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的秋色是萧索的,远远地望去,残阳挂在城楼的边缘,将落未落。
折断的长戟斜插在地上,血水沿着锋刃蜿蜒地流淌下来。远方的风吹来,带着一种铁锈的味道。
姜宛姝茫然地站在那里,仰头望着眼前的平江城。
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华丽的裙裾逶迤于地,那上面有着金丝的刺绣和珍珠的流苏,她的嘴唇上抹着玫瑰色的胭脂,艳若春晓海棠,而她的肌肤却苍白如雪。
十里红妆,远嫁而来,赴秦晋之约,她的良人本应在此迎她入城,然而,此地却只有一片烽火狼烟的痕迹,不见鼓瑟。
战火已渐渐熄灭,濒死的士兵倒在地上,发出最后的呻'吟,然后有马蹄从他的身上无情地踏过。
随行的侍卫们跟在姜宛姝的身边,看着这平江城外的战场,一个个都流露出了惊惧的神色:“姑娘,平江有变,不可久留,我们快走!”
姜宛姝踉跄地向前走了两步:“楚哥哥,你在哪里?”
倏然有羽箭从远处“嗖”地飞来,正中一个侍卫的胸口,他一声惨叫,仰面倒下。
一列骑兵从远处的战场疾驰而来,将这只送嫁的队伍包围了起来,一言不发,提剑就杀。
姜府的侍卫们惊怒地呼喊着,护住了姜宛姝,拔刀迎敌。
但是,这些侍卫又怎是那骁悍骑兵的敌手,不到片刻工夫,他们就纷纷倒在了姜宛姝的脚边,鲜血溅到了她的嫁衣上,仿佛是水泼湿的痕迹。
一员金甲武将策马奔来,长刀出鞘,向着姜宛姝的头上劈去。
姜宛姝依旧茫然,她抬起脸,刀光映入她的眼睛。
一片霜雪之色。
“铮”的一声,一杆银枪架住了那刀刃,两件兵器就在姜宛姝的眼睫之前顿了一下。寒气逼来,姜宛姝忽然觉得眼睛一阵刺痛。
银枪一抖,夹着千钧之力,那金甲武将连人带马蹭蹭地倒退了五六步才勉强稳住。
黑压压的大队骑兵朝着这边奔来,战马嘶鸣,尘烟飞扬。
姜宛姝还没回过神来,银枪斜伸过来,横在她的胸腹之间,而后向上一带,那巨大的力量将她整个人都挑了起来。
姜宛姝被挑上了半空,一切景致都在她眼前颠倒旋转,血色的斜阳、折断的旌旗、还有交叠在一起的尸体,宛如梦魇。
她从半空跌下,落入一个男人的臂弯中。
那手臂孔武有力,隔着一层金属的铠甲,姜宛姝仿佛还能感觉那下面结实的肌肉和炙热的体温。她惊魂未定,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模模糊糊地认出了他。
“表叔……”姜宛姝喃喃地叫了一声。
燕国公林照辰其实还很年轻,不过二十三岁,一年前他的父亲林如晦战亡,他才袭了燕国公之职,但是放眼整个大晋,几乎没有人敢在战场上直视他。他是威震燕云十六州的凶神,冷酷骁悍,铁蹄过处所向披靡。
此刻,他跨坐于高大的战马之上,一手抱着姜宛姝,一手持着银枪指向那金甲武将,目光冰冷:“临江侯,你意欲何为?”
临江侯被林照辰那样的目光看着,心中发怵,硬着头皮道:“她乃魏子楚之妻,周王府余孽,胡不斩之?”
姜宛姝是右丞相姜不敏的女儿,也是周王府聘下的世子夫人,从京都安阳远嫁而来,而今天,本应是她的婚期。
“她尚未嫁入周王府,仍为姜相之女,与此间无涉,即便朝廷有所责难,也须得回京听候圣意裁决,不用临江侯代为主张。”
林照辰的语气中带着冷漠的倨傲,他的气势如利剑逼人,令人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临江侯纵然心中另有企图,但慑于林照辰的威势,不敢妄动,只能阴沉地看了姜宛姝一眼,拨马掉头而去。
姜宛姝推了推林照辰的手臂。
那手臂分毫不动,如同铁铸。他的身上带着浓郁的血腥味道,令她几欲呕吐。
姜宛姝的神色惶恐不安,如同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一般:“表叔,你放我下来,我要去找楚哥哥。”
她的眼睛是非常漂亮的杏子形状,又大又圆,眼角微微地向上挑起,当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人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纯真而妩媚的味道。
林照辰低下头,目无表情地看着姜宛姝:“楚哥哥?哦,魏子楚吗?他已经死了。”
“你胡说!”姜宛姝下意识地叫了起来,她的嘴唇颤抖着,连艳丽的胭脂都掩不住那颓废的灰色。
林照辰的声音冰凉而坚硬,宛如铁石:“周王魏基谋逆不轨、犯上作乱,我奉圣意讨伐此逆贼,魏基及其子魏子楚皆已被我所斩。”
他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表情,那是一个冰冷的微笑,“魏子楚的首级还在我这里,你要看看吗?”
