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超等人被杨昭送至御史台狱中,受了什么礼遇不得而知,只知道再也没见出来。安庆宗不敢声张,暗地里偷偷给安禄山送信告诉他门客被捕之事。安禄山早知杨昭在搜罗他谋反的证据,欲除之而后快,至此愈发惊惧谨慎,盛陈武备,每次朝廷派使者前往都称疾不出迎。三月时皇帝曾派给事中裴士淹宣慰河北安抚军民,至范阳,安禄山一再推托不见,一直拖了二十余日,裴士淹才勉强见到安禄山一面,也是草草敷衍他几句便又将人遣走,实不像臣下对待钦差的礼仪。六月,安庆宗与荣义郡主成婚,皇帝召安禄山来京城观礼,安禄山也称病不来,唯恐自己一离范阳老窝就会被杨昭害死。
菡玉得知安禄山密谋袭击京师,是吉温告诉她的,四月里安庆宗等人将京城勘查透彻绘制成图,安禄山策划安排,五月末、六月初时袭京。菡玉本以为安禄山是想趁入京参加安庆宗婚礼时行动,但李超等人被捕,地图下落不明,安禄山又拒绝入京观礼,五六月平平稳稳地过去了。
她以为安禄山放弃了袭京计划,谁知七月里安禄山突然上表,请求献良马三千匹,每匹马夫二人,着蕃将二十二人护送。他领群牧闲厩之职,掌管军马,向朝廷献马本无可非议。但这个时候一下献三千匹,六千多人护送入京,这哪里是献马,分明是二十二将领带三千骑兵、三千步兵袭京!
菡玉因而上奏说,七月燠热,车马宜冬日进献,由朝廷供给马夫,不必劳烦安禄山的军队护送,这么多人涌入京师着实不便,恐生变数。这几句话倒让皇帝有所触动,折子递上去不久,便得到在兴庆宫召见的机会。
兴庆宫地处长安城东北角,东门春明门内,明皇即位前在此居住,登基后改建为离宫,开元十四年又加以扩建,设置朝堂,号南内,与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并称。因兴庆宫是皇帝旧日藩邸,又新近修葺,比太极宫、大明宫都要富丽奢华,皇帝时常来此居住听政。
兴庆宫不像其他宫城坐北朝南规规整整。正门兴庆门朝西而开,直达皇城景风门。宫内被一道东西墙隔成两半,北建宫室,南修园林,内引活水成渠成池,树木常青,花开不败,比那巍峨肃杀的太极宫是要惬意许多。
皇帝年纪大了,行事但求便利,规矩礼仪也不管那么多,就在园中的花萼相辉楼召见臣下。花萼楼位于兴庆宫西南角,面临街道,居高临下,近可观园林风景,远可见东市内人潮涌动。
菡玉由小黄门指引着登上花萼楼时,正听见皇帝说:“玉环今日是怎么了,又闹起小脾气来?叫她吃饭也不吃,叫她来看街景也不看,我可想不起来哪里又惹她不高兴了。三姨,你帮我去问问她,就算皇帝犯了错,也该有改正的机会嘛!”
一个柔绵的女声笑着回道:“妾谨遵陛下旨,这就去劝劝妹妹。”原来是虢国夫人。
菡玉候在楼梯口,小黄门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宣她入见。菡玉进门时正碰到虢国夫人出来,连忙让到一边。虢国夫人冲她微一颔首,翩然下楼。
菡玉进去,皇帝正扶栏而立,手握冰盏,望着远处人头攒动的东市。杨昭坐在一旁,面前桌案上摆了几样消暑冰品和瓜果,模样十分闲适,想是刚才和虢国夫人两人一起陪着皇帝闲话家常。他侧身坐着,一手撑着桌面,手里拈一颗西域贡来的葡萄,刚到嘴边,菡玉正好进来。他将那葡萄噙入口中,缓缓嚼着,在唇齿间细细品味,双眼半眯,斜睨着她。
菡玉被他这样看着,心里不由自主地发慌,低头走上前去拜见皇帝。
皇帝回身看了她一眼,赐她在杨昭下首坐下,自己仍站在围栏边,眺望许久,叹道:“如此太平盛世,国泰民安,怎么会有人想要破坏呢?”似疑问,也似反问。
菡玉道:“陛下,正是因为盛世昌隆国家富足,才令虎狼垂涎,起了取而代之的贪念。”安禄山胡人出身,受到皇帝礼遇,进京之后眼见长安之繁盛,宫廷之奢靡,眼馋心动,遂起反念,这倒是不假。
皇帝又站了一会儿,回到座上,问道:“吉卿,你身为京兆少尹,东平郡王欲献马进京,少不了要京兆府出力协助。这事你如何安排?”
