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修的父母很快到了意大利。
他们在病房里相遇, 看到儿子瘦瘦弱弱穿着病号服的样子,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老爷爷老太太都是比较内敛的人,没真的哭出来, 而是问宁修“现在好些了吗”
宁修说“现在开始觉得难受了。”
这病也是稀奇, 确诊之后的一年多都没怎么折磨宁修的身体,虽然越来越瘦,但也不至于疼痛或者胸闷。那些痛苦可能是被积攒起来了, 到这个时候统统还给宁修, 让他有了真正的、明显的、清楚的、患病的实感。
宁修没有对父母说谎, 痛苦是无法隐瞒的,他父母既然已经到了这边,自然可以看到。
宁修问“你们坐飞机来的吗会不会很累,找好住处了吗”
宁父宁母转头看向病房门外,说“是顾先生的私人飞机接我们过来的。”
顾承泽就站在门外听, 他知道宁修看到他会不开心, 所以背靠着墙壁,也想要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宁修好像知道他在那儿一样,冲门口喊了一声“谢谢。”
他看到顾承泽露出来的裤子和鞋了。
顾承泽在门外,呼吸顿了一下。这人的语气稀松平常,里头没有恨意, 也没有别扭。
但这是因为,宁修界限分明,从来不会混淆自己的情绪。他不想被顾承泽束缚,也不爱顾承泽了, 所以讨厌顾承泽;可顾承泽帮助了他父母, 让父母少受罪, 他同样也会感谢。
顾承泽却并不会因为这样的对待而感到庆幸这只能说明宁修是个很了解自身情绪的人。对他来说, 爱是爱,不爱是不爱,没有含糊暧昧的中间环节。
而现在,宁修已经不爱他了。
他是那块腐烂的蛋糕。
顾承泽垂眸,也不知道看向了何处。
宁父宁母坐在床边,与宁修说家常。宁修把照相机里的图片给父母看,里面是他旅游的收获。他的相机本来被小偷偷走了,最后是顾承泽报警之后追回来的。
湛蓝的天空,美丽的海景,跃动的篝火,日出,日落,还有莫尔斯。
宁母说“这个男人,就是你对我们提过的那个人吗”
宁修说“是的,他叫莫尔斯,是一个穷游的学生。他白天要在餐馆里打工,晚上会和我一起散步,参加庆典。”
宁母语气有点惆怅,说“他喜欢你。”
宁修非常坦然,回答说“是的,他喜欢我。”
宁母说“如果”
如果的话,你会选择他吗
宁修摇了摇头,说“但我不喜欢他。如果有时间,我会挑选一个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的人。”
如果有时间。
宁母说“嗯。”
顾承泽都看过这些照片了,但是听宁修亲口讲述,他的内心还是被一种庞大的负面情绪占据了。
顾承泽几乎想冲进病房,告诉宁修没门。宁修尝过那块蛋糕之后,就要去尝试新的东西了吗他再也不会考虑蛋糕是怎么想的了吗
但顾承泽终究是忍住了。他也说不清为什么。
或许是腐烂蛋糕的自尊。
宁父又问这次住院的事情。
宁修说“我到了威尼斯之后,东西都被偷走了。雨太大了,我在浴缸里泡太久,水有些冷了,出来时就晕倒了。”
宁父沉吟片刻,说“那这多亏了顾先生,你应该向他表示感谢。”
宁修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说“那通电话,我本来是打给你们的。”
父母没接是一回事,可中途被转接给了顾承泽,又是另外一回事。这是他切实地抓到顾承泽窃听的证据,但这起窃听也同样救了他自己。
宁修可以忽略顾承泽的侵略吗
宁修和顾承泽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宁修的父母也没有说话了。
宁修的父母又问“之后打算怎么做还要旅游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陪着你。”
唯一的儿子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工作和退休好像都是无关紧要的了。他们已经尽量接受这一现实了,却还是难免感到痛苦。
宁修看着父母,眼泪忽然掉下来了。他说“对不起现在才让你们知道这件事情”
如果没有顾承泽的话,他们可能现在都还不知道。
宁母抱了抱宁修,说“我们理解你只是,我们也感到痛苦。”
宁修彻底哭了出来,说“爸,妈,对不起我太自私了”
确诊之后的第一天,宁修就辞职了,然后回到沪市,同父母住了一个月。父母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他那时候没有说实话,只说律师当得有点累了,想要休息一下。
那一个月里,宁修仔细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前半生。他获得过什么、失去过什么、梦想过什么、现在还想要什么。有什么东西是可以争取的、有什么遗憾是可以挽救的。
那时候他的答案是顾承泽。所以他给张秘书递上了那份奇怪的求职简历。
但现在他好像有一点点后悔了不是后悔跟了顾承泽,而是后悔时间太长,他应该及时止损,不要那么贪心。
