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茵一直以为梦都是假的,可现实却像那少年的鞭子,狠狠抽得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魔障了。
眼前这少年,不就是在梦中替自己拭泪之人吗?
她仍有些难以置信。
虽与梦里的他相比,稍显年少,可这般乌发雪肤,散漫张扬的美貌,世间少有。
许文茵绝不会认错。
脸上仿佛还残存着梦里他轻抚自己时,指尖粘稠鲜血的触感,温柔,却冰冷。
就像自他马鞭上一滴一滴淌下的鲜血。
许文茵僵在原地,大脑空白。
眼前,少年仍居高临下睥睨着她,一身贵气凛凛的暗红直裾被风吹得翻飞,腰间玉带上坠着白玉琉璃,手中马鞭反射着冷戾的微光,刺得人眼疼。
谢倾一点都不爱参与这些宴会,今日他来了,上前恭维的人果真不少,他索性就将小厮留在外院,一个人翻墙而入。
原是想假意揍严六两拳把这场相看搞砸便走人,可一进来却听见他在嘀咕许家二娘子是个从襄州来的土包子云云。
谢倾眉梢一挑,假戏真做将他揍了个鼻青脸肿,再说不出一句屁话。
谁知好巧不巧,被她撞见了。
谢倾还在想要怎么糊弄,眼前女子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变白,他眯眯眼,觉得古怪,“怎么?”
女子不答,低下头去了。
旁边严六见状,以为谢倾连女人都要打,鲤鱼打挺地直起身,唔唔唔叫个没完。
谢倾咂舌,眼冒寒光地上去踹他一脚,下手极重,一点不客气。
见人吃痛一声闭上了嘴才又转头,可方才还在自己眼前的女子竟不知何时窜起来,小鹿受惊般转身就逃,只留给他一道雪白的背影。
谢倾面无表情,又瞥眼瑟瑟发抖的严六,蹲下身,一手将他衣襟拽起来,“骂啊,怎么不接着骂了?刚才不说叫唤得挺欢么?”
严六吓得差点咽气,刚才挨了他一脚,如今哪儿还敢骂啊。
“算了,”谢倾手一松,严六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揍你小爷我还嫌手疼呢,今儿就先放过你。”
一顿,缓缓回眸,往许文茵逃去的方向看去。
-
许文茵一路小跑回屋,将门一掩,仍觉背脊发凉,心跳如擂鼓。
所以自己做的梦不只是梦?那少年日后会变成梦里那样?
她没能再多想,屋外传来婢女的呼声,原来是那头魏氏听说了严小世子被人打的消息,遣人来唤自己过去。
今日两家相看没成,魏氏是该来唤她。
紫纱帐幔被撩开,婢女们鱼贯而入。端盆的,捧衣的,十来人围着许文茵站定,排场很不一般。
许家是旧姓世族,在长安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的那种世家。除了无权,大家该有的历史底蕴,什么都有。
祖母常说物以稀为贵,她顶着许家女的金招牌,与其在襄州,不若上帝京那王孙贵族满地跑的地儿议亲。
虽是这么说,许老太太神情却无比肃然,许文茵自然不能不从。
老太太同样出身旧姓世族,骨子里和许家一样,有着旧姓自己的高傲,怎会容许长房嫡系血脉被襄州那些不入流的姓氏玷污。
像广平伯严家这样的新贵,魏氏觉得好,却入不了许老太太的眼。否则老太太也不会在自己临走前一日特意将她唤去屋中,叮嘱她不可与广平伯严家那类新贵议亲。
许文茵想起在梦里,自己十八岁,似乎仍是未嫁之身。
而如今,她年芳十六,许严两家的亲事真就打了水漂。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许文茵换了身银蓝对襟齐胸襦裙,下着六幅水仙百褶裙,又罩了银狐披风,方才跟着婢女去寻魏氏。
许家家风严苛,祖母看不惯时下穿金戴银的浮薄风气,许文茵还在襄州许家时便十分低调,大红大紫是不敢想的。
魏氏的院落宽敞,朱柱碧檐,铺了一层琉璃瓦,不难从中瞧出许家昔日的辉煌。
许文茵迈进屋时,魏氏正巧停了和下人的话头,见她拜下行礼,手一招唤她上前,面上瞧不出喜怒。
许文茵记得,在梦里她与魏氏的母女感情就算不上亲近。和眼下一样,隔了十年相见,除了生疏便是生疏。