菡玉想了一想,回答:“这三千军马六千护卫一下子都进京城来,就凭臣和京兆府的千余衙差,只怕应付不来啊。”
皇帝问:“那从京城外调五千军士给你指挥调度,如何?”
菡玉道:“京城一下多出这么多士兵,只怕百姓要猜疑,弄得人心惶惶。若是其中出了什么差池,闹出事情来,臣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皇帝沉默片刻,问:“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菡玉道:“只要不在京城之内,就不会有以上诸多不便。既然陛下愿意指调五千人与臣,不如让这五千人就不要来京师,直接在京城之外交接,也省去麻烦。”
皇帝道:“只不过六千人而已,只要京师盛加防备安排得当,想来也出不了什么乱子。不过这盛夏时节献马,是不如冬日里便利。”
菡玉听他这么说,也不知是允了自己建议还是不允,静候他下文。皇帝却不说了,命内侍再上冰品瓜果,赐予菡玉,开始问起杨昭一些其他事宜,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菡玉坐在一旁插不上嘴,默默地喝冰镇的酸梅汤。汤里还加了糖水制的冰块,冰凉透心,她素不畏热,这样冰冻似的汤水喝下去反觉得有些凉心,便放下冰盏,静静听他俩说话。
杨昭说了一阵,回过头来对菡玉道:“吉少尹不爱吃瓜果么?这些水果都是从西域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入冰窖镇透,是消暑的佳品。”
皇帝也道:“天气这样炎热,是该消消暑,吃些冰镇的瓜果正好。卿可随意取用,不必拘束。”
菡玉谢过,吃了一颗葡萄。杨昭又道:“都怪我贪嘴,将蜜瓜吃得只剩这半盘了。这蜜瓜甘甜爽脆,最是可口,少尹也尝尝。”他端起面前盛着蜜瓜的盘子转向菡玉。那蜜瓜切成长条船型,一盘两块,如今只剩一块了。菡玉称谢,伸手去接,他背对着皇帝,突然诡魅地一笑,低头在蜜瓜上咬了一口,才递到她手上。
菡玉瞪大了眼,盯着那蜜瓜上的浅浅牙印,不知所措。这样的行为,若是对女子,分明就是调戏了。方才喝下的冰镇酸梅汤,凉气似从胃里翻了上来,丝丝缕缕,透入心肺。她缩回了手,低首道:“下官近日肠胃不适,怕贪凉伤胃。相爷既然喜欢蜜瓜,就请自用罢。”
皇帝笑道:“贵妃平日就最爱吃这些冰凉的东西,把肚子给吃坏了,才便宜了朕。吉卿既然肠胃不适,就别勉强。”命宫女给她换上温茶。
杨昭收回果盘,拈着那片蜜瓜,如同啃肉骨头般,一点一点仔细品尝。皇帝笑道:“蜜瓜冰窖里还有,杨卿喜欢,朕赏你十个八个便是,何必如此吝惜呢?”
杨昭道:“陛下有所不知,臣肖像这片蜜瓜许久,因虢国夫人也喜爱,一直不敢动它。好不容易虢国夫人走了,才敢据为己有。心心念念盼着的东西到了手,自然格外珍惜,非尝个彻底不能慰相思之痛啊!”
