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芦之湖景色也是美的, 刚下过一场阵雨,空气清新而潮湿。
不愿早早睡去的游客们三三两两结伴游湖,不时可以听见各种不同国家的语言随风飘远。
靠近芦之湖东面的一座地势颇高的缓坡上, 一座满是华夏古风的小楼矗立于此,门前点着两盏灯笼, 影影绰绰映出门楣上“星宫馆”的字样。
年近八十岁的谷川康弘有着一头花白的短发,它们被年迈的主人一丝不苟的收进灰扑扑的布帽里,身上也是一身同色调的日式料理匠人的着装,这个在厨房呆了一辈子的老人已经习惯了这身打扮。
作为料理大师的他其实也算是见过了大半辈子的风浪, 却怎么也没想到他料理生涯中最大的一劫是临到快要踏进棺材的年纪时遇到的。
“哈哈哈哈,可算来了吗”星宫馆前出来迎他的并非主人家,而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年轻男人, 一身贵族狩衣立于夜风之中, 是夜色都掩盖不住的风流娴雅,此时正笑着抬手,侧身让开大门请他进来,“谷川大师, 我家主公可是等候多时了。”
老人见状却是有些迷惑,以他的见识是觉得眼前这个男子明显该是常年受人侍奉的存在,无论那通身的尊贵气度还是淡然矜雅的气质都不可能会屈尊做这种门前迎客的事的, 可对方偏偏自然而然的就做了, 没有任何不情愿的样子。
“你”谷川康弘下意识地想询问对方的身份,只是念头刚动, 他的脑子忽然就一片恍惚, 再度回神时注意力已然不在眼前的贵族知客身上, 而是看着他身后的星宫馆点头, “麻烦你了。”
绀衣的青年微微一笑, 领人进门。在他们一前一后进去后,星宫馆的大门重新闭合上。
穿过大门,老人看到的是日式料理店里常见的朴素灯笼,一排素色的灯笼是照明也是引路,带他来到了一处石制的洗手盆前。
这是日式料理店里常见的设施,进门前净手,才更方便品尝寿司之类的需要徒手去拿的菜品,他的谷川亭里也是有的。
再往前走,展现在眼前的画面就更加熟悉了。
那是一座狭长的方型料理台,又或者叫寿司台。木制的台面呈两层阶梯型,高层台面较窄浅,由厨师制作好料理后放于其上,低层的台面便是食客们的餐桌,可以将厨师做好的料理端到自己面前安心享受;桌台呈90度拐角围出一块空间,上方天方花板上垂下同样长度的帘布,印有“星宫馆”的汉字字样。桌台和帘布将厨师与食客完美隔出两个世界,互相可以看见,却又无法干扰彼此。
此时,寿司台的后方站立着一名身着传统和服的年轻女性,宽大的袖子被臂绳束在肩头,粟发高挽以同样朴素的布巾的包裹,正拿着毛巾擦拭着厨台,低着头气定神闲。大概是听到前方动静,她这才抬头,柔和的橘色灯火下,女郎的五官明艳有如丹霞,将那身没什么花纹的朴素和服都衬得雍容起来。
年轻的女性朝着老人露出一记浅笑“好久不见了,谷川大师。上次星宫馆「四季宴」一别就没再见过了,想见您老人家一面还挺难的。”
老人闻言脸色更加复杂,一张老脸满是惭愧“星宫大师”
星宫馆的「四季宴」是星宫郁理成为料理大师后向世人证明自己拥有大师资格的展示宴,自然是邀请了国内所有的料理大师参与品评。
之后没过多久,星宫郁理在厨神赛前夕出事,刀毁了也伤了手。
沉寂了一年之后,更加惊艳四座的「轮回宴」轰动全国,直接将她抬上无冕厨神之位,风头盖过国内所有料理人,但那次宴会他被儿子家的急事绊住就没来,但他背后暗中支持的几大美食集团首脑却是应邀来了,这场宴会过后也直接脱离了对谷川一门的支持。
谷川康弘以为自己到踏进棺材前都不会再来星宫馆,结果却是被自己的儿子和弟子硬生生坑了过来。
老人想说不肖子弟们做的混帐事他是真的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但如今只身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给那些孩子们求情的目的也让他没办法这么开口。
