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果然如约求得皇帝恩命,菡玉只等了约一个时辰,就收到他从宫中派人传来的消息,皇帝已经准许她随韦见素等人一同入蜀迎接太上皇。
第二日一早韦见素出发时见到她也不免吃惊,但二人共事已久,彼此相熟,菡玉经历种种韦见素都清楚不过,他自己也是刚遭遇罢相,只是相对一叹,并未多问。
此次入蜀仍是沿上皇西幸路线走,第一日傍晚抵达金城县,便在县城馆驿留宿。当初长安陷落、上皇仓皇幸蜀,金城县官吏皆自顾逃命,馆舍无人接应,空旷凄凉。如今广平王收复两京,皇帝回宫,官军稳住了京畿以西地面,金城县也恢复如常。加之他们是皇帝派去迎接上皇的,县令招待得格外殷勤,馆驿特意收拾一新,专派了馆丞主食,仆役熙来攘往,服侍周到,哪还有当初的破落景象。
韦见素吃过晚饭,闲步出馆驿溜达,见菡玉一个人站在门口路边,背对大门,低头看手里捧的东西。韦见素心生好奇,没有叫她,悄悄凑过去一看,竟是晚饭席上盛汤的瓦罐,不由大失所望,问:“吉少卿,你捧着个罐子做啥?喝汤喝到外头来啦?”
菡玉回过身来,讪笑道:“刚刚想把这个空罐子送还厨房,谁知走迷了路。”
再怎么迷路也不至于米到外头来吧?韦见素心下嘀咕,说:“这种事让女婢做就行了,少卿何须亲力亲为。”顺手拿过菡玉手中瓦罐交给门口仆役。
菡玉目光一直跟着那被人拿走的瓦罐,有些神不守舍。韦见素随意望望四周道:“这金城县变化可真大呀,一年多不见,都快认不出来了。要不是别人告诉我这座驿馆就是当初上皇下榻之处,哪能看得出来?”驿馆经历战火而败,后又加以修缮,已经面目全非,周围的道路也变了方位。
菡玉却道:“我倒都还记得,当日上皇及暮未食,我把将士们自取米粮所炊豆饭献与上皇,就是从这道门出来的。从那边绕过去,有一条穿过树林的小路,可以一直通到驿馆背后荷塘边的……”
韦见素此时已然明白,心下大悔,连忙喊道:“少卿!……时辰不早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少卿早些回去休息吧。”
菡玉笑了笑道:“我想出去走走,少师请先回。”
韦见素劝道:“时过境迁,这里连路都改了,想必早没了少卿想看的景致。少卿只凭当日一点模糊记忆,只怕要走迷了路。”
菡玉道:“多谢少师关心,我只是想去看一看。纵没了当初景致,总还有些影迹可循的。”不顾韦见素劝阻,坚持往那树丛中去了。韦见素只能摇头叹气,回头叮嘱门口守卫留意吉少卿的行踪。
菡玉慢慢踱到驿馆背面。原来野蔓丛生的树林经过战火显得愈发芜杂凌乱,有的树被拦腰斩断,有的连根刨起,翻出其下黄褐的沙土。树丛前三三两两横了几道旧栅栏,柱子上还残留着半张告示,大意是前方危险天黑莫行之意。
林中果然连路都改了样,原先那条石子小径不知埋没在了何处,斜着倒叫人踩出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来。菡玉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土路往林中走去,远远瞧见银白的光亮,似是明月映在水上的反光。
她心里一动,也不看脚下,急着要到那荷塘边去,不料一脚踩了个空,竟是平地里被人挖了条又深又宽的壕沟,沟底还插了许多削尖的树棍竹篾。她意外踏空,哪里来得及反应,手只搭了一下沟壁,身子歪斜着就要栽下坑去。
正是天旋地转,耳畔生风,忽觉一片黑影笼罩上方,右手手腕被人提住,竭力往上一拉,翻身稳稳落在沟侧地面。
菡玉失声惊呼:“卓兄!”竟是他!竟又是他……
他略一愣怔,握在她腕间的手忘了松开。他的手瘦骨嶙峋,然而异常有力,好似铁箍紧扣,勒得腕骨都隐隐刺痛。他侧对着她,仅仅尺余的距离,她从未离他这样近过,近得可以看到他下巴瘦削的轮廓,半隐在宽大的斗篷阴影里。而那一身黑袍将他全身乃至面目都尽数掩盖,与记忆中的模样全无二致。
只是片刻,他旋即放了手,退开两步,那隐约露出的一点下巴也看不见了,完全融成一道漆黑剪影。
“这里不安全,多加小心。”
他的嗓音低涩,像生锈蒙尘的乐器,变了音调。许多年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了,乍一听来有些陌生,但又立即能判断出就是他。而他说的话,竟也是和她第一次遇见他时一样的。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也不曾变。
只是她自己变了。
菡玉也略退半步,对他躬身拜道:“承蒙恩公两度搭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受在下一拜。”
他沉默不言,过了好半晌方问;“你识得我?”
