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九月,起床后向窗外看，映入眼帘的却是初春新芽。
来到g区已经半个月,花善笑还是时不时会因为这样细枝末节的差异而楞神。
每天接触的新鲜事物太多,就连抵达都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仔细一想，善笑甚至很难相信，三周前她还在e－5圣所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和原好一起挑拣哪些是必需品、哪些在g区开出的违禁品清单上的光景属于很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临走前，善笑和家人匆匆安排见了一面，而后，她就与夷承启程踏上漫长的旅途。
是字面意义上的漫长征程从e区来的航程算上中途补给还有等待合适的时机降落,花了近30小时。
被称为“赤道崩塌”的全人类危机落下帷幕后近一个世纪,当下人类聚集活动区之间隔着大片废土与恢复原始面貌的自然地带。也因此，各个区域之间的交通往来并不便利。而在七个排得上正式编号的大型人类安全活动区之中，又以g区最为神秘。不论是公开发行的世界地图还是圣所的课程材料中，都没有第七个活动区的具体位置。
夸张的保密工作与g区的特殊性质有关这里是新塔组织的中枢所在。
确切说,g区是唯一由新塔直接管理的区域。这里的居民并非人人都觉醒了能力，但几乎都与新塔有所关联。普通人或是神启者的家人,或是作为优秀的技术人员被邀请前来工作。
而只有在抵达这里之后，花善笑才明白为什么地图上找不到它。
－－因为g区没有固定位置。
她正生活在一片飘浮的陆地之上。
如果不加以说明，g区的城市与e区的生态环境看起来几乎没什么区别,大多数时候,即便是哨兵也很难察觉到一切其实在洋面上移动。至于g区是怎么建成的、脚下土地的真面目是什么、操控漂流方向的原理是什么、还有确保自给自足的技术,这些都是最高级别的机密。即便升格为首席,都未必能一探究竟。
眼下也没有为这些事发呆的时间。
即便是周五,花善笑的日程还是从早排满到入夜。
洗漱完毕,善笑披上有新塔标志刺绣的外套，把放在门口的包往肩头一甩，踏入八点还差十分钟的早晨。眼下她的住所位于一栋二层住宅楼，门外就是半开放式的走廊，住户一字排开，面对郁郁葱葱的小花园，绿化带的对面是另一栋外表相似颜色不同的低矮长条住宅－－与e区不同，这里的建筑物少有高于三四层楼的，基本都掩映在树影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湿润气味，看来天亮前下过雨，其中还夹杂了一丝咸味。
花善笑循小径穿到小花园对侧，敲了敲标着b102字样的房门。这是夷承现在的住处。
无人应答。
她这才想起什么，抬腕一看。穿戴式的装置立刻随动作展开角度合适的投影，新消息一条
「要赶在上课前查个资料，我先出门了。今天晚上我来你这」
这半个月花善笑和夷承几乎没什么好好独处的时间。
抵达第一周日程还算宽松，留足够时间给所有新首席候选们调整时差、习惯新环境。即便如此，收拾东西、熟悉位于g－1市外围的基地就已经累得花善笑够呛。
到了第二周，为期两年的首席候选基础教育正式开始，她和夷承的日程表比意想中排得还要满，一周五天被五花八门的知识课程还有实践训练排满，每个月、甚至隔周都有考核，实在不给人分毫懈怠的机会。
忙就算了，两人重合的课程只有每周二和每周四下午两个小时的基础素养讲堂。即便在上课时能坐在一起，一下课，她和夷承就又各自有别的安排，也说不上几句就只能再度分开。除此以外，也就只有某几天的午休时间，还有早晨或者课后能抽空碰面了。
善笑叹了口气，手指在投影出的键盘上快速敲击
「好，我这边活结束了就告诉你」
「嗯。」
一如既往的简略回答过了三秒，又蹦出一条新消息
「早饭我随便对付过了，不用担心。倒是你，现在才出门，是不准备吃早饭了」
花善笑不禁噗嗤笑了。她一句“早饭吃了没”还没发出去呢。
