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寄侧眸打量片刻,又垂头看着那紧紧抓住他衣摆的纤纤玉指。温声问:“晚晚可是梦到那裴安报复于我?”
苏晚轻轻点头。
“你放心,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镇远侯府的底细。上次纵火是裴安刚回侯府一时冲动,再加上有人急于表忠心罢了。他此时若是想在侯府立住脚,必然不敢再来害人性命。”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着苏晚,弯了嘴角,接着说:“更何况,晚晚既选了我,总归是信我的,我又怎么能将你我再置于险境之中。”
苏晚怔忪,“可若是他不下狠手,只是使手段阻挠你去乡试呢?”
梦里裴安确实没有害他性命,可也没有放过他。
“晚晚。”
苏晚闻声抬眸看他,只见他面带纠结。
“今日我同谢先生商议,秋闱已不足三月,我打算住在谢府直至下场。”
苏晚愣了一下,不觉放开了抓紧衣角的手指,轻声问:“何日离开?”
“三日后。”
察觉到即将溜走的纤纤玉指,裴寄不知为何竟伸手将其捉住,苏晚轻轻挣了一下没挣脱。
裴寄:“晚晚我该早些同你商议的。不过我若是离府,镇远侯府就不会冲着小院下手,再加上有王妈和平儿看顾着,我也放心。而且我在先生那里也不会有事。”
道理她都明白,可心底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离府至今,他们二人相互扶持至今,还是第一次分开。苏晚掩去面上旁的神色,咬了咬唇,点头道:“嗯,我明白的。不早了,休息吧。”
说完又动了动被握住的手指。
“好。”
裴寄应声吹灭床头案上的蜡烛,两人躺下时,仍是十指相触。
夜色渐深,房内安静的只余呼吸声,不知名的情绪在悄然滋生。
——
三日转瞬即逝。
裴寄离府时也只比平日多带了几件衣服。
哺时将至,王妈准备晚饭时方才知道裴寄会离府多日,于是一边长吁短叹一边准备晚饭。
一旁的平儿倒是似无所觉,她同裴寄接触颇少,甚至于她还有些怕裴寄。平日裴寄在府里时她总有些小心翼翼不敢弄出动静,这会知道他长时间离府倒是松了口气。
待到苏晚饭后,见到立在一旁欲言又止的王妈,她放下手中的茶杯,问:“怎么了,王妈可是有事同我说?”
“去去去,你先去厨房把碗筷收拾了。”王妈冲旁边的平儿摆摆手,见她应声一溜烟跑走了,才又凑到苏晚身边,小声说:“夫人,这东家要在先生家待到何时啊?”
苏晚:“秋闱过了便归。”
“这可不行啊。”王妈一时嘴快嘀咕出声,冲苏晚道:“夫人,虽说上次事情过后,那些长舌妇收敛了一些,可闲言碎语总还是有的。”
说着,她看了一眼苏晚的小腹,压低声音:“也是我僭越了,夫人难道不想着替东家添个少爷或是小姐吗?”
苏晚面色一红,她没想到王妈竟会这么说,她从未考虑过这些,只得小声唤了句:“王妈……”
王妈见她害羞的样子,心底感叹东家真是铁石心肠,怎么舍得留这娇滴滴的美人独守空房哦。
“王妈是过来人,这夫妻之间啊,有了孩子就有了牵挂。也省的外人闲言碎语瞎编排。”
王妈还在劝着,可不说苏晚自己,恐怕就连裴寄也从未考虑过孩子的事情。可这些话并不能同王妈言明,苏晚只得低头佯装害羞不已,将王妈糊弄过去。
“罢了,老妇人不多嘴了。”唠叨了半天,王妈搓了搓手,“我去厨房准备些材料,明日多做些点心,夫人带着平儿给东家和先生送过去?”
不管如何,哪怕夫人和东家分隔两地,王妈还是决定身体力行,让这两人能多多见面。
她心底盘算着,明日可以是去送点心,下次可以让平儿那丫头央着夫人去隆和园看戏。
“好,你且去吧。”不知道王妈心底的弯弯绕绕,苏晚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苏晚用膳后,取过点心带着平儿去了谢府。
将至谢府门口时,却隐隐发现有些不对。往日里这条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可大多是形形色色去往隆和园的看戏人。今日放眼望去,却多了许多着一身黑衣的壮汉。
皆是面色严峻,板着张脸。
若是一般人恐怕只以为是这隆和园来了什么大人物。可苏晚却知道,并不是这样。这些黑衣人的站位,看似是冲着隆和园,实则围着的是隆和园旁边的小院子。
他们的目标,是谢府。
苏晚的心紧紧提了起来。
身旁的平儿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她不敢说话,抬头看着苏晚,默默靠近了些。
苏晚不知这些人是冲着院里的裴寄还是谢先生,她抿了抿唇,低低对身旁的平儿说了声“别怕”。
两人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走到谢府门口。
苏晚执手敲门。
周围的黑衣人不动声色地投来了目光,却没人上前阻拦。
破旧的院门发出一如既往的“吱呀”声,门后站着的却不是谢不允,也不是裴寄。
而是一位她从未见过的男子,年岁颇大却面白无须,看起来略有些肥胖却给人平易近人的感觉。
见到苏晚,他一双眼睛笑眯了起来,看起来有点搞笑,声音却带着点尖细:“不知道这位小娘子找谁?”
