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昌搓着手在书房门前来来回回踱了几十圈,始终下不了决心推门进去。好几次向门把伸出了手,又缩了回来。
这事……不好开口啊!
他摇摇头,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心软接下这个烫手山芋来。本来,他一个贴身伺候的仆人,只管相爷的生活起居,相爷在外头的事情他插什么手呢?这回派出京去调查的人员,虽然是查的是私事,但也和杨昌无干。回报之人本不知个中缘由,杨昌一时多心问了一句,漏了话风,那人知道这消息必然会使右相震怒,好说歹说让杨昌代传这个信。杨昌和他有私交,不忍让他为难,便答应了下来。当时是一时脑热意气,真到了相爷书房门口,才意识到这事的严重。这消息就算是吉郎中本人来告诉相爷,也准会让他火冒三丈,何况是其他人。
无论如何,今儿个都是除夕了,总不能留到明天大年初一再说吧?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总要挨的。杨昌定一定心,在门口站定,抬起手来。
今儿个都除夕了呀!不知道他说完之后,还有没有命看到明天早上的太阳。杨昌一只手悬在门把前,还是下不了手去推门。
手正举着呢,门突然打开了,他来不及缩手,就那么定定地举在半空。开门的人淡淡道:“怎么在门口徘徊这么久都不进来?有什么事要禀报么?只管说来。”
杨昌见他已经察觉,索性硬起头皮道:“相爷,这月中旬派去吉中丞故里的人已经回来了。”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来。
杨昭眉梢一动,接过来转身往屋里走,一边道:“进来说话。”
杨昌低着头跟他进了书房,回手把门关上,眼见他一边走一边打开了那卷纸,坐到书案前,才看了两眼眉头便皱了起来,越看神色越是不豫,到最后整张脸都泛出铁青色。杨昌不敢再看他,又不敢离开,低头垂手立在书案旁,背上冷汗不禁滚滚而下。
“开元十年五月生?”许久,杨昭才缓缓地问出一句。
杨昌低着头,以为他是问自己,便答道:“是,今年正好是三十二岁……”
“要你多嘴!”杨昭勃然大怒,站起身就把手里那卷纸揉成一团朝杨昌扔了过来,“我自己不会算吗!”
杨昌连忙捡起那团纸,照原样抚平了。打探消息的人还请人画了像,虽然粗糙,但还是看得出画中之人和吉郎中十分相像。画像旁详细叙述了画中人的生平经历:“……故妾韩氏,小字素莲,生于开元十年五月……淫奔至家,大人颇有言,另聘良家女为温妻……韩氏既失恩,大人不喜,正室不容,屡轻生,皆未果……后投水而死,尸骸漂流,遍寻不得,仅以衣冠葬之……”
开元十年生,和吉郎中同岁啊……杨昌还记得,今年五月时相爷曾给吉郎中庆过一次生辰……他默默收起那卷纸来,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唯恐又成了相爷发怒的□□。
“我让你们去查吉姓宗女,你们查他死了的小妾干什么!没用的东西!”杨昭怒火正炽,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那笔墨砚台都蹦了起来。
相爷自欺欺人的本事还真不弱呢,只苦了他们这些当下人的。杨昌急忙掏出袖中的另外几卷纸递过去:“相爷,凡与吉中丞家里有过来往的堂表姊妹远近亲属,年龄在二十以上、五十以下的女眷,统统都在这里,一个也不漏。”
杨昭劈手夺过,哪还有心思细看,随便翻了几页,不小心扯破了好几张纸。他狂躁不安,索性扔了那些纸,大步走出门去。出门左拐,转向菡玉居住的小院。
杨昌看他那架势,吉郎中身边的那两个丫头肯定挡不住,都得挨罚,连忙追上去道:“相爷请止步,吉郎中她不在此处。”
“不在?这会儿她不待在屋里,跑哪里去?”
