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e区蓝花楹盛开的时节,穿过都市楼宇的风沾染了和煦的春意,总要轻柔地与纱帘嬉戏一阵才前往下一扇敞开的窗户。
“抱歉,拖了一下,现在才回来。”原好进门放下包。
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听到动静,从房间里奔过去,手里举着一张画稿
“妈妈，妈妈,你看，我今天的画被老师表扬了”
原好俯身接过“让我看看你画的是什么”
“是小花阿姨还有叔叔,海底大冒险”
原好闻言莞尔,摸了摸女儿的头,与出来迎接她的季礼侑对上视线“我回来了。”
“辛苦了。好了,大检察官和小检察官,都洗个手准备吃饭。含含，不要把画带到桌子上，溅到汤汁弄脏了怎么办来,给我”
“不要我自己收起来。”名叫季含之的女孩转身跑进卧室。
被女儿毫不犹豫拒绝的季礼侑直起身,无奈地摸了摸鼻子,与原好相视而笑。
“含含是按照小花他们之前发来的照片画的吧”原好走进厨房，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要端上桌的菜。
“你就安心坐着，我把汤锅端上来。”季礼侑在她背后轻轻拍了一下,原好就作罢了。季礼侑作为检察机关下属的特勤成员,有赖e区稳定的局势,有时候会好几个月都没什么大任务,等同赋闲在家，因此对厨房产生了微妙的领地意识。季礼侑又把餐具摆好，一边继续刚才的话题“她好像特别喜欢a区海岸线的照片。”
“也是，毕竟这里虽然靠海，但平时都看不到。哎，含含，洗手，忘了爸爸刚刚怎么说的了”
“那我和妈妈一起洗。”
一家人坐下共进晚餐，入学第一年的季含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恨不得把一天在学校里的见闻倒豆子一样全告诉母亲。
“小花阿姨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啊”
原好给季礼侑盛了一碗汤“再过几天。”
“再过几天是几天啊”
季礼侑耐心答道“说不准，小花阿姨和阿承叔叔是坐船回来的，明天启程，花费的时间要看天气情况。”
“船哇，我也想坐船－－如果我和小花阿姨变得一样厉害，是不是就能坐船了”
原好和季礼侑都有点无奈。
神启者之间的孩子会觉醒能力的可能性很大，但也不乏作为普通人过完一生的例子。而在e区，身为普通人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吃完饭，一家子趁着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到楼下散了个步。季含之还有作业要做，虽然还有点想黏着双亲问东问西，原好说了一句，她就乖乖地进房间了。
“喏，”原好搭住季礼侑的肩膀，将一杯兑了苏打的朗姆酒放到他面前，“今天你也辛苦了。”
季礼侑按住原好的手，抬头笑了“我辛苦什么含含现在上学了，我现在可比前几年你带她的时候清闲多了。而且和她待的时间久了，现在她更黏你，说好的女儿黏爸呢”
“那是因为唱黑脸的是你嘛，这半年实在太忙，她亲还是和你亲。”
原好噗嗤一笑“我们这在争什么高下。不过看到你穿着围裙还有送小孩上下学的样子，真不知道夷承和小花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阿承已经嘲过我了。”他将原好拉到身边坐下，喝了一口酒，长长吐出一口气，半晌才说，“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回e区吧没想到一走就那么多年。”
“嗯，那也没办法，每轮换一个区就回来一次也太不方便了。”
“幸好有通讯可以保持联系。不过在g区的那两年，基本是音讯全无。”季礼侑回想起来，笑着摇了摇头，“毕竟是g区，根本不允许与外界的私人通讯。”
“也不知道g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片刻的沉默。
杯中的冰块撞击玻璃发出轻响，季礼侑的声音很平静，只有些微惆怅“有时候看着他们发来的照片，偶尔和他们视频聊一聊，会觉得他们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再想一想，好像阿承跟在我后面也就是几年前的事，就忽然一瞬间感觉我是不是老了。”