一边转身往教学楼的方向快步走，善笑一边回复
「啃过营养棒了，反正今天早上不是体能训练」
「昨天熬夜了」
「看材料嘛」
她走得快，没一会儿就离开了住宿区域。走下一段长台阶，随地势略微起伏的成片新绿与点缀其间的红屋瓦顿时尽收眼底。
「我这边训练官已经到了，那么晚上联系。」
「嗯，加油」
站定回好夷承的消息，花善笑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五分钟，赶到教室应该正好。今天第一节是野外生存技能课。
“花花，早”
身后传来脚步声和干劲十足的问好。
花善笑回头，正看见一个女生懒得走完后半段台阶，干脆直接跳了下来。这是正常人必定会受伤的高度，但对方轻盈落地，立刻站直，扎成双马尾的长发随起落蹦跳了一下。
这女孩叫鹿又又，来自d区，一如惊人身体能力所证明，是一名出色的哨兵，也是今年的十四位位首席候选的一员。而即便在性格各异的十四人中，鹿又又也因为她不知该说是天真烂漫还是缺心眼的出挑行事作风分外打眼。
即便此前早已领会过鹿又又旁若无人的脱线举止，花善笑还是默了一下才说“啊早上好。”
鹿又又可以说是花善笑在这里结交的第一个新朋友。她们同为首席向导候选人的搭档，课程安排也大都重合，一起行动得多了便自然熟络起来。但每次和鹿又又在一块儿，花善笑都会觉得，从体能还有常识方面来衡量的话，她都要觉得自己像个普通人了。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为什么天天要那么早起来啊”一边往教学楼走，鹿又又一边抱怨着，“而且好无聊啊第一节课。”
“我觉得还蛮有趣的，不过就算把植物图鉴背下来，真的把我扔进荒野，我也认不出哪些可以吃哪些不可以”
鹿又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不过吃错几次，差不多就认得出来了。”
“”
不愧是d区出身的鹿又又。
d区与e区和g区不同，由一串坐落于原始森林和荒原的聚落组成。也因此，来自f区的神启者大都野外生存经验丰富。相对地，鹿又又到现在还没完全习惯城镇生活，总是嫌弃基地的活动范围太过狭窄。
在教室落座，鹿又又鬼鬼祟祟地戳了花善笑一下“花花，今天要交的密码学作业你做完了吗”
“做完了，但我们每个人分到的题应该不一样吧”
“可是我实在搞不懂－－”
“那午饭的时候我和你一起看一下吧。”
鹿又又愣了一下“你不和搭档一起么前几天不都是和他吃饭的。”
“我和他午休的时间错开了。”
“唉，我也是。这是不是故意的啊”
确实有这种感觉。
尤其当周五晚也和夷承见不了面的时候。
「抱歉，明天中午之前要交的一个读书报告我还没搞完小看这个作业了。」
「嗯，我也还有东西没看完。改周日」
「好的」
数个小时后。
「我再过一会儿差不多睡了，现在有空打个电话」
「啊对不住我还没写完qaq」
「没事，明天。」
然而到了周日午后
「小组还在开会，会比预计晚一点，等我一下。」
「okk」
周日晚八点。
「今天晚上要整理材料，不过你可以过来。」
「那样你集中得了精神吗」
「
也是。真的抱歉，下周再找个时间吧。」
「嗯，没事啦，反正明天中午吃饭还是可以一起的」
别开脸，佩戴式终端就自动收起了投影，花善笑歪到沙发上，长长叹了口气。她转而起身，努力振作在圣所的两年节奏要比现在迟缓许多，尤其在最后半年，有大把优哉游哉的空闲时间，一下子没法适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而且和此前夷承特训的时候不同，他们也不是完全见不到面，活动范围也小，不会有强烈的丧失感。恼人的只是课前出门走一段、又或是一起吃饭的这点时间，也就够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而每周一次的双人训练要到第二个月才会正式开始。
花善笑试图乐观一点只要习惯了，只要摸索出一个固定的作息，应该就不会这样了