他臊得慌,恨儿子和弟子如此贪得无厌没有底线,胆大包天的一而再的去针对一个料理大师,却终究还是舍不得,不得不出面给他们兜底。
郁理看着老人这样却是有些好笑“说实话,当时出事时,我怀疑过很多人,最怀疑的人选是关田大师,那一位今年才五十来岁正是巅峰壮年,手握着一整个比远月并没有逊色太多的美食集团,想要争锋厨神之位的欲望应该算是最强的,相形之下年纪比他更小虽然也成为料理大师但只是远月董事会成员之一的堂岛银学长反而动机不如他更充足。但事实就是这么荒诞,答案竟然是已经年逾古稀的您。”
他本人年纪大了,身体各项素质大不如前,就算有野心也没有气力去施展,事实也确实如此,这位老人比起拼博进取更上一层其实更想要安稳守成。从前些年他死活不肯接皇室那边的国宴订单,硬逼得皇室拿着两把御物刀改求到郁理头上这件事里,其实就能看出对方是挺在意自己晚年的招牌的。
他的儿子和弟子们大概也是受他的感染同样非常重视,只是和老人自保式的守成不同,这帮人是想靠歪门邪道守住招牌。
结果却是让这位老人硬生生晚节不保。
“星宫大师,我知道,这件事上是我谷川一门对不住你。但是”
“谷川大师,那些扫兴的话题我们先暂时搁在一边吧。”郁理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难得您赏光前来星宫馆,我也是有特意为您精心准备了晚宴的。可不要辜负了这些食材啊”
像是为了展示一般,郁理侧让开身子,露出了寿司台后方摆放的一排事物。
时值五月下旬,梅雨季盛行,但这个季节美味的海鲜依旧多如琳琅,而星宫郁理为了这场单人小宴准备的食材更是让谷川康弘这个专职刺身的料理大师看直了眼。
沙鲽,斑鰶,拟鲹,鲣鱼,日本对虾,鲍鱼,鸟蛤,水松贝这些或常见或贵重的海鲜食材不提,但珍贵稀少很多料理店主厨都在担心会不会入禁猎名单的魁蚶、置放于顶极保鲜柜中的鲑鱼子,甚至只在冬日出现夏日极少有的北海道的最高等紫海胆等都是近年来哪怕他作为东瀛料理大师也得费此心思才能购入的稀有食材。
但在这里,全部都有,而且只凭他从业近70年的经验,一眼就能判断出全是极品,哪怕是里头最常见的日本对虾都是市面上极难见到的顶极活虾,更别提其它了。
“这些是这些你都是从哪里”没有任何一个厨师可以无视这样的食材,老人下意识地激动问出来,只是话未说完就在对方淡淡的微笑下讪讪又失落的住了口。
只能按照食客的礼仪,在寿司台前入座,长长的一排台面,只有最中间的那个座位摆放着筷笼和雪白的毛巾篮。
他入座没多久,一个身着黑色燕礼服式的高大男子为他奉上了一壶沏好的香茶,还有一碟甜姜片与芥末蘸料。
甜姜片,是日式料理中不可或缺的佐菜,其主要作用并不用是配合其他菜肴入口,而是清口。
吃下一口腌制好的甜姜,再配上一口香浓的热茶,之前吃下的生鲜味道哪怕在口腔里残留得再浓郁也能一下子变得清爽,可以愉快地迎接下一道料理。
老人用筷子夹起姜片,试探着开始清口的工序。切得脆薄的腌制姜片在齿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口腔里最初的辛辣感过后便是酸酸甜甜的口感,一下子将人的味蕾激,食欲也随之而来。
“这个姜”老人又是一愣,甜姜片只用新生的嫩姜制作,几十年来谷川康弘都不知道吃过多少产地的嫩姜,但极少能有和眼前这碟子里的姜片比肩的。
“我名下的农场种的。”寿司台后忙碌的女主厨浅笑回答,“才品尝到时我也挺吃惊呢。”
“啊这样啊。”老人讷讷,像是掩饰尴尬拿起茶杯低头饮茶。
香茶用的并不是什么顶极的玉露,而是口感更加适合清口的其它绿茶品种,之前咀嚼过姜片的口腔很快清爽起来。
而这时,寿司台上第一道菜已经放到了置案台上。
拟鲹鱼寿司,一年中仅在夏季短暂出场的时令菜品,淡黄的鱼肉如同一片厚厚的叶子裹盖住下面的醋饭团,鱼肉温润如暖玉的色泽搭配着黑色的长方型寿司食案,仿佛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说起来,我近些年出品的菜肴多是华夏料理,明明对本国菜我也挺擅长的,但拿出手展示的日式大菜确实没多少呢。”寿司台后的女郎微微笑着,“我的日式料理水平如何,也请前辈帮我品鉴品鉴吧。”