原好笑着睨他一眼“你老了，那我不就也跟着老了啊。”
“那没有。”
原好起身去倒了一杯气泡水，捧在手里，看向冰箱上贴着的照片和画作“但我们和他们还保持着联系，还是朋友。就算他们的人生有一大部分我们已经没法想象，可能他们也有了更重要的朋友的同僚，但我们还在这里过着还算普通的生活，当初适配度那么差也还是过来了”
她回头看向季礼侑“如果我们不在这里，即便小花和夷承再回e区，多少也会有点寂寞的。”
季礼侑在厨房暖黄的灯下注视她，眼神柔软，缓慢点了点头。
哪怕花善笑和夷承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注视的也是e区一座座都市外更广阔的大地、森林、海洋与天空，只要他们还在这里，与这个更普通的世界就还存留着多一线联系。
每当入夜，a区狭长的列岛群落便渐次点亮，从高处看，便犹如散落在碧蓝海湾中的串串璀璨明珠。
花善笑趴在阳台围栏上向下眺望，轻轻叹息。她倏地回头，夷承拿着两个玻璃杯站在门边“开始降温了。”
她拎起搭在藤椅上的外套披上，从他手里接过一个杯子，不用凑到鼻端就嗅出饮料的气味“我还以为最后一晚，你要喝点小酒呢。”
夷承淡淡答道“明天要早起去港口，算了。”
花善笑一耸肩“喝一杯又不会怎么样。”
“一点果酒就会晕乎乎的人就别装酒鬼了。”他笑了笑，“回到e区倒是随你怎么喝，你醉醺醺的样子还蛮好玩。”
“就知道看我笑话。”花善笑喝了一口冰茶，再次撑上栏杆，又叹了口气。
夷承走到她身侧“从刚刚开始就长吁短叹的干嘛”
“虽然说天天看都有点看厌了，真的要走了，又有点舍不得这景色了。”
夷承也跟着她注视了片刻粲然生辉的夜色，应道“嗯。”
花善笑往夷承那里略微靠了一点，肩膀挨着肩膀。她没说话。自从离开e区，一晃眼竟然也十年多了。在首席候选期的轮换顺序中，原隶属区总是排在最后。不想念故乡是假的，但花善笑比她意想中还要更适应每过两三年就转换环境的漂泊生活。
“现在想想，虽然头两年累得要死，但说不定是最好过的一段时间。”
夷承口气柔和“学习和训练要处理的问题都相对单纯。”停顿一下，他看向她“而且我们之间也有很多回忆。”
花善笑短暂地歪头在他肩头靠了一下“嗯但那之后也发生了好多事。”
“嗯。”
“但是一结束教育期就把我们扔到d区的荒郊野岭有点过分吧现在我还是觉得那是故意的。”
夷承轻笑“应该确实是故意的。谁让我们是娇生惯养的e区候选。选拔的时候我就觉得凌希是个难应付的人，果不其然。所有人的第一个目的地都是她带头敲定的。”
“比黑暗哨兵本人还要可怕的搭档，”花善笑也笑起来，“不过后来再接触，就觉得她其实人不坏，就是还是不要和她为敌为好。”
“嗯，我懂。”
“听说g区下任首席哨兵就是他们了。”
“算是众望所归。”
花善笑垂头沉默片刻才说“不过以d区开头也是好事，待了一年半之后，不管被扔到哪里，我们都能活下来。怪不得又又和她搭档生存能力那么强。”
夷承抬头看向天空，成片的灯光照应下，天空呈现出蒙蒙的雾蓝色，能分辨出星辰，但不甚清晰。他将这天幕与记忆中的星空比较了一下，说道“那里的星星很好看。”
“没什么光污染嘛。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看到那么壮观的流星雨了。”
“那说不定，万一最后被调到d区任职怎么办”
花善笑抖了抖“那还是算了吧而且我们在那手忙脚乱的，评价肯定一般。”
“的确，升格d区首席的最后还是d区的候选人为主。”夷承不知道想起什么，神情略微严肃，“实话说，我最不想去的是f区。”
f区同样是以神启者为中心的活动区，但又与g区性质完全不同。那里等级森严，优待神启者。f－1市都分为上下两部分，觉醒者和他们的家人住在高处，使用特殊采光涂料的外墙远看闪闪发光，因而上城又被称为“水晶宫”。地势低矮处才是占人口比例更大的普通人居住区。f区自然资源储备丰富，地理条件也相对优渥，单论财力与e区不相上下。由于神启者绝对的力量优势，新塔自然也成为了当权者急于拉拢的理想伙伴。可以说，新塔f区分支真正地深入了区委员会内部，成为了政府的一部分，而非合作者。
客观来说，f－1是一座整洁、有序、安全的壮观城市。
但在那里的两年内，花善笑常常会感到难以呼吸，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憋闷。她颔首“我知道，那里让人不太舒服。”
