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温烟幼时“离家出逃”的经验甚是丰富。
有了跑路工具当然不够, 她聪慧过人,有过目不忘之能,记住了四周地形, 与别苑各处的防守之后, 她仍旧没有轻举妄动。
她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
越是到了关键时候,越是不能慌张。
穆温烟除却在等待萧昱谨抵达西南之后再逃脱,她这几日也在试图让傅恒泽掉以轻心。
已至盛暑,穆温烟是个娇气小包子, 冷不得, 热不得。
即便是清晨,闷热也令得她浑身不舒坦。
直至此刻, 穆温烟方知,她天生就是皇后命, 就该在未央宫娇宠一身, 这个时节去皇家避暑山庄待上一待,该有多享受啊。
穆温烟不想谦虚, 像她这样出类拔萃,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世间妙人儿, 如何能四处奔波
一想到眼下处境, 穆温烟红了眼眶。
此时,傅恒泽也来了, 他每日与穆温烟一同用饭。
穆温烟也知道,傅恒泽也在一点点的打消她的防备,可惜她不是一个小傻子, 是不可能被他迷惑, 然后被他一口吃掉的
“烟儿, 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傅恒泽关切问道。
穆温烟一手捂着胸口, 她今日未施粉黛,小脸更显莹白如玉,也正因为这种瓷白的肤色,导致她装病时,很有那么几分病态。
她此刻羸弱无力,面露淡淡的愁苦,但又丝毫不强烈。
真真是如弱柳扶风。
她突然干呕了起来,兀自拍了拍胸口,无力道“我无事,就是胸闷恶心眼花无力阴郁头晕,嘤嘤嘤”
傅恒泽脸上温和的表情仿佛在一瞬间冻住。
他站在原地,垂在广袖下的手握了握,片刻后才松开。
穆温烟与他对视,总觉得他的眼神甚是古怪,有怜惜、心疼、不甘,还有愤怒、暴戾。
但最终,他眼中一切情绪又仿佛交织了在了一起,渐渐归为平静,启齿时,清冽的嗓音却是带着不着痕迹的凉。
“烟儿,你先好生歇着,我一会过来看你。”
穆温烟第一次看不懂傅恒泽。
按理说,她今日这般“病态”,他理应心疼的不行,然后再对她百般疼护,更是不会怀疑她有那个逃跑的能力。
傅恒泽走了,穆温烟兀自用早饭,她是怎么都不可能让自己饿着的。
丘陵山风徐徐,帝王御驾的队伍蜿蜒到了远处,放眼望去,整个队伍速度极快,将士的脚踏声整整齐齐的传荡开来。
一切皆是训练有素,单是看列队的步伐,便可知这是一支强悍的军队。
帝王骑在一匹雪白的良驹上,一手握着缰绳,神情凝肃的望着不知何处的远方。
夜幕降临,帝王下令安营扎寨。
卫炎一直在暗中追踪穆温烟的下落,若未找到人,他自是不敢出现在帝王跟前,然而此事非同小可,卫炎不敢有任何隐瞒。
他快马加鞭与帝王的御用军汇合,待迈入营帐时,明显察觉到帝王眼中露出的希翼。
“怎么样”萧昱谨几乎是吐口而出。
卫炎咽了咽喉咙,正要跪下,却是被萧昱谨一把拉住了隔壁,帝王沉声道“快说,找到皇后了么”
卫炎心尖一抖,默了默,在帝王的威压之下,他只能如实道“臣一路追踪至西南境地,虽是尚未找到娘娘具体下落,却已查出傅世子他命人去抓了打胎药。”
穆温烟被掳出宫还不到一个月。
倘若当真有孕了,那必然是龙种。
否则,傅恒泽不会冒险命心腹去药铺。
“打胎药”三个字如同来自地府的魔咒,令得一惯稳重自持的帝王差一点彻底崩了。帝王眼眶微红,某种盛怒难掩。
卫炎看见他握着腰上长剑手柄的手背青筋凸起,像一条条丘壑。
片刻,帝王沉声说,“继续找给朕把人找回来”
卫炎当即领命,“是皇上”
卫炎退出营帐之时,无意抬头望了一眼,就见帝王已经转过身,背对着外面,置于身后的一只手紧握成拳,背影萧索至极。
卫炎顿觉肩头担子愈发重了。
他当即启程,若是他再快一点