杨昌暗暗叫苦,回道:“吉郎中半个时辰之前出门去了,听说是有人来访……”
“有人来访?”杨昭咬牙切齿,也不管菡玉究竟是出去见谁,已自行将那人定为吉温。待到门房一问,却说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菡玉见了她之后,便和她一同走了。
听门僮描述,那小女孩必是吉温之女小玉无疑。虽然不是吉温本人,但他的女儿……杨昭想着吉温寿诞那日菡玉和小玉见面时的场面,想着那日吉温和菡玉在偏院幽会的情景,想着刚才看的那卷资料,以及前前后后的一些线索,心里的怒火逐渐被凉意取代。
如果,她真的是……
他摇摇隐隐作痛的头,问门僮:“她可有说要去哪里?”
杨昌连忙接口道:“已经派人跟着她们了。”一边吩咐下去:“备车。”
车马准备好,杨昌也得到了消息,把菡玉和小玉一路的行程都报告了回来,说她两人出门后先去了东市,后又去西市,一直在街上找还开门的店铺,转了许久,先后进了一家成衣铺和一家酒楼,目前还正留在酒楼里。
那家东升酒楼只是一家简陋的小店,位于深巷之中,七拐八弯,若不是有人引导还真难找到。店面不过一进屋子,摆了四五副桌椅,高矮不一,缺角少腿,此时无人用饭,凳子都倒扣在桌上,还是有些拥挤,行走不便。这家店兼营住宿,价格便宜,住了不少穷困的外乡人,店堂就是老板的家,因此除夕也没有关门。一般的店家,哪还有这时候还做生意的。
杨昭下车进门,店家看他穿着,只道他是位有钱的贵客,热情得很,一边往里头迎一边说着过年的吉祥话。杨昭也不理睬他,进门环顾一周,便问:“人呢?”
杨昌道:“在后院二楼天字号房。”
杨昭举步便往后院走。店家一看不对劲,急忙过来阻止:“唉这位客官,天字号房已经被一对母女定下了……”
杨昌眼看相爷听到“母女”那两个字时神色一厉,赶紧拉过店家来,对他耳语嘱咐了一番。杨昭便径直步入后院,上到二楼。
天字号房是二楼第一间,就在楼梯旁,杨昭走在楼梯上,就听到房中传来小女孩清脆的笑声,一边笑一边谑道:“娘,你是太久不穿女装,都忘了怎么穿了罢?这个带子应该这么系,你那么系会抽成死结的啦!”
接着是菡玉带笑的声音:“小玉,你别那么大声,外头有人呢。”
“为什么不能大声?”小玉笑得得意,“我要大声告诉所有的人,我又有娘了!我有娘了!我有娘啦——”她扯开嗓子,大叫大嚷起来。
杨昭正上楼,一脚踏空,一个趔趄往前扑去。他神思恍惚,都忘了伸手去撑面前的阶梯,幸亏身后杨宁眼明手快,及时将他拉住。
杨昌追上来:“相爷……”
他摆摆手:“我没事。”一脚抬起,跨了两级台阶,身子晃了一晃才站住,已到二楼。
屋里笑闹声戛然而止,变成窃窃私语,大约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杨昭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稍微平静了些,便上去敲门。
开门的是小玉。她今日穿戴整齐了,脸也洗得干干净净,面容愈发酷似菡玉,只是嘟着一张嘴,气鼓鼓的,语气也十分不善:“你怎么在这里?跟踪我们的那个人是不是你派来的?”
