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十几天,姜宛姝在屋里看书的时候,听见两个丫鬟在阶廊下面唧唧咕咕地说话。
一个道:“好姐姐,你今天就帮我当值一下,让我也去园子里听听戏吧。”
另一个笑道:“偏你贪玩,我自己也想去呢,张嬷嬷不肯的。”
张嬷嬷原本站在姜宛姝的身后伺候着,这会儿听见了,忍不住打开窗子,朝着外头笑骂道:“你们两个,别想着偷懒,快去干活。”
两个小丫鬟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开了。
张嬷嬷阖上了窗子,对姜宛姝笑道:“姑娘,今天前院请了人过来唱戏,您整天在屋子里也是清闲,要不要出去看看?”
姜宛姝淡淡地笑了笑:“热孝在身,不便去了。”
故而,朱氏也没有过来和姜宛姝说这个。
张嬷嬷自悔失言,连忙自己掌嘴:“是,老奴说差了,姑娘勿怪。”
姜宛姝柔声道:“这有什么,嬷嬷你别往心上去,我岂是那样小心眼的人。”她笑了笑,顺口问道,“今天什么日子呢,赵老爷家搞得这样热闹。”
张嬷嬷见姜宛姝笑意自然,也放下心来,道:“这个老奴是知道的,您当为什么今天叫了人过来唱戏,其实是想给二姑娘相看女婿的。”
张嬷嬷原本是朱氏旁边贴身服侍的,朱氏对她放心,这段日子特意叫了她过来照顾姜宛姝,她对这府里的大小事情都清楚得很。
“大公子新近不是和临江侯世子交往吗,薛世子和大公子一见如故,很是亲睦,几乎每天都过来,说起来,这位世子真是个翩翩佳公子,样貌才识都没的说,家世又是顶好的,夫人就动心了,打算给二姑娘说这门亲事,想让二姑娘先偷偷地看一眼,这不是借着听戏的机会,还请了几家亲朋好友一起过来,人也多,见个面,两下都不尴尬。”
张嬷嬷口中说的二姑娘,就是朱氏的女儿赵妙仪,这姑娘今年十六岁了,生得十分美貌,赵家夫妇素来娇宠,立意要为她寻一个十全九美的佳婿才好。
张嬷嬷说着,自己就笑了起来:“其实我看不必,薛世子那样的人才,二姑娘岂有不满意的道理,这事儿十有八九是稳了。”
姜宛姝听了怔怔的,又觉得胸口开始疼了起来。
张嬷嬷是个老人精,看着姜宛姝的脸色,马上住了口:“老奴又多话了,姑娘不爱听这个,我就不说了。”
姜宛姝笑了笑:“没有不爱听,我在羡慕赵姐姐呢。”
张嬷嬷想起姜宛姝的身世,又有点讪讪的,暗骂自己今天老糊涂了,总是乱说话。
姜宛姝的神情淡淡的,她想了想,问道:“临江侯薛家,我恍惚记得原先是在滁州的,如今怎么到了京城?”
赵家既然看中了薛迟,自然是把他的底细都打听清楚了。
“是,薛侯刚刚调任回京的,世子也跟着过来了,早先的时候,外头还传言这位世子爷身体不好、性子也孤僻,深居简出的,如今看来,传言完全不实,他一派神采奕奕、风度翩翩,直把京城里几位有名的世家公子都给比下去了。”
姜宛姝听了也不言语,坐在那里发呆了一会儿。
张嬷嬷看她没精打采的模样,劝道:“姑娘,您总拘在屋里也不好,孙大夫交待过了,偶尔还是要活动一下筋骨,您不如到园子里去逛逛,虽然不能看到前院唱戏,隔着水,听个声音,也解解闷。”
姜宛姝慢慢地点了点头:“也好。”
张嬷嬷吩咐两个小丫鬟跟着姜宛姝一起去了园子里。
赵家的园子并不很大,冬天还没过,花木都枯萎着,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萧瑟。只有一片小湖,清澈可爱,湖边又有瘦石嶙峋,聊可以一观。
隔着那片小湖,大概地可以看见前院那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隐约的戏鼓之声传了过来,那边的戏幕已经开场了。
两个小丫鬟把头凑在一起,小声地咬耳朵,满面向往之色。
姜宛姝微微地笑了:“你们两个淘气的,这挠心挠肺的样子怪可怜的,要听戏就自己过去吧。”
小丫鬟犹犹豫豫地,欲举步又有不太敢:“我们走了,姑娘谁来伺候呢?”
“我哪里就那么金贵了,不过在这里略坐一会儿,不需要你们伺候,自己去玩吧,我也想一个人清静一下,放心,我不和张嬷嬷说,你们记得早些儿回来。”
横竖是在自己府里,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两个小丫鬟欢呼了一声,携手跑走了。
姜宛姝就立在水边,静静地望着对岸。
一会儿,戏鼓声渐渐歇了,伶人哀婉的歌声响起,从水面上飘了过来,有点儿渺茫。那大约唱的是才子佳人的情愁纠葛,唱腔拖得长长的,端的是宛转缠绵。
红尘里,总是有这般百转千回的爱,让人传唱不休。
听戏的人也入了戏,或是笑着、或是喝彩,隔了那么远,姜宛姝总觉得那场景不与她相干,她在岸这边,茕茕一人。
不知道何时,天开始下起了雪。
纯白的一点点颜色落入湖水中,顷刻就溶化了,然而,寒意沁人。
姜宛姝听见了后面有脚步声,她回首望去。
薛迟朝她走了过来,到了面前,隔着三五步,停住了。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他是那么一个英俊而温润的男子。
姜宛姝差点想脱口想叫他,但即使四下无人,她也没这个胆量。洁白的贝齿露出了一点点,在嘴唇上咬出了一抹樱桃的颜色,就那样硬生生地咬住了。
薛迟有些痴了。
两个人都静静地不说话,或者,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是那样,一个人低着头,一个人看着。
姜宛姝苍白的脸上浮出了一点红晕,宛如抹了一层桃花的傅粉,彼时冬末,春色似乎就在她的腮上,生嫩欲滴。
半晌,薛迟向前了两步,又顿住了,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姜姑娘,可真是巧了,不意今日又在此相逢,姑娘可安好?”
