞒苟且之事?”
说完,一个小厮会意地上前止住准备解开包裹绸缎的甄掌柜,徐兆麟扇子也往甄掌柜那边一指:“何必多此一举。”
闹得甄掌柜有些不好意思,摸头一笑。
徐兆麟一言既出,众人看向陆渊文的目光,也顿时不同。
“我就说嘛,老甄也太多事。陆家公子那样的出身,那样的品貌,卖出的东西怎么可能有瑕疵?又何须验看?”
“就是,陆家那样的人家,和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家是不一样的。人家家里头的人,个个都是仁义礼智信皆全,他们卖出的东西,放心收下就是。”
“你看看这陆家小公子,这品貌,这见识,这谈吐,真是不辱祖风!”
众人跟着徐兆麟,一叠声儿的高声夸赞,甚至连“我看这孩子,日后定是为官做宰的前程”之类的话都说了出来。
陆渊文免不了朝众人恭敬地做了几个揖,说了些承蒙夸奖,受之有愧之类的话,内心却古井无波。
这些好话,都是人家冲徐兆麟的面子跟风说出来的。
若是当了真,或是以为自己面子多大,那就是不识机微了。
李员外却听得坐如针毡,背后流汗,耳面发赤。
之前他嘴里就没停过嘲讽陆渊文,乃至于陆家的刻薄话。
这下倒好,轮到他现世了。
已经开始有人在他耳边说些不咸不淡的讽刺话,听得李员外又悔又恼。
他想钻出去,哪知观者如堵,围了个密不透风。他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引来一连串埋怨,更多的人开始注意到他。
“这姓李的,终究只是个土财主,目光浅短得跟老鼠一般。和徐公子一比,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最早出价竞买的周逢春高声说道。
李员外在嘲讽陆渊文的同时,也说了不少他的风凉话,周逢春早就不想忍了,于是捧徐兆麟的同时,不忘踩李员外一回。
“那是,姓李的怎么能和徐公子相比?姓李的是靠闹饥荒时囤积粮食居奇发的财,他家仓库里存的那哪是钱粮,分明是白骨!将徐公子这等贵人的名字与他的放一起,都是辱没了徐公子!”
旁边一个富商插嘴道,引来不少知道李员外底细者的附和。
众人中有出于眼红的,也有出于对李员外得财不义愤慨的,七嘴八舌将他的底细抖了个干净。
李员外听得面如金纸,一会儿发青,一会儿发赤,定了定神,抓住旁边一个抖他老底的土财主,就要打那人嘴巴子。
哪知那人并不惧他,反过来将他两手一抓,胳膊一扭,摁了下去,嘴里不忘嚷着“各位看见了啊,可是他先动的手,待会儿若是见官了,可得帮我实话实说!”
李员外被他按得头朝地动弹不得,急得嘴里白沫子都喷了出来。
他带的小厮想冲上来护主,却被人群有意无意地隔开根本上不去,倒是旁边几个同他素来有过节的,趁机狠狠给了李员外几脚。
甄掌柜见势不妙,赶紧上前劝解开,李员外才勉强直起身子。
只见他身上好几处别人留下的鞋印,衣裳皱巴巴的,老脸上涎水留下的痕迹都顾不得擦净,赶忙趴在地上忙着找帽子,模样狼狈之极。
陆渊文看都没看他一眼,这会儿已经收清银两,同徐兆麟说了会话。
“徐公子,得此砚后,还请继续勠力攻读。若是以为得了这砚台,就能高枕无忧,金榜题名,那恐怕最后是要失望的。须知,世间成事,三分在天,七分在人。纵此砚有上苍眷顾,文运在身,也离不开人的努力。”
陆渊文正告道。
徐兆麟似有所悟,郑重点头后,作揖称谢。。
陆渊文这才长舒一口气:他当然不信文运之类的说法。但他知道,心理暗示能对人起到巨大的作用。
他出售这个砚台,其实就是向这些富贵人家子弟,卖个积极的心理暗示。他希望的是对方买下砚台后,能努力读书。以他们所拥有的条件,再加上努力和积极的心理暗示,考个秀才的希望还是不小的。
怕就怕在,对方买了砚台后自以为前程无忧,不再努力,寄全部希望于砚台,这不符他卖这方砚台的初心。
因此,才有了刚刚对徐兆麟的那番话。
与众人一道,送走徐兆麟后,陆渊文亲自取出二两银子,要交给甄掌柜。
甄掌柜最开始也没把他的承诺当真,这会儿更没有接受的道理:陆渊文这一番帮他吸引了不知多少人气,更是引来了徐兆麟这样的贵客。已经有围观者开始在他店里看其他东西了,他哪有要钱的道理?
陆渊文却打定主意,非要甄掌柜收下银子:若是许下的诺没有做到,就是欠了别人的。
他不喜欢被亏欠,也不习惯亏欠。
好一番推让,甄掌柜才收下银子。
陆渊文一切忙毕后,在众人的吉祥话、赞扬话中匆匆告辞。
这个下午,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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