“茵姐儿可知今日在梅园,严小世子被人打了?”魏氏也不铺垫,半阖双眸看她。
严小世子的姑姑乃是当今太后,他是能在长安城里横着走的人物。
这么牛逼轰轰的人物,被人打了,打得鼻青脸肿,血沫横飞,只能瘫在地上哀哀求饶。
魏氏若怀疑是自己和老太太使了计才让世子在许家被打,目的是为了使婚事泡汤,那也情有可原。
这门亲事,她原本是打算见了严六后再做定夺,谁知却意外被那少年搅黄。
许文茵自己都觉得太巧了些,更何况是和老太太明争暗斗了十多年的魏氏。
“回母亲的话,女儿不知。”她低下头去。
魏氏哂笑一声,自然不信。
老太太远在襄州,手却伸得够长,自己为许文茵筹谋亲事却得到这么一个“报答”,心中对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儿更为厌恶。
可眼下要定许文茵的罪却没有证据,索性将头一偏,略过话头,“世子在府里出了事,咱们理应上门赔礼。明日,你将那只玉镯子带上,咱们一早便去。”
在摆宴前,广平伯夫人上许家来过一回,送了许文茵一只成色尚好的玉镯子,便是应了这门亲的意思。
如今要她明日拿上镯子去严家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这倒正合了祖母的嘱咐,许文茵在心底一边谢那少年歪打正着帮了自己一把,一边拜下去应了声是,旋即退出正厅。
她回屋吩咐泽兰将玉镯子拿出来,泽兰是被许老太太拨给许文茵的婢女,与她向来亲近,闻言一愣:“娘子要拿玉镯子作甚?”
“明日,上严家去物归原主。”
-
严六昨日夜里被人抬着送回来时,广平伯夫人正在喝茶。
听了禀报,啪一声摔碎了一个白瓷茶蛊。
今日再去,严六终于苏醒,却仍是两颊高肿,脸活活哭成了张榆树皮,她又啪一声,砸了一个琉璃花瓶。
还要再砸,严六急急唤了声“娘”,她这才止住动作。
“到底怎么回事?都哑巴了不成!”
旁边小厮立马扑通跪地,颤着声音将花宴上的始末说了。
广平伯夫人的脸色随着他的话音从白至青,约莫是因为听到了“谢小侯爷”这个称谓,扒着花盆的手都莫名有点抖。
她深吸口气,从嘴里挤出声音:“许家真是好大的胆子!”
严六哭道:“娘,是谢……”
“许家如今要什么没什么,端着个旧姓的架子,竟还欺到我们广平伯府头上了!”
“是谢倾……”
“那许家二娘也是个不识抬举的东西!这事咱们和她没完!六儿别怕,娘明儿就进宫替你——”
“是谢倾那厮打的我!”严六哭丧着脸高吼。
广平伯夫人终于顿住,半晌,迟缓在他榻前跪坐下来,“我的儿……娘知道你受了委屈,可谢十三那混不吝,咱们还能指望他来给你赔不是么?”
“可你儿都毁容了!我不管,我要进宫去告诉我姑,让我姑来治他。”严六哭哭啼啼。
广平伯夫人眼角也泛起泪花儿,说出来的话倒很无情:“可……就是你姑恐怕也治不了那混世魔王。”
这话无疑给了严六莫大的冲击,两条眼泪水唰一下凝在脸上。
他姑是谁啊,当今太后。
新帝年不过十七,还小得很,太后扶持新帝又大权在握,怎么就治不了区区一个谢倾了?
“且不说谢家位高权重又是你姑要拉拢的人,就说谢十三那混不吝,在外头是趾高气扬,在你姑面前那嘴就跟抹了蜜似的甜,比你都讨你姑喜欢些。”
说起这个广平伯夫人就直叹气:“还不是你平日调皮捣蛋,尽惹你姑心烦,这下可好了。”
谁能想到,纨绔与纨绔间也有云泥之别。
太后喜欢谢倾,比喜欢严六这个侄子多得多。
严六原以为其中有什么复杂缘由,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竟是因为自己争宠没争过谢小王八蛋。
他心里更委屈了。
“我不管,我就要谢十三来给我赔礼道歉,还有,许家那个二娘子我也不娶了!”他哭得可大声。
广平伯夫人的脸色却因这声嚎叫微微一变,正要呵斥,外头忽有下人急急来报:“太太,有客。”
她没好气回头:“现在是见客的时候吗,不见。”
“可……来人是谢小侯爷,说是……来向世子赔礼道歉的。”
广平伯夫人有那么一瞬间,眼前泛起了白光。
“……你说什么?”