姜宛姝微微地侧过脸去,细声细气地道:“甚好,有劳世子问候。此乃深院内宅,世子想必是走错路了,多有不便,还请速速离去吧。”
薛迟深深地看着姜宛姝,目光中带着说不出的忧伤和温情,口中却道:“我在席间多喝了两杯,大约是有些醉了,误入此间,唐突姑娘了。”
他从袖子中取出一样事物,双手奉上,“适才路过道边,捡了这个,此处没有旁人,大约是姜姑娘所遗,如今物归原主。”
他的手中是一枚赤金的花球,莫约鸽卵大小,镂空的花枝藤蔓交错在一起,抱成了一个精致的小球,上面缀着几颗红宝石的花蕊,明艳流光。
姜宛姝羞涩地摇头:“并不是我的东西。”
薛迟微微地笑了起来,又走近了两步,他蹲下了身,几乎要半跪在地上,将那花球放在了姜宛姝的脚边:“既如此,左右不过无主之物,姜姑娘收下把玩也好。”
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那是供奉在佛前的檀香,高洁清雅,又带着淡淡的人间烟火气息。
姜宛姝的脸更红了。
薛迟起身后退了,温雅有礼。
“姑娘。”张嬷嬷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
姜宛姝慌慌张张地俯身把花球捡了起来,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
张嬷嬷撑着伞过来了:“哎呦,我说下雪了怎么姑娘还不回来,那两个小蹄子去哪里了,莫不是自己跑去玩了,真该死,看我回头不打她们。”
她过来,看见了薛迟,面上露出了几分狐疑的神色:“这不是薛世子吗?您怎么在这里?”
薛迟拱手:“误入了,方才正向这位姑娘问路,请多海涵,我这就走。”
他的神色坦然,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张嬷嬷也释然了,指了指那边:“沿着这条道,向前百步再左拐,就是前院了。世子多担待,老奴还要送姑娘回房,不能给您带路了。”
“无妨,我自便即可。”薛迟转身施施然离去。
姜宛姝有点心慌,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被逮住了似的,把手紧紧地贴在胸口处,低着头匆匆回去了。
到了房中,姜宛姝寻了个由头把张嬷嬷打发出去了,这才偷偷摸摸地把那枚赤金花球取出来看了一下。
那个花球已经有了一点斑驳的痕迹,是个旧物,上面带着搭扣,打开来,能把花球分成两部,原来这是一个玲珑小巧的薰香器,中间藏着一颗香丸。
薰香的味道和薛迟身上的一模一样,清幽檀香,如同往昔,一丝儿未曾改变。
姜宛姝的手指间也沾染了这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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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慢慢地过去了,不经意地,春到了人间。这时节,偶尔有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天总是湿漉漉的,春意在雨中萌发,绿了芭蕉、红了石榴。
最近的日子,赵府过得并不愉快。
二姑娘赵妙仪对临江侯世子薛迟一见钟情,赵氏喜滋滋地托人去薛家传了口风,却被薛迟婉拒了。
赵氏本以为丢开就算了,没想到赵妙仪情窦初开,不过一面之缘,却已对薛迟情深不能自拔,得知襄王无意,神女哭了个肝肠寸断。
偏偏薛迟这边拒了赵妙仪,那边依旧和赵建安往来如故,赵妙仪耐不住相思,时常躲在帘子后面偷偷看他,被父亲赵平卓知道了,把儿子和女儿一起叫过来臭骂了一顿。
赵妙仪哭得更惨了。
溺爱儿女的朱氏自然大怒,和赵平卓大吵了起来,把赵平卓赶到书房去了,可怜的赵老爷在书房住了一个月。
朱氏又忙着给赵妙仪相看别家的公子,可惜赵妙仪认定了薛迟,其他人再也不肯了,把朱氏又气了个仰倒。
总之,朱氏最近焦头烂额的,也没太顾得上姜宛姝了。
转眼到了三月初三,这日,一切如同往常,也没什么异样。
夜深了,屋子里静悄悄的。
张嬷嬷的大孙子成亲,她向朱氏告了假,回乡下老家去了。姜宛姝是个随和的主子,没有张嬷嬷坐镇着,丫鬟们惫懒了起来,都先去睡了,姜宛姝也不拘着她们。
她独自坐在窗下写字。
姜宛姝的父亲是书法大家,她的一手簪花小楷也是不凡,连赵平卓见了都啧啧称赞过,还叫了赵妙仪过来跟着姜宛姝习字,可惜赵妙仪生性活泼烂漫,根本坐不住,才写了半天,就向姜宛姝告饶开溜了。
写字其实是一种水磨工夫,须得耐心细致才可,故而,能够安于此道之人,大抵心性平和温存。
姜宛姝持着羊毫小管,静静地抄着一卷般若心经,笔画勾勒如行云流水。
案上的红烛爆开了一朵灯花,烛影摇红。姜宛姝放下了笔,拿起小银剪刀,把那灯花剪掉了。
今天不行,总为外物所扰,静不下心来。姜宛姝叹了一口气。
窗子外头有人轻轻地叩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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