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小说:江湖那么大 作者:语笑阑珊
    此时刘家庄的人也已经起床, 他们先在院中活动了一下筋骨,又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着昨日祝燕隐过来之事, 据说是在与自家少爷聊古玩字画,聊得还挺高兴。

    “只有祝二公子一个人高兴吧。”弟子甲道,“咱家少爷可不见得高兴。”

    弟子乙赶忙问“何以见得”

    “祝二公子走之后, 少爷从昨晚到现在,少说也跑了十几回茅房, 看着都虚了。”这能是高兴的表现吗说成被厉宫主吓出毛病还差不多。

    大家纷纷唏嘘, 这祝府与万仞宫的关系也着实不好攀。

    然后唏嘘着唏嘘着, 正主就又被唏嘘来了。

    刘喜阳懒腰都来不及伸完,大惊失色, 转身就想溜。

    祝燕隐热情打招呼“早啊”

    厉随站在他身边,虽然不再似昨日那般黑风煞气你们都得死,但也没友好亲切到哪里去,尤其是腰间那把湘君剑, 看得刘喜阳心都要僵,半天才强挤出一个半死不活的笑“祝公子,厉宫主。”

    祝燕隐跨进院门“刘兄吃过早饭了吗”

    刘喜阳立刻说, 没吃,正准备去吃。

    祝燕隐一拍手“我就说, 正好能赶上。”

    刘喜阳赶上

    祝府家丁鱼贯而入, 端来了八个碟子八个碗, 依次放在桌上,又摆好银筷银匙, 架势跟皇宫设宴差不多。

    “”

    祝燕隐解释“我就猜到刘兄没有吃, 所以特意多备了一份。”

    也好防止你饭遁。

    刘喜阳硬起头皮问“祝兄今日找我, 又是为了聊字画”

    “是。”祝燕隐道,“昨日与刘兄相谈甚欢,可谓一见如故,我家中还藏有半卷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图,若有机会,盼着能与刘兄一道品鉴。”

    刘喜阳其实是没什么心情聊字画的,但他昨日已试着再三拒绝称病装晕装无知都用过了,祝燕隐却始终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摆明了是有别的目的。他心乱如麻又别无他法,只能敷衍附和“我先前也曾见过今人摹本,其中太白星神与箕星神脸部修长,秀骨清像,颇有魏晋遗韵。”

    祝燕隐吩咐章叔泡来一壶茶,看架势又是要长谈。厉随对古玩字画毫无兴趣,也不想研究什么笔阵图的书法美学,他全程都在看着刘喜阳,眉目阴郁,沉沉裹着夏日雷雨,像是极度不耐烦其实也确实不耐烦。

    有这么一尊煞神坐在身边,刘喜阳膝盖难免发软。祝燕隐却完全没受影响,还在闲聊,充分发挥了一下自身的博学长处,侃侃而谈滔滔不绝,从顾恺之说到王羲之,强行待满两个时辰才离开。

    临走时还要再恋恋不舍补充一句,我明天再继续拜访刘兄。

    刘喜阳刚刚才站起来,一听这话,又一屁股坐回了椅子。

    宛若一根霜打老茄子。

    祝燕隐差不多笑了一路。

    厉随问“吓人好玩吗”

    “这怎么能算吓人。”祝燕隐纠正,“若他没做亏心事,自然不必害怕。江湖中不知有多少门派想攀附万仞宫,现如今连你都亲自都去了,他难道不应该高兴”

    厉随摇头“没人看到我会高兴。”

    “谁说的。”祝燕隐强调,“我看到你就很高兴。”

    他语调自然,又没有一丝犹豫,就像在说一件同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事情。厉随嘴角扬了扬,问“为何见到我会高兴”

    祝燕隐掰着手指数,因为你功夫高,打架厉害,一出手就搞得天地间飞沙走石的,非常凶。

    厉随道“江湖中功夫高,打架厉害,飞沙走石,看起来凶的人有许多。”

    “但他们都没你好看。”

    比如三阳关那位功夫很高的大叔前辈,生得皮肤黝黑高大威猛,满脸络腮胡子,走起路来气势惊人,身旁还要时时刻刻跟一名弟子,替他扛那把神似青龙偃月刀的兵器,的确也是厉害又凶,但祝二公子就从不肯多看人家一眼,甚至连走在一起都不愿意,区别待遇极了。