她差点没站稳。
天上莫非要下红雨了?
谢倾的确是来赔礼道歉的,他还很有诚意的拉了一车药材。
严府的门房怔愣看他从马车上跃下来,一身暗红直裾远远瞧上去虽贵气凛凛却也张牙舞爪。
偏偏他还很不把自己当外人,半句开场白没有,将手里缰绳一扔,不等人家说出句话来,长腿一跨就进府找严六去了。
广平伯夫人才刚擦了泪,谢倾这头便迈进了屋,瞧那副悠悠晃着马鞭的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干了什么天大的好事来领赏呢。
说起谢倾此人,乃是一身恶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京城里头被他收拾过的世家子能从侯府门口一路排到长安城外。
去年宫宴,他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脚将晋王踹下了水。后头因有太后护着,此事也不了了之。
就这样的人,会特意登门道歉?
思及此,广平伯夫人挂在脸上笑容都有些勉强:“是什么风把小侯爷吹来了?”
她只希望这人别是来找茬的。
谁知谢倾闻言,悠悠将暗红袖摆往上一撩,竟双手一叠,冲她行了个还挺端正的礼。
在广平伯夫人错愕的神色下,黑眸微抬,红唇挑出一个笑来:“伯母,好久不见,十三是来给你赔不是的。”
这下不止她,连躺在榻上的严六都觉得谢倾今天一定是疯了。
只有谢倾本人半点没察觉出屋内刹那间的寂静,回身指指身后:“我从老爷子库里顺了点药材出来,伯母叫人收下就是,用不着跟我客气。”
敢情还觉得自己在施恩。
广平伯夫人也不指望谢倾真能悔过,他能想着登门赔礼便是此人良心未泯。
毕竟晋王落水第二天,这小王八蛋就已经没事人似的上青楼喝花酒去了。
她咽咽唾沫,刚想劝他日后注意分寸,谢倾却忽然话头一转:“我就说昨天怎么这么巧撞见你,原来你是去和许家娘子相看的?”却是对榻上的严六说的。
严六愣了愣,敢情这王八蛋根本不知昨日许家那场宴是干嘛的就冒出来打了他?
他要被这人活活气死!
“谢倾你!”
“伯母,”谢倾没搭理他,侧眸看广平伯夫人,“我怎么不记得您和许家关系这般好了?”
广平伯夫人先是一怔,望着谢倾那双卷着点嗤意的眉眼,好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一句:“……是小侯爷贵人多忘事罢了。”
她不便赶谢倾走,只得按捺心中恼怒,让他同严六聊着,自己带了下人推门而去。
人一走,谢倾眸光就冷下来。
见严六还卧在榻上,他大步上前把人一脚踹到里侧,很不客气地坐下,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
严六抱着软枕吓得快哭出了声,这王八蛋怎么还赖在自己这儿了!
“你你还想做什么啊!我,我可是要喊人的!”
谢倾嗤笑一声,侧眸看他:“你不好奇你娘出去做什么?”
“做……做什么?”
“见客啊。”
“见客?见什么客?”
“你昨日伤成这样,她这会儿要见的客,还能是什么客?”
严六愣了片刻,明白了。
自己毕竟是太后的亲侄子,许家架子再大也得上门来给他赔礼。
“可许家来人,和你赖在我屋里不走有什么关系啊。”他嘀咕。
“怎么没关系了?关系大了。”谢倾挑眉。
严六着实想不到二者有什么关系,他如今只瞧得出谢倾对那许二娘似乎格外宽容。否则凭他的性子,那日在梅园怎么会轻易放她离开。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
谢倾这回不仅没一拳让他闭嘴,竟还破天荒地耐心跟他解释起来:“你娘呢,肯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小爷在这儿守着你,是怕你搞不好会内伤发作,一命归西。”
严六:“?……你别咒我了成不,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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