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魏延不动声色,施施然道:“你有何求,但说无妨。”

    “臣斗胆,请求皇上赦免姜不敏的妻儿,饶其死罪。”

    右丞相姜不敏在隆盛帝驾崩前夜奉诏入宫,隆盛帝临去时,正是他随侍在旁。

    及至魏延登基,姜不敏竟公然在金銮殿上指着魏延的鼻子,痛斥其为篡位逆贼,被魏延亲手拔剑砍死,血溅三尺。

    故而,说起这个,御书房中的太监宫人都心惊胆战地低下了头。

    魏延不动声色,倒是笑了起来:“大家都知道姜不敏犯了事,对其惟恐避之不及,独有你还凑了上来,却奇怪了,这又是为何?”

    林照辰坦然地道:“姜家的老夫人出身燕州林氏,是先父的族伯堂姐,尚在五服之内,算起来,姜不敏是臣的表兄。因着臣心性冷酷、处事暴戾,家母责备臣有干天和,两年前,曾经打发臣到姜家去,跟着姜不敏研习书法之道,以期修身养性,故而,姜不敏与臣有半师之谊。如此种种,固然姜不敏其罪当诛,然臣终究不忍,恳请皇上开恩,饶恕姜家母女,也算臣全了旧情。”

    姜不敏不但贵为右丞相,更是晋国有名的书法大家,尤擅楷书,世人赞其笔墨如深山老竹,至清至寒,而神气丰腴,能令观者折服。

    魏延闻言颔首笑道:“你倒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不过令堂说得有失偏颇了,男儿成大事者,自然应当刚硬些,你们林家世代武将,若无霹雳手段,怎可屹立至今,去学姜不敏什么,妇人之仁吗,那是本末倒置了。”

    林照辰听得魏延言辞中间涉及母亲,只能垂首不语。

    魏延和蔼地道:“跪着做什么,显得我们君臣生分了,起来说话吧。”

    “是。”

    林照辰站了起来,立在魏延的御前,腰身笔直,如同高岳之上的青松。

    他的容貌和林如晦没有半分相像之处,而是酷似其母赵氏。

    赵氏当年是安阳城第一美人,容姿绝艳、国色无双,到了林照辰这里,既继承了赵氏的眉眼,又自有一股铿锵之意。

    他的眉毛斜飞如剑,眼睛深邃而明朗,脸部的轮廓糅合了俊美与刚硬两种感觉,而他的气势凛冽又威武,会让人忽略了他的容貌,只觉锐气逼人。

    魏延越看越觉得满意,不再提及姜不敏,而是转了一个话题,温和地道:“照辰年纪也不小了,为何尚未娶妻?岂不是令家中长者忧虑。”

    “臣尚无心仪之人。”林照辰简单地回了一句。

    魏延笑了起来:“那可见是天赐的姻缘了,正等在此处呢,朕有一女明姿,年方二八,虽无十分颜色,也算窈窕可人,堪为汝妻。汝意何如?”

    林照辰目无表情:“臣以为不妥。”

    魏延终于也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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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部的大牢里点着松节的火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光摇曳着,照得一切都飘忽不定。

    空气里都带着一股潮湿而腐朽的味道。

    狱卒打开了牢门,姜宛姝扑了进去,抱住了母亲杨氏,放声大哭:“娘、娘!这到底是怎么了?”

    姜不敏的夫人杨氏本是一个尊贵而美丽的贵妇,此刻却是头发斑白、容颜槁枯,满面恍惚的神色,望之如年迈老妪。

    她呆呆地坐在枯草堆里,直到姜宛姝摇晃了她半天,她才将眼睛转了过来,而后慢慢地认出了女儿。

    “宛宛……”杨氏迟疑地伸手摸了摸姜宛姝的脸,半晌才回过神来,一把将姜宛姝抱进怀里,悲泣不成声,“娘的心肝啊,娘终于又见到你了。”

    姜宛姝把头埋在杨氏的胸口蹭着,想要寻求母亲的安抚,她惊恐而茫然:“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爹爹呢,他们说爹爹他……”

    杨氏的眼泪早已经流干,此刻听得女儿问及,只觉得双目刺痛,抱着女儿悲切地道:“你爹走了,他触怒了新帝,被斩于金銮殿上,连尸首都不得发还,宛宛,我们姜家气数已尽,娘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心疼你,如花似玉的年纪,竟要随我们一起去,爹和娘对不起你啊。”

    姜宛姝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窟,冻得发抖:“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全变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信,我是不是做梦,娘,您说啊,我是不是在做梦?”

    杨氏心中悲痛难当,将姜宛姝紧紧地搂在怀中,摩挲着她的头和脸,就如同幼时那般温柔地抚慰着她:“是,宛宛,这就是一场梦,乖乖的,别怕,很快就醒了,醒了就能见到你爹了,我们一家三口又能团聚了,好孩子,娘在这里,你别怕。”

    杨氏的手抚摸着姜宛姝,母亲特有的味道将她包裹了起来,连日来的惊恐和伤痛短暂地被隔离在外面,姜宛姝小小声地啜泣着,蜷缩在杨氏的怀中,渐渐地昏睡了过去。

    或许,醒来就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时辰或者一个昼夜,大牢里面是没有日光的,分不清时间的流逝。

    姜宛姝听到牢门哐当打开的声音,她惊醒了过来。

    一个着刑部服饰的小吏进来,后面跟着几个狱卒。

    杨氏将姜宛姝护到了身后,警惕地望着这一群人:“尔等意欲何为?”