菡玉跟着她出来,低斥道:“小玉,不可对相爷无礼。”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还是抱拳行了一礼:“参见相爷。”
她新换了一件素色长裙,外罩藕荷色外衫,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没有戴任何首饰。时下女子的衣裙大都坦胸露乳,十分豪放,菡玉买的这件成衣领口也开得很低,虽然外头罩了罩衫,仍露出些许姣美的曲线。她举手投足还保留着男子的做派,但不经意之间,还是流露出一些女子的柔媚,尤其在这身女装的衬托下,更是女态毕露,娇美动人。
这是杨昭第一次看到菡玉穿女装的模样,他一时有些愣怔。他曾无数次在脑中构想她换回女装的样子,但是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了另外一个人而恢复女儿身。
“我……今儿个都除夕了,我听说你不在家,不放心,所以找出来……”
菡玉拱手一揖:“多谢相爷关心。”
小玉挨着菡玉,朝天翻个白眼,表情分明是要逐客;菡玉牵着小玉的手,低头默默无言,只等着他离开。他喉咙发干,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满口都是苦味,又舍不得就这样走了,问道:“你们俩这是要干什么?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
菡玉回道:“小玉要我陪她一起过年,我那院里又没有厨房,只能出来找地方吃年夜饭。这个时候,难得有酒楼还开着门了。”
“哦,一会儿准备吃什么?”
小玉有些不耐烦,插嘴道:“店家不开伙了,我们借他的灶台做牢丸吃。宰相大伯,你要不要也和我们一起啊?”她又翻了个白眼,脸上却是笑眯眯的。
菡玉拉了拉小玉,她突然做出恍然的表情:“哎呀,我差点忘了!宰相大伯当然是要回家去,和宰相夫人们一起吃年夜饭的,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哪能和我们一起在这种破烂小饭馆里吃牢丸呢!”
菡玉瞥一眼杨昭,见他面色十分难看,连连扯小玉背后衣服,小玉却毫不在意,讥讽的话语冲口而出。菡玉陪起笑脸:“相爷,小玉她……”
杨昭却打断她道:“好啊,听来就觉得有趣,我还从来没有自己动手包过牢丸呢。小玉姑娘,请多指教了!”
小玉没想到他真会答应,吃个哑巴亏,气哼哼地嘟着嘴,噔噔噔往楼下跑去。
菡玉和杨昭随其后一同下了楼,菡玉突然想起一事,摸了摸脖子,对杨昭道:“相爷,我还有些事去料理,劳烦暂等片刻。”
“我跟你去!”小玉回头也要跟着上楼。
菡玉按住她:“你就呆在这里,可别乱跑,我去去就来。”
杨昭道:“我会替你看着她的。”
菡玉点一点头,便上楼回了房间。小玉转身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杨昭心头火起,真想一掌拍死这死丫头,但眼光一触到她那张酷似菡玉的脸,就什么火气都没了。她们那么像,就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让他恨不起来,虽然,她也许是菡玉和别人的孩子……
小玉冲他一龇牙,压低声音:“你抢不过我的!她是我娘,我是她的女儿,而你什么都不是,哼!”
他眉毛一挑,怒道:“胡说!她不是你娘!”
“至少今天她是!她都许我今天这么叫她了,还换回女装,你没看到么?”
“今天?”他笑了起来,“你是说,只有今天而已?”
小玉讪讪地撇嘴:“她有不得已的苦衷,我都明白的。就算她只能当我一天的娘,我也心满意足了。一天也是一天啊,总比——”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眼神很是轻蔑,“一天都没有强!”