    厉随笑“饿不饿,我送你回去”

    “我们出去吃吧。”祝燕隐道,“正好散散心。”

    村子很小,不必骑马,走路就能到村口。中午的太阳很暖,晒得人骨头都酥了,祝燕隐使劲伸了个懒腰,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臂,声音更懒“你说那些人,放着这么舒服的日子不过,为何一门心思非要成魔”

    “想要的东西不一样。”厉随虚扶住他的腰,免得人掉下田埂,“有人求官,有人求财,有人求三餐温饱,自然也有人求所谓天下第一。”

    “那你呢,你求什么,杀了赤天和他的十六名护法”

    “若没有我,也不会有今日的焚火殿,我自然要收拾干净。”

    “这是从何说起,你又不是焚火殿的爹。”祝燕隐不赞同这种说法,“像赤天那种丧心病狂的人,就算没有内功心法,没有你的内力,也一定会找到别的法子为祸武林,说不定还要比现在更厉害些,所以你不必都揽在自己身上。”

    厉随摇头“没有我的内力,他不会比现在更厉害。”

    祝燕隐被他这抓重点的能力震住了“所以搞了半天,你是在拐弯抹角的自夸。”

    厉随又笑,他很喜欢听他说话,叽叽喳喳的,像落进糖水碗里的冰。

    祝燕隐继续问“那等杀完赤天之后呢,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按照常规,大魔头就该接一句很冷酷的“杀完赤天后,我也会死”,这样才符合人设。但这回不一样,在从江胜临那里讹来二十年后,他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事情想做,便道“或许会去别的地方看看。”

    “别的地方是哪里,大瑜那么大,你去过江南吗”

    “没有。”

    “那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去。”祝燕隐诱拐得完全不心虚,“柳城又热闹又繁华,东边有一条大运河,夜晚画舫灯亮起时,会点亮半片天。西四街有魁星楼,里面每一道菜都做得好吃极了,城中还有一座很高很高的塔,我一直就想上去看看,可平时都锁着。”

    厉随点头“我带你上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祝燕隐看着他,“待雪城的事情解决之后,我们就一起回家”

    厉随突然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祝燕隐毫无防备,心跳得很是狂野,这么快吗,我还没有准备好。

    厉随皱眉“你怎么也不看路,有水坑。”

    祝燕隐回答,因为我一直在看你。

    张口就来,和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恶霸也没什么两样,真不愧是江南阔少。

    被调戏的大魔头并没有哭着去告官,也没有放下怀里的人“这段路不好走。”

    祝燕隐脸皮很厚“那就有劳。”

    看起来很蓬的祝二公子,其实并不重,像西域进贡来的波斯长毛猫,看似毛量惊人,其实一进水就只剩下细细一条,抱着没什么分量。

    祝燕隐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很无所事事地左看右看“那儿有个面摊。”

    厉随将人放到地上,雪白的贵公子就还是很雪白,身上一点灰都没有沾。

    摊子上原本还有几名江湖人,一见厉随来了,便纷纷做鸟兽散,跑得比贼都快。这样一来,搞得老板也很紧张,他本来就上了年纪手哆嗦,这阵更哆嗦,一碗三鲜汤面煮得差点扑锅。

    祝燕隐索性亲自去帮忙。他学老板将面捞好,又弄了些翠绿的小葱与浇头上去,酱油醋辣椒分别盛一勺,挽起衣袖端到厉随面前,理直气壮地开出黑心价“付银子三百两”

    面摊老板大惊失色可不敢啊

    厉随丢过去一粒宝石“够吗”

    “够,客人常来。”祝燕隐喜滋滋,“你尝尝,若不好吃的话,我就再去煮一碗。”

    厉随低头喝了一口汤。

    祝燕隐问“如何”

    酸苦辣咸,比自己过往二十余年的滋味更加一言难尽,厉随答“不错。”

    祝燕隐来了兴趣“真的假的,我就随手那么一放。”

    他自己也取了个调羹,满满喝了一大口汤,表情顿时僵硬。

    厉随戏谑地看他。

    祝燕隐“”

    不行,不能吐,读书人的面子不能丢。

    “咕嘟。”

    厉随又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他丢下筷子,那种发自内心的愉快,让祝燕隐怀疑下一刻就会有十个跛足的鲁青一起出现。