老人这才注意到对方并不是上来就做的刺身,而是比刺身更常见的寿司,透过只有半身高的寿司台,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后方厨台上不知何时摆着的一盆醋饭,和同样就在旁边放着的一碗手醋。
醋饭用来做什么不用多提,而手醋对于寿司师傅而言,就如同华夏人做面点时防止粘手的水一样的道理。一般来说,手醋碗里有没有不慎落下醋饭米粒、又留下多少米粒,可以很轻易地以此判断这个寿司师傅的手艺程度。
被打散压平的醋饭微微散发着热气,一只素手蜻蜓点水般在手醋碗里点了一下,之后娴熟地捞起一团米饭,收回胸前之际就与拈起鱼肉的另一只手相合在一起,那双手捏握寿司的手势如同翻飞的蝴蝶,优雅美丽富有韵律,且速度极快。几乎是两三个呼吸间,一枚同样精美的握寿司再度摆上了盛器。
年迈的料理大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刻伸手去拿取已经做好的寿司,手指触碰到鱼片下的饭团时,他心里就已经给这只寿司打了高分。
醋饭团并不冷,相反的,是与人的正常体温相持平的温热,熨帖着上端的鲽鱼片呈现出一种刚刚好的状态。很多人都以为寿司的醋饭团就是这样冷冰冰的才正常,事实上味道最好的却是这种“人肌”醋饭团。所谓人肌,就是指人体表温的意思。
这种正正好的温度不仅可以激发配菜的美味,而且还能保证饭团柔软光滑,不容易粘在手上。
没有蘸酱,老人直接将寿司放在嘴边吃了一半,片得恰到好处的柔嫩鱼片被轻易咬下一半,下方是温暖柔软的米饭团,沾着昆布鲜味的饭团酸甜可口且外紧内松,刚一咬下去中间的米饭就像爆开一样被牙齿挤压进口腔里,搭配着鲜美的鱼肉滋味让人根本没办法停下咀嚼,这样鲜软迷人的口感教人欲罢不能。
回神时,老人已经将盛器上的寿司全吃完了。
他对自己的表现也感到吃惊,但更多的却是无奈“我那些不盛器的孩子会惨败关门,是一点都不冤。”
他的儿子和弟子里真正得到他刺身真传的极少,但在其他料理手段上老人并没有藏私,能教的都教了,而这些人离开总店自己去搏前程时在社会上获得的广大认可变成几十年的老店,其实也已经很能证明这位料理大师在非刺身方面的日式料理手艺。
可这些弟子在面对同样只是受了指点前去踢馆的那些远月学生惨遭败北,更是直接说明他和星宫郁理在日式料理上的厨艺差距。
如今亲口品尝到正主的手艺,只是彻底锤实了老人最后的那点侥幸罢了。
女郎并没有说话,而是继续制作寿司。
从需要极高握寿司技巧的虾蛄寿司,到需要开壳取贝肉的水松贝寿司,再到每条只有4到6厘米做一枚寿司得用上两到四条鱼的极考验刀功和拿捏腌制时间的幼鰶寿司,以刚烘烤好的脆薄海苔为外衣包裹内芯米饭和海胆的军舰寿司,裹有海鲜时蔬的干瓢卷寿司,还有以鸡蛋和虾蓉混合打散放入专用的煎盘里烤制近一个小时的美味蛋卷几乎每一类具有代表性的寿司品种,郁理都做了一遍。
市面难寻的极品食材,加上无论是用刀还是用炖煮煎烤的精妙处理手法,再配合上精心炮制的人肌醋饭,几乎可以说是一场全球顶尖的寿司小宴。老人越吃越是沉默,可进食的动作却是从未停止。
但这却不是结束,这场小宴的重点还没有来。
当郁理停下制作寿司的动作,谷川康弘看着她手边还剩下不少的寿司饭和从头到尾干干净净的手醋碗,有些遗憾的同时又有些松口气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推车的吱响。
老人下意识转过头,下一秒就被映入眼帘的事物给惊呆了。
“金枪鱼”他直接失态地推开椅子站起来,直接冲到了推车前面。
日式料理中的王级食材,无论是寿司还是刺身都列于顶端,所有食材都对其俯首称臣的绝对王者,这就是金枪鱼。