苏晚心底隐隐有些猜测,轻声回道道:“我来找谢先生和我家夫君。”
“小娘子的夫君?”里面那人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是那位裴公子吗?”
“正是。”苏晚点了点头。
“进来吧。”那人侧身让开了门。
苏晚冲身后的平儿招了招手,容色如常,完全无视了知道她身份后里面人打量的目光。
左不过是又一个听过那出戏的人。
苏晚来过谢府多次,不用带路,便朝着前院书房走去。三人两前一后到了书房。
只见书房门紧闭。
身后人传来和方才一样尖细的声音:“我家主子正和谢先生裴公子在书房中议事,夫人稍等片刻。”
苏晚扭头,冲他行了一礼,道:“我就在此等候,谢谢这位先生。”
“裴夫人不必客气。”
三人在院中立了片刻,书房门开了。
率先走出来的是一袭月白长衫的裴寄,他面色凛然,甫一出门,视线触及不远处的苏晚,又瞬间软和了下来。
他先拱手冲一旁的男子行了一礼,随即快步走到苏晚面前,问:“晚晚,你怎么来了?”
苏晚眉眼唇畔也染上了几分笑意,指了指平儿手中的食盒,道:“我和王妈做了些点心,送给谢先生尝尝。”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古人诚不我欺啊,居然还借着老头子的名义,你这丫头不厚道啊。”
苏晚话音刚落,屋内就传来了谢不允的戏谑声。
她侧头看去,甫一看到的却不是谢不允,而是一中年男子,眉目疏朗,甚有威重,这人面上明明正值而立,却头发花白。
再往后看,谢不允正跟在男人身后。
思绪顿了一秒,苏晚连忙垂头移开视线。
谢不允谢不允说完,转头看向身旁人,介绍道:“这位就是您方才提及的苏家大小姐。”
“原来是你。”中年男子的声音低沉有力,眸光扫过一旁的苏晚裴寄二人。
苏晚垂眸,心下有些忐忑不知如何开口。
这时身旁的裴寄上前一步,并肩站在她身旁,声音放低却又足以让所有人听到:“晚晚,这位是赵先生。”
赵乃国姓。
苏晚抬眸同裴寄视线相交了一瞬,连忙向前侧身行礼,道:“见过赵先生。”顿了顿又接着道:“见过谢先生。”
“不必客气。”这位赵先生虽气势颇盛,倒也温和,他似是对苏晚有些兴趣,问:“苏小姐可当真是同戏里唱的一般,为了他裴安之同苏侍郎断绝关系?”
苏晚这桩婚事涉及镇远侯府及侍郎府两家,也不怪这人听说过她。可她不料这位竟连戏本子都看过。
可转念一想,隔壁的隆和园同皇家关系匪浅。
若她所料不错,这位应当就是昭阳长公主亲自照料长大的胞弟,当今圣上赵元瑜。
与长公主有同样的爱好也不是罕事。
思及此,不敢再迟疑,她轻声回道:“人心曲折,又岂能轻断是非。戏文不过是博君一笑罢了。”
“好一个人心曲折。”赵先生长笑一声,叹道:“你这丫头倒是实诚,同苏怀那老狐狸不同。”
苏晚答话后便垂眸立在身侧,哪怕听到他直呼苏侍郎本名,仍是面色未改。
“好了,赵兄。”谢不允顺着裴寄的说法也改了口,只是说出来的竟有些令人惊讶:“你今日到访也不过是为了找老夫叙叙旧,既事已了,我也不多留你了。”
立在后面的裴寄也是低首垂眸,听到此言,眼中掠过一丝讶色。
谢先生果然同圣上交情匪浅。就连这等逐客之言都敢当面说出。哪怕前世他也曾位极人臣,同圣上熟识,也始终秉持着君臣之道从未僭越。
而且此前他未进书房时,这二人曾在里面交谈半刻钟有余,似乎发生了些争执。后来圣上得知谢不允收了裴寄为徒,便召他入内一见。
和苏晚久居内阁,从未得见天颜不同,裴寄曾以镇远侯世子的身份多次面圣。
然而,这次是他第一次以裴寄的身份面圣。
好在,圣上似乎对镇远侯府上的事情无甚兴趣。而是考校了一番他的见识,而裴寄前世伴君多年,深知其政见想法。谈吐之间,不卑不亢,见解恰到好处的同其契合。
一番考校下来,因着身世的偏见都淡了许多。
只是裴寄没想到圣上竟因着戏文对苏晚起了兴趣,问及于她。
他半真半假的搪塞了过去。不料一出门竟遇上了苏晚主仆二人。
好在,苏晚亦是察觉到了其中的蹊跷。
思绪流转,而另一边赵元瑜却并未因着谢不允的一句话就打道回府。他也没有动怒,反倒是有些顾左右而言他:“你我多年未见,怎可生疏至此,我方才的要求你不愿暂且不论这些。”
说着,他眼神一扫,注意到角落里静悄悄站着的平儿,扬声道:“那丫头手里提着的是什么?”
