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照辰在书房里和舅父赵平卓说话。
确切地说,是赵平卓在说话,他在听着。
“礼部的官员问了我不下十遍了,你的庚帖什么时候呈上去?钦天监的人等着算吉日呢。还有,皇后娘娘要求的聘礼几时能备齐送到宫里?你好歹回个话,人家不敢来催你,天天过来求我,我也实在绷不住这老脸了。”
林照辰取过纸笔,刷刷地写了几行,目无表情地递给赵平卓:“庚帖。”
赵平卓接过来看了一下:“咦,这生辰八字不对,我恍惚记得你是八月生的,你写的十一月这个,不是你家二郎的生辰吗?”
林家的二郎,是林照辰的弟弟林照时。
林照辰搁下了笔墨,淡然道:“舅父你莫要多问,拿这个去交差就是了。”
他顿了一下:“说到聘礼,我会着人准备三万两黄金送过去,至于皇后娘娘要求的白鹿黑雁、珊瑚玉树等物,一概没有,我军务繁忙,北边的胡人又在蠢蠢欲动,我过两日就要启程回燕州,顾不上这许多。”
赵平卓苦笑:“照辰,你老实说,是不是对这门亲事不满?”
林照辰冷着脸,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外头隐约传来一个娇柔而怯弱的声音:“我来求见国公爷,可否请诸位大哥代为通禀?”
侍卫的声音回答:“国公爷在里面和赵大人说话,姑娘还请稍候。”
林照辰马上站了起来,看了赵平卓一眼。
赵平卓明白这是送客的意思,只好出去了。
林照辰送舅父到了门口。
赵平卓看见一个娇嫩嫩的姑娘站在那里,她的容貌生得极美,杏子般的眼睛里水汪汪的,如同蕴含着江南的烟雨颜色。
姜不敏的女儿,是安阳城中出了名的美人,时人赞她“姜氏有丽姝,颜色如舜华”,这偌大京都,不知有多少王孙公子为她折腰。
昔日先帝在时,曾于宫宴中对姜不敏笑言:“闻卿女有国色,甚佳,堪为朕孙媳。”
周王和卫王闻得先帝此言,同时遣人登门,为嫡子求娶姜氏女,而姜不敏选择了周王,将女儿许给了周王世子魏子楚。
谁能料想造化弄人,若是姜不敏当日选了卫王,那姜宛姝如今就该贵为太子妃,而不是如眼下这般,成为一个寄人篱下的罪臣之女。
赵平卓在心中感慨了一下,摇了摇头,走开了。
姜宛姝看见了林照辰,低下头唤了一声:“国公爷。”
半晌却不见林照辰应声。
她抬眼,却见林照辰冷冷地望着她,她是个聪明的姑娘,马上改口:“表叔。”
林照辰这才开口,声音淡淡的:“什么事,找人过来和我说一声就好,你不在屋里好好休息,跑出来做什么?”
“我就是想过来和表叔说一声,我的病已经完全好了,一点儿事都没有。”姜宛姝小心翼翼地道,“你说等我好了,就带我去拜祭爹娘,现在可以了吗?”