    面摊老板当时的画面诡异极了,要不是因为我太穷,可能早就已经扔下了摊子去亡命天涯。

    但他很快就不穷了,一粒晶莹的小宝石落在案台上,滴溜溜打着转。

    厉随道“劳驾,再煮一碗。”

    祝燕隐“不不不,还是两碗吧。”我这厨艺确实不怎么样,你还是别吃了,万一吃出毛病,大家岂不是损失惨重。

    面摊的板凳不大,得挤着坐。祝燕隐又要了壶热水,想冲一冲杯盘,却被厉随握住壶把“小心烫,我来吧。”

    两人的手覆在一起,气氛立刻就暧昧了起来。祝二公子虽然阅小话本无数,但他一般只看血雨腥风搞事情的部分,对大魔头和绝色妖姬的你侬我侬花前月下没什么兴趣,所以现在书到用时方恨少,半天没想好下一步。

    厉随握住他的手,将茶壶提起来,就那么冲水烫杯盘,表情极度自然。

    祝燕隐原来还能这样,受教了。

    水很烫,手的温度也烫,祝燕隐侧头看着别处,尽量显得云淡风轻。小年轻没见过什么世面,能保持住现在这种状态已经算不容易,至少没有面红耳赤,看起来就还是很白净。

    厉随问“你在想什么”

    祝燕隐不假思索地回答“想刘喜阳。”

    “我的人一直在盯着他。”厉随松开手,将碗盘轻轻放好,“你明日还要去找他吗”

    “去。”祝燕隐道,“反正我闲得没事,他也好,他背后的人也好,能讹出一个算一个。”

    厉随道“能替你寻个乐子,也算他一件功劳。”

    怎么能是寻乐子呢。祝燕隐叫屈,和他独处简直无聊,尤其是还要不断地找话题,几个时辰待下来,嘴皮子都要磨去一层。

    厉随道“那便不要聊。”

    祝燕隐“不要聊”

    “你的目的是什么”

    “让大家都知道我已经盯上了刘喜阳。”

    “那有什么必要说话”

    “”

    祝燕隐一想,有道理。

    “嗯,我懂了。”

    厉随笑笑,将筷子递给他。

    两人挤在一起吃完了面,至于味道好不好,不知道。

    回到住处时已近深夜,厉随看着祝燕隐进屋,自己却困意全无。在屋中坐了一阵,又起身出了门。

    祝小穗替祝燕隐将湿发擦干,又换好睡觉时穿的软衫,嘟囔“公子最近出门都不爱带我了。”

    “不带你还不好吗”祝燕隐趴在桌上,懒洋洋道,“正好休息。”

    “我不想休息,我要跟着公子。”祝小穗担心,“外头那么乱,公子还总是乱跑。”

    “我与厉宫主在一起。”祝燕隐不动声色地炫耀了一下,“有他在,没人敢伤我。”

    祝小穗实在不懂这结论是从何而来,在他眼里,厉宫主才是江湖中最危险的那个吧,怎么公子居然还待出了安全感。

    “你也去睡吧。”祝燕隐坐在床边,“明日陪我去找刘喜阳。”

    祝小穗答应一声,心想,先前公子只是买买宝剑看看话本,老爷与大少爷都头疼极了,若是知道现在还要日日厮混于江湖门派间,估计得仰天长叹三百声。

    唉。

    祝燕隐躺在被窝里,越躺越清醒,很有几分心乱如麻的调调,血也烫。

    门外忽然传来护卫的声音“厉宫主,我家公子已经睡了。”

    祝燕隐“我没睡”

    护卫“”

    祝燕隐迅速从床上爬起来,随手扯了根发带将头发束好,又整了整衣领,方才矜持地打开门“找我有事”

    厉随点头“有。”

    祝燕隐侧身将他让进卧房,自己反手关上门“什么事”

    厉随道“没事。”

    祝燕隐“哦。”

    那这三更半夜的。

    他站在桌边,穿着奶白色的软衫,不再似白日里飘逸优雅,多了几分单薄的柔软温度,还没到点火盆的季节,房间里显得有些冷。刚打了一个喷嚏,人就已经被抱到了床上“睡吧。”

    祝燕隐问“那你呢”

    厉随坐在床边“我守着你。”