    小吏的面目冷冷的:“姜夫人,时辰到了,我来送二位上路,您请吧。”

    这话如同一个焦雷劈在杨氏的耳边,她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下意识地抱紧了姜宛姝。

    小吏歪了歪头,后面的狱卒上来,捧着一个盘子,盘中放着两样事物,一幅白绫和一壶酒。

    “姜夫人,您要哪一样?”

    姜宛姝颤抖着缩在母亲的怀中,手脚冰凉。

    杨氏摇头,哀声恳求道:“诸位大人,行行好吧,我甘心赴死,但求你们饶过我的女儿,她是无辜的,什么都不知道。”

    小吏叹气道:“姜夫人,入了这刑部的大牢,就没有什么无辜之说,欺君之罪,本应株连九族,当今圣上已经格外开恩了,你莫要贪心。”

    狱卒上前就要拉扯母女两个。

    杨氏本已经心死如灰,但事到临头,为人母亲的天性迸发出来,又让她生出了一股刚烈之气,她死死地护着姜宛姝,声嘶力竭地叫喊:“不、你们住手,不要害我的宛宛!”

    母亲的力量是惊人的,急切间,那些狱卒居然扯不开杨氏。

    小吏皱眉道:“既如此,先把老的那个解决了。”

    狱卒取过了白绫,绕上了杨氏的脖子,狠狠地勒住了。

    姜宛姝被母亲抱在怀中,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瞪大了眼睛,然后血红的眼珠子慢慢地突出了眼眶,舌头伸了出来,拉得老长老长,母亲的面容都扭曲了,狰狞若厉鬼一般,然而,她依旧抱着姜宛姝,那么用力、那么紧,即是僵硬了,也维持了拥抱的姿势。

    姜宛姝张开了嘴,如同被提上岸的鱼儿一样,艰难地抽搐着,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在尖叫,但是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一切都变得那么模糊、那么遥远,大牢里的黑暗和火光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光怪陆离的幻境。

    “宛宛!宛宛!”有人在呼唤她。

    男人的声音,浑厚而富有磁性,带了一点焦急的味道。

    火把的光亮猛然盛了起来,亮得让姜宛姝觉得刺眼,她伸手捂住了脸,从指缝间透过去,看见了一张俊美而冷肃的面容。

    那是谁呢,似乎有几分熟悉,却迷迷糊糊地记不真切了,只是觉得很害怕、非常害怕。

    姜宛姝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噩梦还没有醒来,她只想继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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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宛姝在梦里睡得很不安稳,翻来覆去的,她一直在发抖,却怎么也没办法完全清醒过来。

    “烧得厉害。”有人摸了摸她的额头,低声问道,“宛宛,很难受吗?”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有点耳熟,却想不起来是谁了。

    姜宛姝忽然觉得很委屈,在梦中流下了眼泪:“爹爹……”

    他无奈地叹息着:“我不是。”

    姜宛姝迷迷糊糊地又叫了一声:“楚哥哥……”

    他明显生气了,声音一下冷了下来:“我不是。”

    他那么凶,姜宛姝在梦中也被吓了一跳,更委屈了。她把自己蜷成一团,缩在那里,啜泣着:“讨厌你,走开、走开。”

    他又叹气了:“宛宛,别哭。”

    他靠得很近,说话时的呼吸都拂过了她的鼻端。他的身上带着一种松香的味道,仿佛雨过天青处,清冽而干爽。

    他的味道把姜宛姝包裹了起来,浓烈的,好像怎么也脱不开。

    他拿了小勺子,喂她喝药。

    药在嘴唇上沾了一下,又苦又涩,姜宛姝摇晃着晕乎乎的小脑袋:“不要、不吃。”

    “为什么不喝药?”他的声音有点严厉。

    姜宛姝抽泣了一下。

    他马上软了下去,轻声哄她:“等会儿给你吃个糖,来,先把药喝了。”

    “要玫瑰松子糖。”姜宛姝觉得很不舒服,身体滚烫、肌肉酸痛,她忍不住哼哼唧唧地撒娇。

    “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他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

    那药太苦了,苦得姜宛姝又哭了起来。

    “你真是,总是这么娇气,这可不好。”他这么说着,却是纵容的语气,就和旧日父亲还在时一般。

    姜宛姝心里难过,哭得更厉害了,直到哭累了,又陷入了昏迷中。

    后来,她一直昏昏沉沉的,有时候勉强睁开眼睛,也看不清楚东西,人影在她面前晃动,带着模糊的光晕,有时候是父亲和母亲、有时候是少年时的魏子楚、有时候是陌生人。

    而那个男人始终都在,守在她的床边,替她擦汗、在她难受的时候哄着她、夜里会过来摸摸她的头,有点笨拙,却是那么小心翼翼。

    看不清楚,只有这个男人的模样看不清楚。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他身上的味道也很好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姜宛姝觉得心里很害怕,下意识地不想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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