皇帝被他惹得哈哈大笑:“一片瓜而已,先前同一个你也吃过了,还不是一个味道。卿这番话叫不知前情的人听了,还以为你说的是哪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哩,谁知竟只是一片蜜瓜!”
菡玉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觉得胃里那股凉气愈发重了,整个人都想瑟缩起来的,缩成一团、一点,不必被他放肆的眼光侵略。
皇帝突然道:“哎呀,你别尝个彻底了,快点吞下罢,三姨又回来了。”
楼梯上咚咚两声,虢国夫人去而复返,却是蛾眉深蹙,面带愁容,走到御座前拜道:“陛下恕罪!”
皇帝急忙问:“三姨,是玉环她还生我的气么?她还是不肯见我?究竟为什么原因,三姨可问她了么?”
虢国夫人道:“贵妃怎敢如此冒犯陛下。她今日三番两次推托,不来见陛下,是因为……陛下先饶恕贵妃罪责,妾才敢说。”
皇帝连道:“无罪无罪,三姨快说。”
虢国夫人这才说出来:“是因为贵妃不慎将陛下赏赐的黑珍珠链弄丢了,怕陛下责怪,才不敢来见驾。”
这黑珍珠项链由三十六颗南海黑珍珠串成,颗颗浑圆饱满,最大的那颗大如鸽蛋,十分稀有,本身已是价值连城。当初贵妃因妒触怒皇帝,被送归堂兄宅第,贵妃剪下一缕青丝,自陈“金玉珍玩都是陛下所赐,不能献与陛下以为纪念。只有头发是受之父母,可以将它献给陛下,以表诚心。”皇帝见发大恸,立即将贵妃接回宫中,恩宠愈隆。当日赏赐贵妃的珍玩中就有这串黑珍珠项链,贵妃言其色类乌发,格外珍爱,相当于是两人的定情信物。
皇帝一听也皱起眉头:“何时弄丢的?只要是在兴庆宫内,总能找回来的。”
虢国夫人道:“就是今日上午,妾与右相觐见贵妃,贵妃那时就将珠链放在梳妆台上,与我二人在厅中闲话,再回去时就不见了。”
杨昭也道:“臣也看见贵妃手持珠链把玩,后置于桌案,引臣等到厅中。我们前后说话也不过半个时辰,只怕是被哪个贪财的宫人顺手牵羊。”
皇帝大怒:“宫里居然出了窃贼,连朕与妃子的信物也敢偷!”立即摆驾去贵妃宫院,要亲手揪出这个大胆的窃贼来。
贵妃身边的几个宫女内侍自然嫌疑最大,盘问许久也没有结果。贵妃暗暗垂泪,更让皇帝铁了心要查出盗贼追回珠链,好让贵妃展颜。于是令高力士封锁四门,带领禁军护卫一一搜查兴庆宫各处和宫人住所,掘地三尺也要把这条珠链找回来。
链子没找到,却捅出另一件大事。侍卫搜至内侍辅璆琳处,竟从他箱柜中搜出大量奇珍异宝,价值千金。辅璆琳一个小小的内侍,又不太得宠,怎会有如此多的财宝?皇帝震怒非常,审问盘查,辅璆琳受刑不过,承认这是安禄山所赠。
原来辅璆琳奉旨至范阳探查安禄山时,受安禄山重贿,回来大赞安禄山一片赤心,皇帝才撤了征安禄山入朝为相、贾循等三人分领东北三镇以分安禄山之势的制书。如今揭露出辅璆琳受贿,安禄山用心堪疑,再加上这回献马之事,皇帝终于对安禄山起了疑心。
于是接纳菡玉之策,命中使冯神威带着手诏前去告谕安禄山,夏季不宜献马,沿至十月天凉之时,由朝廷派给马夫,不劳范阳镇边军士。怕安禄山因而生疑,又在诏书中说,皇帝在骊山为他新建了一座温泉浴池,十月时大约能完工,届时正好赏赐于他,君臣同乐。
菡玉随杨昭一同离开兴庆宫时已是落日时分。两人从兴庆门出,行经小桥流水,他突然停住脚步,从袖中掏出一件东西往河里扔去。
“相爷!”菡玉止住他,“这毕竟是贵妃的爱物,有非凡的意义,相爷日后寻个机会放回去就是了,何必要扔了呢?徒惹贵妃伤心。”
他攥紧那串珠链:“原来你也知道这东西对贵妃有非凡的意义,丢了会伤心。当初你把我送你的玉佩扔进水里时,怎么没见你有半点犹豫?”