    祝二公子警惕地想,那我岂不是更睡不着了,就算能睡着也不能睡,万一磨牙打呼噜踢被子呢,优雅端庄的富贵面子还要不要了。

    于是道“我说些柳城的事情给你听。”

    厉随点头“好。”

    江南,日出江花红胜火。祝燕隐缩在被子里,给他讲青石长街,讲西湖盛景,讲红烧狮子头与莼菜汤,还讲了花灯夜会,男男女女都会在那一晚出门,打扮得光鲜亮丽,期盼着能遇到心上人。

    厉随问“你去过吗”

    祝燕隐像是说困了,迷迷糊糊地答,我没去过,大哥不让我去,将来你陪我去。

    厉随替他熄了床头的灯烛,又在黑夜中静静坐了一阵,方才起身离开。

    祝燕隐装睡好紧张,但幸好我一直保持住了优美的姿势

    翌日清晨,厉随又去了山中找潘锦华。祝燕隐则是带着祝小穗,再度轻车熟路地摸去刘家庄。

    刘喜阳看起来已经差不多绝望了,走路都在飘飘打晃。

    弟子趁机道“祝公子,我家少爷确实身体不舒服。”

    “那便快扶他去床上歇着。”祝燕隐很是关切,但关切归关切,就是完全没有走的意思。

    刘喜阳脸色蜡黄地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一整天。

    祝燕隐则是在他的卧房中,兴致勃勃练了一整天的字画,一点多余的声响都没有。直到吃晚饭时才离开,留下满桌字画,说是供刘兄赏玩。

    于是消息就又传开了,其余门派都极为羡慕。一来祝府确实显赫,二来祝二公子的书画也确实难寻,盛传一字抵万金。

    刘家庄的掌门也知道了这件事,特意去问侄儿,你什么时候与祝府有了交情

    “没有交情。”刘喜阳躺在床上,头疼欲裂,烦躁道,“许是许是看我喜欢古玩吧,所以有空就过来多聊一聊。”

    “若真如此,那你这烧银子的爱好也算是有了用处。”刘掌门又叮嘱几句,来回无非是让他借此机会,与祝府搞好关系,刘喜阳草草敷衍着答应,心里却是越发焦虑难安起来。

    城外,万仞宫与天蛛堂的弟子仍在到处找人。

    蓝烟问“宫主,潘锦华会不会已经跑到了别处”

    “外袍上衣都在山里挂着,他现在顶多只穿了一条裤子,若往外跑,哪怕昼伏夜出速度再快,也必然会引起旁人注意,没消息就是还在山里。”厉随道,“去找吧,与先前一样,尽量不要伤他性命。”

    “是。”蓝烟也挺想在对方还穿着裤子的时候结束任务的,于是带了十余名弟子往更高的地方找去。

    阴暗不见光的角落里,潘锦华正瘫坐在地上,双目里的赤红消退些许,呼吸粗重。

    而在他对面,还站着另一个男人,戴了一副银色面具,只挖出三条透光细缝,看起来有些诡异。

    潘锦华艰难道“你先前、你先前不是这么说的。”

    “我说过,有人能成,有人不能。”面具人不紧不慢道,“你以为你能,但很明显,你与张参一样,都是那废物的不能。”

    “我不想练了。”潘锦华嘴唇干裂。

    “事已至此,你怕是没法再全身而退。”面具人用蹲在他对面,“与其回家当个全身残废的傻子,倒不如再博最后一把。”

    潘锦华浑浊的眼底重新亮起光“我还有希望能练成”

    “有,只要你听我的。”面具人用冰冷手指滑过他的脸颊,速度极慢,像是在欣赏一件不怎么成功的作品。潘锦华靠着一棵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毛骨悚然起来,无边的恐惧从四肢百骸涌出,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想要逃离,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捏开了下巴。

    药水腥甜滑下喉管。

    “咳咳”潘锦华扑倒在草丛中,拼命想抠出那些药,大脑却已经再度失去了清醒的意识。

    祝燕隐换好一身衣裳,站在月光下,展开双手问堂兄“如何”

    祝欣欣实在疑惑“我发现你最近怎么搔首弄姿的。”

    祝燕隐惊呆了“你穿成这样,居然还有资格说我”

    祝欣欣“但我一整天都穿着这套,并没有在大晚上换衣服。”

    祝燕隐心想,大家情况不一样。

    我有人看,而你没有。

    爱穿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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