时值现代,金枪鱼已经是极难入手的食材了,每当鱼市里有放出消息,几乎是开市的瞬间,就被诸多料理店的老板们分刮一空。而且因为全球环境变化也导致气候变化的原因,金枪鱼的肉质也是逐年下降。
可就算这样,这种“越来越劣质”的金枪鱼如今也卖得越来越贵,壕如诸多顶级料理店也不敢说自己能吃下一整条一米以上的大鱼不仅是因为就算拿到手放店里制成料理去卖也只能说是不亏本,更是因为这样霸道吃独食会被同行们打的。
而现在,一条长达一米多的金枪鱼正被尾朝上头朝下地倒吊在那里,不用从眼珠去查看是否新鲜,光是它不时想甩动身体摆脱桎梏的动作就知道是有多活蹦乱跳了。而且从这条鱼光滑的鱼皮和流畅肥美的鱼身线条,老人就足够判断这是一条多么极品的大鱼了。
“既然是日式料理,怎么能少了它。”不知何时从寿司台出来的年轻女性已经来到他旁边,依旧是浅笑如初温和礼貌,可她吐露的话却让老人蓦的就涌出无限的危机感,“寿司前辈想必应该是吃够了,我就用它为您做一盘刺身吧。”
预感成真,可他却没有拒绝的权利。
吊鱼的推车上不只绑着鱼,还有一张放置刀具的小桌子,上面的刀具只要是跟海鲜打交道的老厨师都认识那都是解体金枪鱼用的刀,差不多有七种,刀面最粗的有成年人手掌大小,最细的则只有小拇指的宽度,但无一例外都很长,最短的都有半米,只是因为金枪鱼太大,普通的厨刀并不适合用来解体,而且至少需要两人合作才能完成。
此时,身姿纤柔的和服女郎从桌上拿起了最宽的那柄解体刀,竟是独自一人站在大鱼面前。之前推车送鱼来的高大男子早已经低头退下,明显是不来帮忙的,这让老人不由惊疑不定。
难道说,星宫郁理是想一个人
来不及将自己的猜想询问出声,前方的女郎已经轻描淡写的挥刀。
一刀结束,方才还在挣扎甩动的大鱼瞬间凝固不动,大量的鱼血瞬间腮边附近的伤口喷涌而出落进下方的盆中。这时,退下的黑衣男子端着一个干净的方型托盘走到附近,他在旁边站定的时候鱼血刚好放完,女郎已经再度挥刀。
谷川康弘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真的太老了,不然怎么连刚才对方挥了几刀都没看清,鱼身有动静的时候,是其中一侧鱼皮已经被整齐剥开,而那一侧各个部位最精华的鱼肉块不知何时也都被切下,像是自己长了眼睛一样主动又整齐地全都掉落进下方男子端着的托盘里。
“这,这个刀法”一瞬间,谷川康弘终于想到了什么,他的那些不肖子弟说过把人坑骗去了黑帮的孤岛,但这些穷凶极恶之徒最后却反而付出了惨痛代价,包括他在内的谷川一门都以为是远月集团带来的安保人员做的,现在再看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帮人拿着社会上对女人的传统偏见去看待眼前这个人,把她和那些遇事只会慌乱哭叫的女人归为一类,实际上完全是大错特错
这个年轻姑娘能从毫无背景和财力的平民一举成为料理大师,甚至后来越挫越强成为公认的无冕厨神,只观心性就知道她从来都不是普通女人。
没有人理会怔忪中的老人,谷川一门一直以来沿用的就是最传统的东瀛料理理念,除了传长不传幼传男不传女外,当然还有从古时就带来的对女人的极度轻视,而且老人门下的弟子更是将老人的顽固学了个全。这样不肯变通的思想下,出现一个毫无背景却在实力上超越他们师长的女人,不论是出于被威胁的恐慌还是在轻视女人的偏见下生起的嫉妒恶意,都让他们一而再地出手,并且一次比一次恶毒。
这样的人郁理不会放任,哪怕这个老人只想守成并没有害她的意思,但他手下做了这些恶事的小辈们会变成这样他要负上大半责任。
就如睿山枝津也说的那样,作为师长他已经失格,难辞其咎也必须付出代价。
重新回到厨台后方,装满鱼块的托盘放在案台上的声音让老人回神,目光无意识循声望去时,却正好看到星宫郁理从厨台下方拎出了一个小巧的刀箱,箱子打开,一把极为漂亮的锋利厨刀展现在眼前。
女郎拿起刀,有着淡淡纹理的刀身上刻「仿秋水」字样的铭文在灯光下极为清晰。