她的声音十分乖巧,带着一点讨好的意味,林照辰几乎想要伸手去摸摸她的头,但又怕吓到她,只好忍住了。
“外头风大,先回去再说话。”
“是。”
回到房中,林照辰叫了大夫过来。
其实这个老大夫依着林照辰的吩咐,每天都要告诉他姜宛姝的情况,用药如何、胃口如何、身体恢复得又如何。这会儿,不过是再把早上的话重新说一遍。
“这几天都没发烧了,但是脉息不稳,可见底子还没有补好,稍微走动走动是可以……”
姜宛姝眼巴巴地望着那老头子,眼睛里的水几乎要滴落下来。
看得老头子于心不忍,硬生生地把后面那句“不可吹风受寒”给吞回去了,而是咳了一声,道:“多穿些,保暖最要紧。”
姜宛姝的眼睛又转向林照辰,叫了一声:“表叔。”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这样叫起来,声音柔软得如同春水一般,简直让林照辰的心都颤了一下。
就像从前,她总爱趴在窗口叫他:“表叔,我的风筝挂在树上了,你快点帮我取下来。”
他从来不能拒绝。
“你今天好好休息,明日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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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居然下起了小雪。
细碎的白色落在青阶前、檐角边,湿了砖瓦,冷了帘影,原来不觉已经入冬了。
林照辰带着姜宛姝去了安阳城外的云顶山。
姜宛姝从暖呢轿子上下来,就看见眼前有一座新坟。
远处是褪了色的青黛群山,近处是萧索的枯黄草木,天地旷远而清冷,雪还在下着,坟头有一点斑白。
姜宛姝踉跄了一下,林照辰扶住了她。
下人们已经在坟前供奉上了瓜果鱼羊等物。
林照辰过去,点了三柱香,转头对姜宛姝道:“宛宛,过来,给你爹娘上个香。”
姜宛姝恍恍惚惚地接了香,拜了拜,还是怔怔的。
林照辰替她把香插上了坟头。
雪落人间,烟上青天,在苍茫天地间,都是伶仃的感觉。
姜宛姝抬起手,慢慢地抚摸着那冰凉的墓碑。墓碑上写着“姜公不敏暨夫人杨氏之墓”。
仿佛就在昨日,父亲和母亲看着她披上了大红的嫁衣、在门口送她离去。
父亲说:“宛宛,怎么办,爹舍不得你走。”
母亲含泪笑着:“别听你爹胡说,女儿家终究是要嫁人的,子楚是个好孩子,他会替爹和娘好好照顾你的,宛宛,你要乖乖的。”
而转眼之间,她所挚爱的,都已经躺在冰冷的黄土之下,谁也不能照顾她了。
姜宛姝咬着牙,没有发生一点声音,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手背上,冰冷冷的。
墓碑上的雪有点儿积了起来,姜宛姝用手拂去了,但雪还在下着。她想了想,脱下了身上穿的丝绵大袄,盖在了墓碑上。
她跪倒在墓碑前,轻轻声地道:“爹、娘,下面是不是很冷,女儿不能侍奉在二老身边,是女儿不孝。”
一件鹤羽大髦兜头罩了下来,带着林照辰的味道,那是一种清冽的松香。
“宛宛,天太冷了,先回去吧,改天再过来。”
“不要。”姜宛姝抱住了墓碑,喃喃地道,“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陪着爹和娘,他们会疼我,我回去做什么,那里不是我的家,这里才是。”
林照辰过去抓住了姜宛姝的肩膀,想把她拉起来:“你的病才刚好,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身子,快点回去,若不然,我以后不让你过来了。”
姜宛姝紧紧地抱着墓碑:“不走,我就不走!”
林照辰硬着心肠,把姜宛姝的手一点一点地掰开。
姜宛姝的手指徒劳地抓挠着,却什么也抓不住,被那个男人硬生生地拖走了。
她哭了,终于失态地叫喊了起来:“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能早点到?为什么不能把我娘救下来?为什么啊?”
林照辰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对不起。”
她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悲伤和苦楚,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被遗弃在荒野,那么无助:“你把我娘还给我、把楚哥哥还给我,你把他们都还给我啊!”
林照辰那么想拥抱她,却不敢。只能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对不起,宛宛,是我的错,原谅我。”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哄她。
“都怪你不好,我恨你、我恨你……”
透过飘零的细雪望着他,他的眉目刚硬,似乎冷酷。
他说:“对不起。”
那声音是又是那么温柔。
身上披着他的鹤羽大髦,那上面留着他的体温,是炙热的。然而,天下着雪,感觉还是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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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姜宛姝又有点烧了起来,温度也不太高,就是胸口闷闷的睡不着。
床幔放了下来,烛光影影绰绰,隔着帘子,她看见林照辰守在外间,光线模糊,竟有一种岁月安宁的错觉。
她一直都很怕他,不知怎的,心里又有点儿委屈,气鼓鼓地翻了个身。
他听见了动静,微微地掀开了一点帘子:“不舒服吗?”
她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装睡,一声不吭。
他放下了帘子,又安静了。
姜宛姝总觉得他一直在看着她,看得她心慌。
这一夜都很不安稳,直到天快亮了,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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