然而，第三周就开始为第一次考核做准备了，再下周一通考核完毕筋疲力尽，还要准备应付又一轮新的知识点和训练。等花善笑回过神的时候，一转眼10月就近了。
虽然她和夷承勉强称得上每天都见面，但每次基本都不超过半小时，而且不是在路上就是在食堂。明明住处只隔了那么一百米的距离，但每晚最多只能在睡前通个电话，还不敢拖久，否则第二天起不来。
花善笑知道夷承不比她少煎熬一点，便也没抱怨什么。毕竟这是他们一起考虑过后选择的路。但一想到夷承大部分时间都和别人在一起，她又有点不是滋味。
又一个周五。
“花花，”午餐桌上，鹿又又神情严肃，“今天下午的密码学课，我要翘课。”
“”
“这样下去我受不了了我要一下课就去截胡。”
虽然鹿又又的话多有省略，但花善笑立刻明白过来这位狠人是直接准备拉着搭档一起翘课。
“花花，你要不要也翘了今天的”
“我不在的话你就没笔记了吧”
“笔记什么的无所谓啦”
花善笑单手支颐“我大概做不出截胡抢人这样的壮举”
而且夷承做事认真，还未必截得到。
虽然婉拒了鹿又又一起翘课的邀请，花善笑当天傍晚下课时，还是有点怏怏的。
她甚至不知道还要不要问夷承今天有没有空见面，一如往常，他们都有非完成不可的课业任务。永远都有别的要做的事。
有那么一瞬，花善笑甚至动摇起来她是为了这样的日子才离开e区的吗
没了胃口，她直接打道回府。慢吞吞上楼，拖着步子到房门前，她愣了一下。
房门率先打开了。
夷承以近乎贪婪的眼神定定看了她片刻，才低声说“你回来了。”
花善笑呼吸停了半拍，胸口像有一口鸣响的钟。她不禁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脸，确认这不是幻觉“你你不是要查资料－－”
“查完资料之后要写报告，写完这个报告还有别的，事是做不完的。”夷承无奈地弯了弯眼角。略作停顿，他看着她进门换鞋，才口气古怪地补了句“以前你还会直接跑我房间里来，这次倒很安分，一个月都没动静。”
花善笑一噎“我怕打扰你。”
“打扰我什么”夷承抬眉，“虽然的确是我想要走首席这条路的，但我可没让你那么主动自觉地给这些事让道。”
她别开脸“谁知道你会不会嫌我烦”
夷承呼了口气“我怎么会嫌你烦”
花善笑没立刻回答。
夷承以眼神追问。
她别扭了一下，才轻轻说“我怕我一私底下见面就要开始闹脾气。”
见他还是不明所以，善笑才吞吞吐吐地继续说下去“今年七个向导里一共两个男的，上面一届的也是女的多，听上去你和她们都相处得挺好的，然后现在都是向导和向导混一块儿，哨兵和哨兵在一起时间长－－”
夷承怔忡一下，直接打断了她问道“你在吃醋”
“也、也不是吃醋不，怎么说，我知道你不会怎么样的，”花善笑苦于词不达意，直接转过身去，“但我嫉妒心强万一控制不好就会和你吵起来。这点我还是知道的。彼此都已经很累了，我不想再搞得不愉快。”
夷承有点不快地反驳“那我还没计较哨兵一大半也都是男的。而且你别说得好像我一定会和你吵起来。”
“我知道啊”就是因为情绪闹得毫无道理，才说不出口。
气氛一瞬有些紧绷。
夷承随即叹息一声，试探性地去拉她的手。花善笑没闪躲。他就牵着她的手把她转回来，缓和口气说“算我的错，我不该拖到现在才过来的。对不起。”
花善笑半垂着头嘀咕“也不能说是你的错”
他无奈地笑了“那算谁的错”
“谁的错都不是”她头压得更低，后一句的声音几不可闻，“但是夷承，你就不抱抱我啊”
夷承的呼吸停滞了一拍。
片刻的寂静。
“你早点和我这么撒娇不就好了。”
花善笑将脸在他肩头蹭了蹭，低声抬杠“整天撒娇的话就不稀奇了，对你也就没用了。”
夷承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否定“那可不一定。”
她抬眸看他，不自觉唇角含笑。他的眉目轮廓也柔和下来，眼中也漾起星点的笑意。对视拉长作凝睇，心跳加速，玄关顶灯的光变得很烫，有什么在身体深处蜷起来。
夷承的喉结动了一下。
花善笑转了转眼珠，看向一边墙壁“就这么抱一下你就满足了啊”
“明知故问。”
“下周开始终于又要有双人训练了吧”花善笑靠在床头浏览这周的笔记，转而打开日历。
“嗯。”
“好像同期里已经至少有一半人接管精神图景了”