老人呼吸一窒,整张老脸忽然就因为羞愧变得涨红一片。
国内唯一的女性料理大师星宫郁理的御用厨刀,原本是一套七件的厨刀套装,是仿造失传的古厨刀「秋水套装」锻造的高水平刀具,真品早在几百年因为一次次的战乱或者事故只余两把流传现世。
好不容易有后世刀匠重现整套秋水的锋芒,却因为他的不肖子弟谋划,如今七只存一,比真品的遭遇还不如。
现在人家当面拿出这把刀来,跟扇他耳光没什么区别。
可偏偏,他只能受着。
“时下的金枪鱼肉质普遍不行,鱼脂含量降低,香气也在减弱。现代的料理店将鱼肉拿到手后必须用保湿的水纸包好封入塑料袋,再埋于冰中至少5天方能取出,这样处理过的鱼肉才会变得成熟软嫩。”拿着毛巾轻轻擦拭手中的厨刀,女郎的声音不紧不慢,“但是我这一条并不需要,不提它的肉质品质可以与江户时代那会儿比肩,而且在拿出来之前,我已经用特殊的方法鲜活炮制过了。所以,它可以立刻拿出来做料理用。”
如此说着,她已经垂眸挥刀。
赤身、血合、中肥、大肥砧板上每种色泽的鱼块都代表了鱼肉身上的一个部位,宛如红色的渐变,但在郁理的厨刀下,它们被切片重组,形成了全新而华丽的图案。
牡丹盛,完整的叫法应该是牡丹刺身拼盘。
雪白的大圆盘上,三朵艳丽的牡丹雍容绽放,在故意抹绘成碧绿花枝的醮酱衬托下栩栩如生,宛如一幅精心描绘的画卷。
“请品尝。”
美丽的料理大师将餐盘双手递送桌前。
现场忽然就变得极为安静。
从头到尾,郁理没有向老人提出任何有关食戟的字眼,但事实上她制作的每一道料理都是在向对方展示和挑战。
对手的厨艺已经摆在眼前,自己能不能做得比对方更好吃心里真的一点都没数吗
当然是有数的。
在看到星宫郁理以顶级金枪鱼为食材说要做刺身时,谷川康弘就知道他最不想面对也不得不面对的最后判决就来了。
她在制作牡丹盛时展现出来的刀功,其实已经超过他盛年时的状态,何况现在他已经老迈不堪。
或许,他是真的老了。
颤巍巍的伸出筷子,夹起其中一片刺身,之前在盘中是一片牡丹花瓣的鱼肉垂挂在竹筷上时,显示出的是有棱有角的钻石切面刀功。
珠宝店里的钻石众所周知在灯光下每一面下是如何璀璨,眼前鲜活饱满没有流失任何水分的金枪鱼肉也是如此,它宛如宝石一般美丽诱人。
这道刺身已经不能只单纯地被称为料理,而是可以放进博物馆让世人惊叹的巅峰艺术
它能代表东瀛刺身刀法的极致
老人的眼神越发黯淡,可动作却是毫不迟疑地将刺身送进嘴里。
啪嗒。
筷子失态落在桌上的声响。
老人的身体整个佝偻下来,他本就不剩多少的心气与骄傲在这盘刺身面前已经被完全打散。
“是我输了。”
这场看不见的单方面食戟,他输得彻彻底底。
对此,郁理只是垂眸,声音淡淡。
“承让。”
这场隐晦的小宴招待,算是保存了一代料理大师最后的颜面,也为郁理之后想要达成的目的留下了足够的余地。
老人本就是为了给那些不肖子弟们求情才来的星宫馆,在彻底明白自己和新生代料理大师的差距后,他依然不会放弃,只是主动更换了赔偿的筹码。
“只要您能允许他们继续开店,我愿意将我这些年来经营的集团势力全都转让于您。”老人一脸决绝,“并且,从今天起我不再去碰「谷川亭」的一切事务,退出料理界所有相关活动,不会出席任何与商业料理有关的场合。”
是用他一辈子打拼出来的势力和全面引退来交换他门下子弟的未来。
他本来就已经老了没几年活头了,可是那些徒子徒孙的人生还长,只有他们在,他谷川一门才能延续下去,哪怕从现在起往后数十年日子都不好过,但只要传承还在,希望就还在。
谷川康弘想起自己年纪最小的孙子辈,虽然那孩子才十岁,可是展现出来的料理天赋已经非常惊人,只要家中细心培养,假以时日未必不能
未必不能
老人的目光不经意地扫向对面,美貌的和服女郎依旧面带浅笑,一双翠色眸子平静而自信,似乎已经将他的想法看穿。
“可以。”她如此点头,轻轻笑开,“倒不如说,正合我意。”
欺负这个被迫顶缸的老头子算什么,她痛失爱刀和生母遇险的仇怨,当然是祖孙几代一起还更有趣啊。
反正她以后还有近八十年能活呢,起码可以再压这一家子至少三代吧
繁星布满夜空。