菡玉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也只知道你是姓卓。”
“我叫卓月。”
以前她跟随他那么久,几乎可以说是生死与共,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现在居然第一次交谈就被他告知姓名。菡玉略感讶异,忙回道:“在下姓吉,草字菡玉,吉运之吉,菡萏之菡,碧玉之玉。”
“菡玉,玉……”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逐渐低下去,听不清说的什么。忽然一转身,背对她道:“我得走了。”
菡玉问:“不知卓兄府上哪里,仙乡何处?日后有机会或可前往拜会。”
卓月道:“我也正要前往蜀地,路上或许还会遇到的。”不等她回话,脚下如风,转瞬便走得远了。
菡玉追上去喊道:“后会有期!”话未说完已不见了他踪影。她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微叹,又不免疑惑。莫非他是认识韦见素,所以知道他们要入蜀?
后来路上二人果真偶尔也有遇到。卓月和菡玉一行走的路线速度都大致相仿,隔几天便能在驿站附近碰到。他当然不会住在驿站里,她知道他患有恶疾,才会瘦得那般形销骨立,一向独来独往远离人群,几次相遇都是在偏僻无人之处。
他似乎并不惊讶她认识他,也没有再追问原委,她自己当然更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们说过的话很少,总是刚打过几句招呼,他便迫不及待地要走,从不在同一处地方多作停留。每次她都觉得有满腹的话要说,但真的见了他,又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就好像曾经推心置腹的知己好友,许多年不见,骤然重逢,却无论如何也回不到当初的亲近了。何况他并不知道那一切,她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刚见过几面、偶然出手救过的初识。
也许这样是最好的,没有那段过往,他活得好好的,与她仅仅是点头之交,她便不必亏欠他了。她的全部心意都可以给另一个人,即使那人已经不在了。
她总是晚一步,总是在失去之后,才知道要在乎、要挽留。她侥幸可以让时光倒流,挽劫难于未然,却忘了及时挽住自己的机缘。他死了,化作马嵬驿池塘边荒冢下的一堆白骨,再也不会活过来。而这一次,却没有了重来的机会。
从金城县出发后,一行人便直向西南而行。韦见素有了那日经历,故意绕开马嵬驿,免得菡玉再触景伤情。一路上倒也顺利。
行进了十来天,已进入蜀东山地,山中栈道难走,行速缓慢。抵达距成都尚有八百余里的普安郡上亭铺时,听闻驿路信使来报,数日前上皇接到群臣表,即率公主皇孙等从成都出发,目前也接近上亭铺。当时天色将暮,韦见素便下令停驻上亭驿站,准备在此等候太上皇驾临。
日间天气本就不晴朗,到了傍晚愈发阴沉,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韦见素领着迎驾队伍立于山石高处眺望,远远就见栈道中一队疏落人马迤逦而来,军士扈从共约五六百人,护在中央的两名老者穿蓑衣斗笠,手持竹杖,互相扶持着蹒跚而行。走近了一看,果然是太上皇和高力士。陈玄礼紧随其后,一身甲胄,虽也是须发皆白,但比他二人还是要健朗挺拔些。
韦见素见太上皇作此山野打扮,行止随性,雨具简陋,连忙命人取来雨伞,亲自执伞走下栈道上前去迎接。
韦见素自去年奉宝册至灵武传位,不见太上皇已一年有余。太上皇一向身骨健朗,又有年轻的贵妃相伴,虽年过七旬,却比一般的六旬老翁还要显得青壮。但这次再见,完全是古稀龙钟之貌,一年之中竟比韦见素为相这几年变得都要快。他不竟想起马嵬驿中太上皇面墙而立的背影,大约就是从那时起急速地衰老下去,不由心下怆然。
太上皇精神倒不错,老远就招手唤他:“韦卿,韦卿!”