“不过f区也信不过e区的人，他们更喜欢b区和c区的候选人。陆知尧和姚之路他们中途退出之后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应该没回f区。南风他们也原本是f区人，反倒成了e区的首席。”夷承话语中带上了一丝嘲弄的味道。他不太喜欢谈论新塔各分支之间涌动的暗流，也尽力置身事外，但花善笑知道他看得很清楚。
“啊对，还有这回事。不过完全看不出他在f区长大。”
“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他当初那么想离开家乡。”
花善笑将杯子夹在掌心转了转“再过一两年他和秦姐姐也能卸任逍遥去了。”
“那不一定，我听说g区想把他挖回去继续在中枢工作。”
“他会答应吗”她和夷承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很可能答应啊。”
夷承哂然“嗯。”
毕竟是个责任心和外表随意程度成正比的人。
f区之后，花善笑和夷承的下个目的地是b区。
b区由山区中的一座座要塞城市组成，是军事化程度最高的活动区，每座要塞一旦封闭，可以维持长达数年的完全自给自足。但也因此，神启者与普通军方之间的关系十分紧绷，却互相需要，不得不维持协作。而在要塞之外的荒野地带，又有许多不满军政统治的独立武装组织活动。新塔成员作为明面上区委员会的合作伙伴，一旦离开城市，往往也会被当做袭击对象。
“b区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危险地带不过那里对你评价很高吧。”
夷承苦笑“对此我心情复杂。”
“那里新塔分支的氛围倒是很好。”
“外敌和危机感使人团结，”夷承略微缓和口气，“不过如果是那两个人点名要我们去，那我们也只能去了。”
“但陈哥她知道你不喜欢军队啊。虽然前一阵联系的时候，她又撺掇我劝你，那里的首席向导估计三年后就会换人之类的，还说了不知道多少次可惜，但你不愿意的话，她也不会强求你的。”
“她不会强人所难，她搭档一上谈判桌就说不准了。”
“你私下不是和他关系还挺好的嘛。”
夷承将头发往后捋，谈及某位b区新上任不久的首席哨兵搭档，很没辙地垮下肩膀“将私情和公事分得清清楚楚就是他最麻烦的地方。”
花善笑轻声吐槽“一涉及到陈哥，他还不是照样公私不分”
“你这话让本人听见了可不得了。”
“哎呀，谁让他老大不小了还傲娇得不行。真不知道他和陈哥是怎么走一块儿的。”
夷承抬眉，似笑非笑地睨她。
“干嘛我现在可坦率多了。”
“行，就当是这样好了。”
花善笑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你什么意思啊。啊”
“没什么。”
她不理他了，夷承便揽住她的腰，重新把她拉回身侧“总之相比b区，c区和这里都是养老天堂。就算被分到这里你应该也没意见吧”
“嗯但是c区那些王室典礼动不动要让新塔派人参加，还要和议会那些大人物打交道，要浪费好多时间，你忍得了”
“在社交场合我已经比以前圆滑很多了。”
“但还是整天有人和抱怨你不苟言笑，难以接近，最后还是得我给你打圆场。”
夷承一本正经地答道“不和王室牵扯太深也是c区新塔的方针。”
“行，反正很难融入那里，如果局势稳定不起什么变故，只当工作在那里生活也还是可以的。”
“嗯。”
两人不约而同注视着a区列岛被灯光勾勒出的海岸线。
花善笑又叹了口气“这里真的就是养老天堂吧人口少，技术发达，在这两年我感觉好像休了个长假”
“a区新塔是各分部里最没影响力的一个。”
“毕竟就算觉醒了能力在这里也没什么用武之地啊。”
“但g区可不这么想。”
“呃如果他们打算拓展版图，从这里的委员会还有大亨们那里再分一杯羹，那可真是任重道远。”
夷承平静地补充“而且如果有什么气候变动，这里的生态是最脆弱的。”
确实，一旦发生地质或气象灾害，除了在高处的核心设施，a区将会有大半被淹或是遭殃。
“区委员会不是每年都在制定应急方案嘛。”
“仅仅是方案，人工浮岛没造多少。”
“那就希望假如我们撞运被分到这里，千万不要碰上什么大灾害。”
夷承展颜笑了“嗯。”稍作停顿，他轻声问“那么e区呢你没想过在那里留任”
“如果真的是那样当然很好”花善笑将玻璃杯凑到唇边才发现杯子已经空了，不由莞尔。夷承便拿过去，进屋重新斟了两杯拿出来。
她接过杯子，继续说“但在外面转了一圈，再回头想想e区新塔和委员会的关系肯定比在圣所的时候意识到得要复杂。”
e区明面上还是一个普通人主导的社会。圣所隐蔽于城区，不少在政府机关工作的神启者不刻意亮出身份，连重要设施和训练场都隐藏在地下。
夷承会意。