时值半夜,从箱根终于返回镰仓,已经是凌晨。
刚刚到家的郁理完全是一脸倦色,之前在星宫馆里表现得游刃有余,一副完全碾压老牌料理大师的嚣张样,实际上哪有这么简单,她的一举一动都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心力,才达成这样的效果。
消耗太大,走在路上她身子都有些摇晃。
歪倒之际,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让她重新站稳。
“小姑娘,还好吗”
一抬头,郁理就能看见三日月略带担忧的脸,他是她今天的近侍。本来并不想把这不会干活的爷爷刀带去的,但对方硬是要跟,无奈只好把他带上。
还好,虽然不能像光忠和小豆他们那样帮忙,但也没拖后腿,像模像样地主动给自己找了个知客的活。
“嗯,我还行。”站直身体的郁理继续往前走,刚到玄关那里打算弯腰换鞋时又差点摔了。
这下子老爷子是真不肯松手了,脸上笑哈哈,手上却是谁说也不行的半带着人硬是亲自把郁理送上了二楼。
周围迎主的刀剑也不反对,他们也不太想过度劳累的主人独自上楼发生腿软滚下楼梯的惨剧。
回到家,坐到自己最有安全感的卧室床边,郁理的腰才一下子垮下来,疲累如潮水般涌来,但她却没有休息的念头。
郁理的手中还在紧紧握着装有秋水的刀箱,握着箱柄的手还在颤抖,她低头看着刀箱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她的头顶被一只大手轻轻覆盖,安抚一般的轻哄着“甚好甚好,现在该高兴不是吗成功替秋水报仇了对不对”
“呜”他不提还好,一提郁理就再也忍不住,伸手紧紧抱住对方,“是啊,我报仇了可是,还是好难过啊三日月”她失去的刀回不来了,这是把仇家再报复十遍也改变不了的结局。
当初眼睁睁看着爱刀毁在前眼前的痛,她到死都不会忘记。
被小姑娘突然抱住的三日月先是一愣,随着她低泣的呜咽从紧紧埋着的脑袋那里传来,绀色的太刀不由放软了眉眼,伸手一下下的给她顺背“还是很痛苦吗像当初才发生时那样难过吗”
哭声不由一顿,像是回忆起了事发当天的一切,痛苦的、难过的,更有愤怒的和指责的,到最后,郁理反而不敢主动抬头。
“对不起,三日月。”她闷闷道,“那个时候,打了你。”
因为不能改变历史,刀剑们没有告诉她之后会被人毁刀的事。他们全都知道,而她被蒙在鼓里的愤怒让她压制不住情绪伸手打了人。
“没关系。”太刀豁达道,他当时本来就是故意激怒她发泄的,“比起这些小事,小姑娘一直把悲伤压在心底才更让我头疼。”否则以她的体质,其实不应该只活103岁的。
他的温声安慰让郁理更加不好意思,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该再抱着人不放要松手时,就听见三日月呵呵笑着。
“如果还很难过的话,我今晚就留下来陪着小姑娘吧。”
郁理顿时被惊得猛抬头,这时才发现自己正被他圈在怀里拍着背,这个距离下可以清晰的看到对方弯起的眸子里漂亮的新月,那双形状优美的菱唇还在一开一合。
“反正我是小姑娘的刀嘛,不管刀栫还是刀身都是小姑娘的私有物,想怎么使用都没关系。就算小姑娘说今晚想要用身体来进行安慰抚平悲伤,也可以的。”
郁理面上原本只是哭红的眼,逐渐变成了涨红的脸。
一秒后。
“老流氓给我出去”
有着天下最美称号的某天下五剑自荐枕席失败,被主人羞恼地赶出了卧室。
楼梯口处眼见某近侍久不下来不由蹲等的众多刀剑纷纷捂嘴偷笑,听到下楼的动静时一个个机灵散开。
楼上,怒而赶人的郁理也逐渐平复心情,有三日月这么一打岔她再看手里仅剩的厨刀忽然就没一开始那么难过了,这一刻终于抵不过疲累,揉着眼睛去洗漱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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