夷承将视线从平板终端上挪开，有点无奈地看她“这里大部分人不是在最后一年的最后几个月才定下搭档的。”
她歪了歪头，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
“而且，接管这事先后也无所谓。你不要焦虑。”
“嗯。”
“”
“”
花善笑放下终端，撑着额头端详夷承，随口问“你看资料怎么看到墙上去了”
“我在想事。”
“什么事”
夷承垂睫，露出做决断的深索神情。而后，他直率地提议“现在这样，我觉得我和你不如干脆住一起算了。”
“”
在来g区之前，他们之间因为递交住宿申请表有过差不多的一段对话。
那时候花善笑还是选择了分别独居。
“我知道你可能觉得这太快了，但是住在一起的话，我和你都会安心一点，”他忽然将终端屏幕朝向善笑，“可以选这种两间卧室的，给彼此留点私人空间。”
屏幕上赫然是基地宿舍现有可选的房型图。
这个人刚才一脸严肃地浏览了很久不知道什么东西，原来不是在查报告用的资料啊。花善笑一这么想，就忽然有点想笑。
“住一起的话，至少早晨和晚上肯定能见面，”夷承说到这，突然诡异地收声。
“你在想象什么”
夷承睨她一眼“你想听”
“算了。”
“不是你想的那种，”夷承轻咳，别开视线，吐字带了点顿促，“想象了一下晚上回去，你已经在家里，然后我对你说我回来了的场景。”
好具体。
具体到莫名让人难为情。
花善笑在颊边扇风“你能不能别突然变得特别纯情小男孩搞得我也不好意思起来了。”
夷承摇头“你对我到底还有什么误解”
“你刚刚不也做了差不多的事。”
“”
“来开门，说你回来了之类的”
夷承怔了一下，才说“也是。”
原来刚刚的那个不是故意的啊不如说正因为是不自觉的性质才更恶劣。花善笑抄起抱枕，往他身上砸了一下。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所以你也不讨厌吧”
“”
夷承略微凑近了一点“和我当室友行么”
花善笑都有点佩服他改换措辞的机智。
夷承搭住善笑的肩膀让她看着他，正色道“我们开始得就不算普通，但你想要普通地谈恋爱，想要慢慢来，我明白。我也的确比较容易心急。但是分开住，就算住得再近，那点距离还是距离，会成为很大的阻碍。我不想再继续这么各自忙下去，我”
他垂睫，轻声坦白“再那么久都没法好好和你待在一起，我受不了。”
“我也受不了，但是，”花善笑抱膝，“彼此都很忙，还住在一起的话，就很容易起摩擦吧”
“你还是担心会和我吵架”
“嗯。因为我们就是很容易吵起来。我不想让你烦我。”
夷承蹙眉“那么一开始就定下规矩，和那时候一样。”
花善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试用期”时候的事。一勾起那时的回忆，她就不禁哂然。
夷承大部分时候很遵守自己定下的规矩。
见花善笑眼神闪烁，夷承放软声调，又问一遍“笑笑好不好”
她有点恨恨地瞥他。
每次夷承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她都没法拒绝。这次是故意的，肯定是故意的。
再坚持下去就只是逞气了，而且她本来也没有抵触与夷承同居的想法，撇开顾虑，可能只是有点害羞吧。
“行吧”转念一想，她“啊”了一声，“可是我记得调换宿舍有期限吧”
“嗯，今天晚上11点59分。”
“啊那来得及么还有－－还有十五分钟”
“申请表我已经填好了。”夷承笑笑地将终端递给她过目。
看起来夷承不止调查好了其他宿舍的户型，其他后手也早就准备就绪。
只等她点头。
确认完毕，善笑颔首将终端还回去，一边低声抱怨“我是不是又被你坑了。”
“你认栽么”
花善笑认真地思考了三秒。
他因为她的反应有点惴惴。
花善笑缓缓偏头，枕在夷承肩上“我这是让着你，可不是谁都能那么欺负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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