“不过比较之下，就愈发觉得为了保护e区平和安定的生活，新塔也许还是有一点作用的。”花善笑点点头，“如果能留下就好了。不过首先要过南风和秦姐那一关”
“嗯，他们打分和使唤人可不会手下留情。”
“糟，我已经开始紧张了”
夷承笑着摇头“每次要换岗你都这么说。”
“而且在e区难免碰上旧识，那么多年不知道彼此变化多少，见面会不会尴尬，这也会造成压力啊。”
“你和季礼侑和原好见面还会有压力”
“他们连孩子都有了每次和他们联络完，尤其看到他们小姑娘一天天长大，就有种想要呜哇－－的感觉。”
“不过季礼侑当爹也当得太早了。”他的口气有些嫌弃。
“但是没想到现在是他在带孩子啊。这样小原也省心很多，真是模范伴侣。”
“他原本就喜欢照顾人，这方面当然也做得很好。”虽然在夸奖季礼侑，夷承口气有点微妙。
花善笑凑过去看他“都多少年了，你还在惦记我喜欢过他的事啊。”
“不是，”夷承侧眸，缓声问，“我想的是，你是不是羡慕他们，也想要孩子我是不是让你付出了不必要的牺牲。”
首席性质特殊，即便是搭档也必须参与工作，很难抽身全身心照料孩子。因此，大多数踏上首席这条路的神启者都没有孩子，即便有，也很晚。当然也不乏为了家庭退出候选甚至提早从首席位置卸任的例子。不过是各人不同的考量与选择的结果。
“那也没有目前还没有考虑，”花善笑想象了一下，哆嗦了一下，“但我没法想象自己当妈的样子”
夷承噗嗤笑了。
花善笑双臂交叠搭在栏杆上，下巴抵上去，有些小心地发问“那你怎么想的”
此前他们没有正面聊过这个话题。
他没犹豫，像是早就深思熟虑过，坦率地答道“想象过，但是综合考量下来，不要孩子也没事。还是以你的意愿为主。”
“嗯”花善笑直起身，想说些什么，最后直接倾身过去，在夷承唇角亲了一下。
夷承噙笑看她“就这样”
“你还想要怎么样”
“比如再说点什么”
花善笑撇嘴“好了，是我不对，那时候拖了快一年才履行承诺说爱你。但都多少年过去了，都在一起那么久了，还整天把这些挂嘴上不害臊吗”
夷承抬眉，淡淡道“不啊。”
他以身作则，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爱你。”
花善笑久违地又被夷承弄得有些羞涩。但只是就势回一句“我也爱你”不够意思。
她看着夷承从寡言、率直而不合群的少年一步步走来，终于变成现在的样子，与她站在一处俯瞰同一片海。沿途发生了很多很多，他有所改变，她也一样。
在海上永远飘浮的失落陆地，雾气蒸腾的荒原，被日出点亮的镜中幻象的建筑群，盘踞于山谷险要处的要塞都市，不可思议地悬浮于空中的王室花园，在夜色中尽情盛放的岛屿之花；出入无人地带的匪徒，平民窟中拽住人衣服的枯瘦的手，袭击过后烟尘中的哭声，祭典撕裂天空的焰火，豪宅水晶灯坠落时的哀鸣；最壮阔的日落，最惨淡的黎明，摄人心魄的流星雨，自冰川之上升起的鹅黄明月；求生，内讧，协作，战争，凶杀险恶的，美好的，这些他们都一起看过。
但夷承依旧是夷承，会以笔直得恍若不知何为闪躲的目光注视她，又不仅仅以视线，而是用全身心留意她，比她自己更先注意到她的一切。只有他。
而现在，花善笑终于能够有自信说，她也同样地注视着他、了解他。
“因为要回e区，你又在想什么有的没的的了吧”
夷承因为她突然的提问愣了一下。
“我以前的确说过，想要普通的恋爱普通的幸福之类的话首席这条路需要我和你做出很多牺牲，包括舍弃平凡的幸福的可能性。但我不后悔。”花善笑看向闪烁的灯火，仿佛那是记忆中发光的碎片，“如果你想问的是和你在一起，还有离开e区这些年，我开不开心，那么我只能回答，真的很开心。”
从夷承的表情判断，她知道自己说中了。
花善笑举杯，和夷承的碰了一下，玻璃还有冰块碰撞的清脆响声像致辞，像喝彩，像祝福，像誓约“越过这片海就是e区了吧不要说海的尽头，世界的尽头，甚至说如果有一天要去宇宙的尽头，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没有不能去的地方。”
长久的寂静。
一声叹息。
而后夷承笑出声，很愉快，又有点困扰地说“每次都这样突然说让我心脏骤停的话，败给你了。”
“天天说就没可信度了。”
地上被室内灯拉长的人影交叠在一处。
“那么之后也拜托你了”
－－不论是后背，还是心。
“交给我吧。”有些羞赧的一拍停顿，“我也是，都交给你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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