平儿早在碰见这么多贵人时就吓得躲在角落里,却不料自己竟被点名提问,一时间慌张无措,开口结结巴巴:“这里……这……这里是……”
“禀先生,这食盒里装的是府上做的一些点心。”
“这是丫头孝敬我的。”谢不允补充了一句。
“哦?拿上来,打开让我瞧瞧。”赵元瑜反倒是因着他这句话起了兴趣。
平儿有些忐忑,准备上前。
不料之前开门的男人开口劝道,:“爷,这外头的东西,要不还是算了吧。”
平儿此前对着开门的胖爷爷还颇有好感,听到他这话中的嫌弃之意,竟也不再结巴,一连串反驳的话就这么出了口:“这点心可不是什么外头的东西,这可是我阿婆昨晚连夜挑好的材料,早间夫人同亲手做的。”之后她又怯生生地补了一句:“可好吃了呢。”
小丫头略带稚气的话逗笑了在场的人,苏晚也忍不住弯了嘴角。
“竟还是你家夫人亲手做的,好,就让我看看这点心到底有多好吃。”说完,赵元瑜冲刚开口的男子招手:“奉吉,还不快呈上来。”
苏晚心想,这恐怕就是圣上身边最得宠的奉吉公公。
奉吉点头称是,依言从撅着嘴的平儿手中接过食盒。路过苏晚时冲她笑了笑,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
“算了,你既不走,不若进屋去吧。”谢不允见他觊觎自己的糕点,吹了吹胡子,没好气地开了口。
不过还是等到赵元瑜先进屋落座,众人才跟在后面进去。
平儿仍留在屋外,谢不允坐在其下首,裴寄苏晚二人站在一侧,奉吉提着食盒最后进来。
食盒甫一打开,最上层的是王妈特意做的枣泥糕,上面零星的点缀着些芝麻。奉吉将其端出,赵元瑜瞥了一眼点点头却眼神未动。
奉吉又转头去看食盒,视线刚至,整个人愣了一下,脸上总是被笑挤做一团的肥肉也霎时舒展开来。他没动作,扭头就看到赵元瑜问询的眼神,一下移正对上谢不允了然的神色。
不稍片刻,他又回头端起了食盒下层的最后一盘糕点,放在桌上。
赵元瑜视线刚一触及那盘色泽浅黄的糕点,顿时神色怔忪。
屋内霎时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苏晚同裴寄二人面面相觑。
这是苏晚亲手做的一盘豌豆黄,也是裴寄最爱的一样点心,虽然他从未言明。
奉吉此刻心底也有些惴惴不安,不知自己把这份豌豆黄端出来是对是错。
毕竟,宫里已经十多年未见这道点心。
然而十六年前,这却是御膳房做的最多的一道点心。
这一切不过是因着这道名为豌豆黄的点心,曾经是昭阳长公主的最爱。为此宫里专门收罗了做豌豆黄的师傅。
而景安之变那年,当时的太子赵元瑜尚未登基。元后早逝,淑贵妃得宠,其子三皇子,也就是如今的成王觊觎皇位,竟不惜手足相残,差点成事。也正是那次,昭阳长公主为了胞弟,夫妻双双殒命,赐死的毒药就被淑贵妃母子下在她最爱的豌豆黄当中。
景安之变过后,赵元瑜登基,自此宫中再无豌豆黄。
“赵兄,试试吧。”
谢不允率先开口打破了一室寂静。
赵元瑜面色隐隐有些灰暗,眼里的痛楚之色溢于言表。他侧眸看了谢不允一眼,没有说话。
“阿瑾若是还在,定不会想要看到这么多年,你我还困在往事当中不肯出来。”
她定然不想看见,自己护着长大的幼弟,明明刚过而立,却早生华发。
赵元瑜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心中不免隐隐阵痛。
他不在意谢不允这堪称大不敬的口气,只不过因着谢不允是唯一一个陪着他姐弟二人走过那么多年的好友。他苦寻谢不允多年,只不过是因为曾听闻长姐可能留下一丝血脉,而当年留在京城的知情人早已所剩无几。
可惜谢不允只能确认他的长姐赵瑾当年确实身怀有孕,却不知当年长姐离世前是否诞下过孩子。若是有,那孩子如今又该在何处?
“你既从旁处知晓了这个消息,说明这世上恐怕有比我更清楚的知情人。你若是有愧于她,则更该早日放下负担,做你该做的事。”
谢不允一开口,裴寄就意识到此刻凝重的氛围同已逝的昭阳长公主有关。
昭阳长公主,正是单名一个瑾字。
而二人对话中的辛密,也是此时的他不能触及的。前世他也曾暗地里调查过景安之变的往事,只是不料事情还未有结果,他就莫名回到了这一世。
只是他知道,前世赵元瑜在驾崩之前,都还一直派人私下里找寻着什么。
直觉告诉他,方才这二人在书房中商谈的,也正是这件事。
思及此,裴寄同苏晚交换了个眼神,二人提步悄然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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