韦见素把手中雨伞交给高力士,方下跪参拜。太上皇伸手扶起,看了看他发冠笑道:“韦卿,一年不见,你怎么长了这么多白头发呀?”
高力士也笑着插嘴道:“陛下只看见别人添了白发,却不知自己长得比别人还要多哩!”
太上皇哈哈大笑:“你别说我,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看见韦见素身后的人,不禁感慨道:“只有吉卿还是青春年少,十多年来竟然一点都没变。吉卿啊,你到底多少岁了?”
菡玉想了想才回答:“臣今年三十有六。”
“才三十六岁啊……”太上皇捻着胡须,“还不到我一半年岁。”
高力士接道:“臣比陛下小一岁,正好是三十六的两倍。”
太上皇对韦见素道:“咱们几个老头子,就数韦卿最年轻吧?”
韦见素道:“臣比高将军还要再小一岁,今年七十一。不过论起周岁来,还是够吉少卿的两倍大的。”三人俱望向菡玉,抚掌大笑,弄得菡玉也忍不住笑出来,只有陈玄礼侧目看着路旁一直不言语。
太上皇道:“不对,我记得玄礼好像不止比我小两岁的。玄礼,你和韦卿谁大谁小?够不够吉卿的两倍啊?”
陈玄礼讪讪一笑,避而不答:“陛下,外头雨冷风寒,快些进驿馆里头去吧。”眼光从菡玉脸上一扫而过,她的笑容也不由淡了下去。
韦见素缩了缩肩,打破沉寂道:“是啊,这天可真冷。”
太上皇道:“韦卿,别看你年纪最小,身子骨还不如我们两个老的呢。我们俩走了这一路,浑身都热腾腾的冒汗哩。”
韦见素道:“陛下年轻时练过武带过兵,如今老当益壮,臣一介文官,每日除了躺着就是坐着,身板当然没法和陛下相比。”
太上皇道:“年轻的时候啊,年轻的时候长安到成都这点路哪要走一个多月?当年诛韦后时,我从潞州潜回京师,也是足足两千多里路,只用了五……”他伸出手掌比了比,又笑着缩回去,“算啦,好汉不提当年勇。”
韦见素正待开口,菡玉却率先抢道:“如果真换作陛下年轻时,就不需要走这两千多里路了。”
此话一出,韦见素和高力士都不作声了。沉默了片刻,太上皇叹道:“吉卿,百官中朕最无颜以对的,就是你了。”
菡玉低头一拜:“臣不敢。”
太上皇接着说:“朕记得早在天宝六载,你便以天象向朕示警安禄山有反状,朕不以为意,反增禄山兵力;天宝九载时,朕欲封安禄山为王,卿又进言力劝,朕不但不听,还将你贬官;天宝十三载,卿与陈希烈等同请昭禄山入朝为相,朕却恶卿忠言逆耳,听信了杨昭谗言。卿入朝十年,向朕言禄山反意不知凡几,朕没有哪次是听进去的。天下人皆知禄山必反,唯朕不觉,以致酿成今日之祸,朕悔之晚矣。”
菡玉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如今圣人已收复两京,安禄山身死,安庆绪兵败亡匿,史思明、蔡希德等叛军大将被我军牢牢牵制,战况初定,相信不用多久便可平乱,贞观、开元盛世犹可期。”
太上皇道:“我是不成啦,这个担子得由皇帝、广平他们来接了,只希望我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天下太平的一日。”摆了摆手,侧耳听了一阵,问菡玉等三人:“你们可有听到驼铃声?”
高力士道:“蜀地哪会有骆驼?”
上亭驿依山而建,突出于山石之外。菡玉往驿馆屋舍望去,只见山腰上一座阁楼,四方檐角都挂了一溜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便说:“陛下,那是檐下铃动。”
太上皇又问:“那你们可知那铃声所语为何?”
韦见素和高力士相视一眼,都摇摇头。太上皇自嘲道:“它们是在说:三郎郎当!”
一时其余三人都沉默不言。太上皇又问韦见素:“韦卿,这个驿站叫什么名字?”
韦见素答道:“因地处上亭铺,故名上亭驿。”
太上皇道:“朕给它改个名字,叫郎当驿。以后不管谁走到这儿,都叫他知道有个郎当的皇帝也来过这里,叫他莫学我,自己郎当也就罢了,切莫郎当别人、郎当天下!”
高力士忍不住喊道:“陛下!……”
太上皇却挥手制止他,说:“外头确实有些冷,天也暗了,咱们进驿站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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