姜宛姝呆滞地循着林照辰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两个血肉模糊的头颅挂在林照辰的马鞍边,透过那满脸的血污,她分辨出了一个熟悉的轮廓。
她一声尖叫,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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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宛姝在马车里醒了过来,怔怔地坐了起来。
这是她送嫁的车子。
右丞相姜不敏对这唯一的女儿极为疼爱,担心她车旅劳累,将这一辆马车打造得极为宽敞奢华,脚下铺陈着华丽的波斯地毯,壁板上描着精致的花鸟虫草,角落里摆着一个赤金的莲花香炉,早上点的那一炉檀香还未燃尽,烟雾如丝絮袅袅。
那一瞬间,姜宛姝以为她刚刚做了一场梦,她还在前往平江城的路上,她的楚哥哥在那里等候着她。
但很快,她就清醒了过来,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
她挑开了马车的门帘。
赶车的已经不是姜府的车夫,而是一个背影魁梧的士兵。
外面是一列列士兵在行进中,队伍黑压压的一眼都望不到头。士兵的脚步和战马的铁蹄震得地面轰隆作响。
“停车!”姜宛姝对着赶车的士兵叫了一声。
对方恍若未闻。
姜宛姝的此时情绪激荡,忽然咬了咬嘴唇,直接从车下跳了下来。
她跌落在尘泥里,打了几个滚才停住,周身都是一阵剧痛。她的身上还穿着那件华美的嫁衣,沾染着干涸的血污和尘土,已经污秽不堪。
姜宛姝的眼泪滴落在尘土中。
赶车的士兵赶紧勒住了马。
行经中的队伍被惊扰了,但燕国公一向治军严厉,士兵们不敢懈怠,只是微微地停滞了一下,很快避过了这一小块地方,继续前行。
一匹战马停在了姜宛姝的面前。
林照辰依旧穿着铠甲,头盔压了下来,半遮住了他的眉眼,他的神色有些晦涩不清。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姜宛姝:“宛宛,别胡闹,快点回车上去。”
他还是如同旧时一般唤她的小名,但他的声音是冷漠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姜宛姝仰起脸,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真是面目可憎,宛如凶神恶煞一般。
她红着眼睛,狠狠地瞪着他,哽咽着道:“你这个恶人、刽子手,我恨你,你走开,我不要你管!”
林照辰翻身下马。他的肩膀宽阔,身形高大而挺拔,那阴影足以将姜宛姝整个人都笼罩起来。
姜宛姝害怕地往后蹭了两步。
但林照辰只是向她伸出了手:“起来,上车。”
姜宛姝的目光几欲喷火:“周王殿下乃是天潢贵胄,尊贵无比,你这大胆恶徒,竟然谋害周王,我回京以后要叫爹爹到御前告你,皇上定会为周王府上下伸冤做主的。”
“你莫不是忘了,我已经和你说过,我是奉了圣意前来讨伐,皇上要周王死,他才不得不死。”林照辰语气淡然。
“你撒谎,我不信!”姜宛姝反驳道,“皇上宅心仁厚,乃是难得的仁慈之君,周王殿下向来深得圣心,皇上怎么可能会下这样的旨意?”
姜宛姝说得算是含蓄,实际上,周王不但深得圣心,更是有望继承大统之人。
当今隆盛帝早年的时候优柔多虑,将几个儿子都远远地打发到各自的封地去,只留下太子魏呈在身边。
不料两年前太子竟然先一步病故了,储君之位空悬,朝野上下心思动荡。
周王魏基与太子魏呈同为先皇后所出,血统高贵,且他在平江城多年,素有贤达之名。自太子过后,隆盛帝的赏赐频频传往平江,朝中众臣都在心里猜测,这下一任的储君,大约非周王莫属了。
姜宛姝虽是闺阁女子,但她的父亲姜不敏是深得隆盛帝信任的右丞相,周王世子又是她定了亲的未婚夫婿,姜不敏回到家中,也免不了和女儿提上几句。
姜宛姝固然不涉朝政,但她生性冰雪聪明,自然听得懂父亲话中的意味。
在这样的情况下,隆盛帝忽然下令诛杀周王,确实毫无道理。
林照辰冷冷地道:“看来你还不知道,皇上病危,如今伺奉在圣驾旁边的是卫王殿下,周王大约是因此心生不满吧,由此起了谋乱之意,总之,眼下逆王已经伏诛,我要回京复命,正好顺道送你回去,你日后与周王府再无瓜葛了,明白了吗?”
和儒雅贤明的周王不同,卫王魏延是个能够上马杀敌的武将,作风刚硬残暴,很为隆盛帝所不喜,况且,他的生母是个身份低下的宫人,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会越过周王。
姜宛姝听了林照辰的一番话,脑袋里面嗡嗡作响,乱做一团,朝政诡谲,她根本无从分辨,此时又是悲伤又是茫然,她本来性子就娇怯,这下子,眼泪更是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掉个不停。
林照辰的脸沉了下来,周身的气势愈发冷峻:“宛宛,别耍小性子,快点上车,若是耽误了行程,无论是谁,我一律军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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