“你!”他被激起了怒火,把手别到身后,生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真的一掌朝这死丫头挥过去。小玉也不甘示弱,昂起下巴瞪他。
两人对视半晌,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居然跟个孩子似的,和一个十二岁的黄毛丫头赌气。他轻笑一声:“好,就让你得意一天。也就一天而已,明日这个时候,她还会是原来的样子。”
小玉被他击中软肋,脸色一变,撅着嘴转过脸去。
明日这个时候,她还会是原来的样子,还会只是吉菡玉么?他自欺欺人地想,只要明日她仍是原来那样,仍是他的菡玉,不管今天发生什么,他都不在乎了。
菡玉下楼来,就看到这一大一小两人气哼哼地背对背站着,谁也不理谁。她也不多说,拉了小玉道:“走罢,我们去厨房。”
本来她俩只是租借店家的一眼灶用,到了厨房,却见偌大一个灶间一个人也没有,菜肉面等材料也都摆好了,收拾得整整齐齐。原来又是杨昌打点好一切,为了三人方便,索性将整家店都包了下来。店家得了财帛,当然尽心。
店家临走时还不忘说几句吉祥话:“郎君娘子,小的先行告退,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过年吃一顿自家的牢丸,新年里一年都平平安安!有道是家和万事兴,郎君吃了娘子亲手包的牢丸,明年必定节节高升,财源滚滚;娘子吃了郎君亲手包的牢丸,青春永驻,富贵康泰,一年更比一年好!还有这位小千金,吃了爹娘……”
小玉一瞪眼,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谁是他的……”
菡玉忙拉她一下:“小玉,过年别说不吉利的话。”被店家认作是夫妻,她自己也觉得尴尬,看了杨昭一眼。他却很是受用,笑意挂在唇边。
厨房里就他们三个人,一同忙着包牢丸,真如同一家人一般。小玉人虽小,手却巧得很,和面拌馅样样都干得利落;菡玉许多年不下厨房,手都有些生疏了,只给小玉打下手,烧烧水,拣拣菜,擀擀皮;杨昭哪里会这些,就让小玉呼来喝去地使唤,净干些粗活,做不好还要被小玉嫌。
“喂,宰相大伯,这个柴这么粗,灶眼里都塞不下,怎么烧啊?”
“喂,宰相大伯,你劈的柴怎么全是毛刺,要是刺到我娘的手怎么办?”
“哎,小心点啦!一桶水都叫你洒掉半桶啦!弄得地上都湿了,真是!要是我娘踩到滑倒了,看你怎么收拾!”
“哎呀呀你真笨,连剁个馅都不会,剁得这么粗,怎么吃啊?还要我娘再剁一遍,还不如我们自己来呢!你只会帮倒忙!”
“宰相大伯,牢丸是这么包的,馄饨才像你那样卷起来包啦!真是,亏你还是个大宰相,连包个牢丸都不会,笨死了!你还是在旁边歇着,我和娘来就好,你就等着吃吧!”
杨昭被一个小孩子这样吆喝,若是平常早就大发雷霆了。今儿个他心情却好得很,不跟她计较,劈柴挑水干得甚欢。菡玉唯恐小玉惹怒他,趁着杨昭出去打水,板起脸道:“小玉,他到底是宰相,你这样无礼,要是惹得他发怒,我可救不了你!”
小玉不屑地撇撇嘴:“有娘在,他才不敢凶我呢!”
菡玉脸上一红:“小玉!”没想到这小丫头还有这份玲珑心思。
“好好,是我说错话啦!”小玉嘻嘻一笑,捏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又沉下脸来,“不过,娘,就算你要给我找个后爹,也不可以找他哦!”
“你胡说什么!”菡玉脸上更红,“什么后爹,你爹还在呢!”
“那就好。”小玉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明知道他对你好,比爹要好上百倍,可是我就是不喜欢他。他一定是个大坏蛋,从我第一眼看到他,就非常非常讨厌!”
菡玉一愣。这个时候,就讨厌他了么……
两人正说着,杨昭提了一桶水进来了,看了看案板上的牢丸,说:“都包了这么多了呀,是不是可以烧水先煮一锅了?”说着把桶里的水倒进锅里,就要下灶去烧火。
小玉白他一眼:“宰相大伯,你只管坐着休息就好,烧火还是由我娘来。你就那么把柴火往灶膛里一塞了事,塞死了灶眼生不起火来事小,万一把锅底戳破了,咱这顿饭就别想吃啦,还得陪人家的锅!”
“小玉!”菡玉低斥,又转向杨昭,“相爷,厨房本就不是男人施展的地方。我们这边也弄得差不多了,你坐一会儿,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他欣然应允,乖乖放下刚抓起的柴,不再添乱,坐到桌边看她俩忙活。生平头一次,除夕夜下厨做饭,而与他一起的人,又是……他看着那两个在灶间忙碌的身影,不由想道,如果真的能如那店家所说,便是让他认了那死丫头作女儿,他也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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