菡玉道:“相爷,这怎可相提并论,这串珠链是陛下和贵妃的定情信物……”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对,急忙住口,再不敢抬头正视他。
“定情信物?”他冷哼一声,收紧五指,那串珠链被他扭曲地捏在掌中,丝线受不住力道,啪的一声崩断了。他伸出手去,探到桥外,手一松,断了线的珠子便扑落扑落掉入水中,消失无踪。
菡玉阻止不及,也不知该如何阻止,眼睁睁看着那些珠子一粒粒从他手里滑下去。她愣愣地看着水面上的涟漪一圈一圈扩大开去,越来越浅,终成平滑镜面,了无痕迹。
他拂袖转身,走了两步,见她还呆呆地看着河面,沉声道:“还站着干什么?你再怎么盯着看,它也不会回来了。”
再怎么看,也不会回来了。他说得没错,不会回来了。她按住胸口,犹记得当初那块玉雕的莲花挂在脖颈中时,温润的玉石熨着心口,隐隐的似有所期盼。那期盼是如此短暂而虚妄,犹如日光下的水泡,霎那绚丽,顷刻便破碎了。
“相爷,下官想起还有些事要去府衙办理,从南门走更近些,就此拜别相爷。”她躬身一揖,转向南走。
“等等!”
她停步转身,恭敬地问:“相爷还有何吩咐?”
他追上来,声音放软:“都这么晚了,明日再去办不迟。此处回家也就三四里路程,还是回去罢。来回府衙一趟,天就该黑了。”
她回道:“下官不比相爷,日理万机仍游刃有余。明日还有明日的事要做,拖拉只会越堆越多。夏季日长,离天黑还早得很。要是来不及赶回去,府衙内也有地方暂住,不劳相爷挂怀。”
他忍住恼怒:“你都多久没回去住了?”
她却故意曲解他的意思,避重就轻:“多谢相爷关怀,下官虽时常夜宿府衙,但从不超过戌时就寝,并非为公废寝忘食,相爷无须为念。”
他沉默片刻,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有一封你的信,在门房存了许久也不见你去取,我便帮你收着,今日才有机会交转。”
菡玉不料他突然说起这事,倒显得她刚才有些欲盖弥彰。她接过信来,一眼便认出信封上那稚嫩的字体是出自小玉之手。她稳住神色,翻过信封来看了一眼背面。
他哼了一声:“我没拆开看过,不必检查了。”
她略感尴尬,将信收起谢过。走出老远,转了弯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才迫不及待地拆开信来看。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孩子的字写得歪斜潦草,薄薄一张纸,却如同千斤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娘!爹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往南边去,到一个离李(澧)阳很远、天气很热、有力(荔)枝的地方来做官了!是个很小的官,总有人来欺负我们。爹还不许我告诉你,我是偷偷给你写信的。他会不会真有事啊?你快想办法救救他吧!”
她踉跄地后退一步,背触到冰凉的石柱。七月的天里,暑气蒸腾燠热难当,她却只觉得周身寒凉,如入冰天雪地。夕阳西沉,最后一线红光也没入天边,仿佛地下有一只巨大的手在拽着它拖着它,不可抗拒。她以为自己可以力挽狂澜,可以改写命运,可是无论是社稷的前途还是个人的命数,从大到小,一切都像这按轨运行的太阳一般,东升西落,不因人力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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