顾承泽是一块品相良好的蛋糕,哪怕曾在靠近时闻到一点腐朽的味道,也还是尝过才不至于后悔。
一家人哭做一团。
顾承泽站在门外,有些迷茫。他好像理解不了宁修和父母的感情,即便感到难过,也仅仅是因为宁修的病情。家人之间的感情是这样的吗
我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对
顾承泽年少时希冀过母亲的关爱,稍微大一点就不会了。在他心里,血缘意味着继承资源的资格,他因为血缘能够继承顾家,顾承安也因为血缘能够与他竞争。
这一家人体面,哪怕哭泣也是克制的,只有眼泪和低语。
宁修说“我之前立过一份遗嘱,我现在想修改它。”
宁修自己就是律师,写遗嘱做公证都很容易,这份遗嘱被他早早地拜托给了同行,但要修改也是很容易的。
宁父宁母说“遗嘱”
他们并没有想过这件事情。
但宁修是个律师,偶尔会谈论到这方面的事情。再加上以往的熏陶,他们自己也为了防止意外写过遗嘱,所以遗嘱这件事本身并不会让他们过度悲伤。
宁修说“我改一下吧。”
然后宁修就当着父母的面,修改起遗嘱了。
这次晕倒之后,宁修的眼睛就不太好了,也不知道跟他成天看电视剧有没有关系。
他没有办法在电子产品上面修改遗嘱,因此把之前的遗书打印了出来,拿了一只笔趴在小桌板上涂画画。
宁修的父母不想让自己影响到宁修,因此主动离开。
他们一下飞机就到医院里来了,现在又累又困又饿,也该休息一下了。
宁修的遗产不算特别多,但这些年来投资理财,比较琐碎分散。宁修又是个一丝不苟的性子,对于每一笔遗产都要写清楚来龙去脉和处理方式,力求完美。
他改了许久,都没注意到顾承泽走进来了。
顾承泽在宁修旁边站了许久,然后从一众财产列表中单独挑出一项。
“一颗星星”顾承泽忍不住问。
宁修转头看到他,神色淡淡的,说“这是我的遗嘱。”
顾承泽说“法律规定我不能看吗再说这是你废弃掉的遗嘱。”
宁修“”
法律还真没说。
他想让顾承泽自行回避,没想到顾承泽没有基本的距离感。
宁修把修改好的遗嘱收起来,然后把废弃的稿纸撕了扔在垃圾桶里。
他以为顾承泽这样就不会再看了毕竟顾总这样的身份,怎么合适去捡垃圾桶里的废纸呢
没想到顾承泽竟然真的弯下了腰,伸手去够那张被撕成四片的纸。
弯腰的时候,顾承泽的头很低,几乎要比病床的边沿还要低了。那一瞬间宁修感到不可思议。
顾承泽这样自傲的人,竟然真的会捡他弃之如敝屣的东西
顾承泽把那张纸捡了起来,然后看到遗嘱上的内容。
那是一个小行星的命名权,自购买之日起,权限还剩198年。而那颗小行星被宁修命名为“顾扬”。遗嘱上写,如果宁修死了,那么这颗小行星的命名权就转移到顾承泽名下。
现在宁修划掉了转移那一行,改成了捐献给当地的天文协会。
顾承泽看到这颗星星,心头猛地震颤了一下。
宁修决定接近他的时候,给他买了颗星星。
不,是给那个“顾扬”买了颗星星。
宁修要把它送给自己,是不是承认了自己和他记忆中的“顾扬”是同一个人呢这代表宁修认可自己了吗
可宁修后悔了,他不想把这颗星星送给自己了。
顾承泽的手指把那张纸捏得很紧,皱皱巴巴的,已经破了一道口子。
顾承泽声音很低,说“这是我的星星,你为什么要捐给别人”
宁修像是觉得好笑,说“没有人能拥有一颗星星,我只购买了命名权。而且,命名权也在我手里。”
顾承泽说“它叫顾扬,它就是我的星星。你本来打算把它送给我,这是你给我买的。”
宁修看着顾承泽,说“它叫顾扬,你叫顾承泽。就算你们之间有联系,那联系也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断掉了。”
宁修也没明白,他当时为什么会买一颗星星的命名权。
这颗星星是在确诊癌症之前买的,钱不多,但是没有实际用途,而且名字不可更改,一点儿也不符合宁律师实用主义的消费观。
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买了。
或许他冥冥之中早就预料到什么,知道自己将要去做一件浪漫而没有收益的事情了
顾承泽还是有些固执,说“这就是我的星星”
是宁修给他买的星星。
宁修看着顾承泽,忽然觉得没意思。他看着顾承泽,拿出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如果顾先生真的想要这颗星星的命名权,我可以卖。我不要了。”
看着宁修的脸,顾承泽忽然意识到,这颗星星对宁修来说并不重要。
哪怕它叫“顾扬”,也是可以随时转卖,随时被抛弃的。
宁修想把这颗星星送给自己的时候,一定还是喜欢自己的。可他决定不爱了,就干脆利落地清理一切,他把这颗星星送给天文协会,并不是想让它不朽,而是因为他想丢掉它。
就像丢掉对自己的喜欢一样。
宁修看着顾承泽,问“顾先生,您确定要购买吗”
他的眼神太干脆了。
哪怕赎回“顾扬”,哪怕自己重新变回那个顾扬,是不是也于事无补
无论是顾扬还是顾承泽,宁修都不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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