快一点找到皇后,是不是能救下皇太子
外头知了声阵阵起伏,绵延不绝,即便是夜幕之后,知了仿佛不知疲倦,迟迟不歇。
穆温烟一整日都没有见到傅恒泽。
她思来想去,着实弄不明白傅恒泽今日早晨的态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傅恒泽不出现,她就摸不透他的心思。
故此,穆温烟将逃跑的计划又往后挪了挪。
这时,外面传来动静,是有人来了,后宫婢女恭敬道了一句,“主子。”
紧接着,门扇被推开,穆温烟侧头一看,就见傅恒泽背对着光,他提着一只攒盒,亲手关上了房门,这才朝着她走来。
穆温烟趴在案桌上,屋内放了去年冬日的藏冰,但她仍旧憋闷难耐,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一股子浓郁的汤药味荡了出来,穆温烟频频蹙眉。
傅恒泽还是那个傅恒泽。
他脸上依旧挂着如三月暖阳的笑。
可穆温烟心里莫名发憷。
“烟儿,身子可好些了我命人给你熬了汤药,你喝过之后很快就能痊愈。”傅恒泽在穆温烟身侧站立,又从攒盒中取出一只盛放了浓郁汤药的瓷碗。
穆温烟最讨厌喝药。
谁让她喝药,她就憎恨谁。
更何况,她根本就没有病。
穆温烟喃喃说,“可我怕苦,不喝行么”
她淡定镇静,只是弱弱的求了一声,半点没露出心虚。
傅恒泽捏住了她的细腕,指腹摁住她的脉搏上。
像是在给她把脉。
穆温烟顿时一急。
她可不能让傅恒泽瞧出她在装病。
穆温烟当即又是一阵干呕,趁机将自己的手腕从傅恒泽指尖抽离,这个时候就要发挥哭功了。
穆温烟红了眼眶,“嘤嘤嘤我当真不想喝药,你不要逼我行么”
傅恒泽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烟儿,不是我在逼你,是你在逼我。”
穆温烟这回是真的听不懂了。
傅恒泽一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与他对视,另一只手端起了瓷碗,看架势是要灌她喝药。
穆温烟的下巴被捏的生疼,眼泪止不住的涌了出来。
最终,她妥协了。
全当是十全大补药,喝了能够强身健体,但美人仍旧提出了最后的要求,“那能给我一颗栗子糖嘛”
傅恒泽怔了怔。
这才想起来,她还不过是个孩子,可他没有让步,他不能让自己喜欢的女子生下他仇人的孩子。
“好。”傅恒泽声音沙哑的应下。
他当即命人取了栗子糖来,穆温烟瞧着摆在自己面前的浓黑色汤药,愤愤的瞪了一眼傅恒泽,仿佛是即将奔赴刑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傅恒泽,我突然发现,你也没有那样好看了。”
她以前真不该以貌取人。
傅恒泽,“”
穆温烟见识到了傅恒泽的强硬态度,为了不惹怒他,更是为了自己的逃跑大计,她打算先委屈一下自己。
双手几乎是颤颤巍巍的端起了面前的汤药,穆温烟憋了一口气,将瓷碗缓缓的端到自己的唇边。
就在她憋气不呼吸,打算一口闷下去时,傅恒泽忽然抬手,一把打翻了她手中的瓷碗。
穆温烟呆住了,瓷碗落地,瞬间碎裂,汤药溅的到处都是,浓郁的气味在充斥着整间屋子。
她呆呆的看着傅恒泽,不明白他怎的了。
现在看来,傅恒泽不正常时,比萧昱谨还要古怪。
“怎的了”穆温烟低低的问,像只受了惊吓的鹌鹑,娇弱又可怜。
傅恒泽看着她,静静的看着,面对现下的穆温烟,就像是一拳头砸在了棉花上,如果他用多少力,好像都没什么效果。
“你早些歇下。”
丢下一句,傅恒泽转身,径直离开了屋子。
他好像对门外的婢女吩咐了什么,很快便有人进来收拾残局。
穆温烟算是逃过一劫,若是真让她喝上一碗苦药,她真得吐出来了。
她这才明白,原来不止萧昱谨时常“犯病”,敢情天下男子一般黑么
看来,她此前对萧昱谨的误解真是太大了。
翌日,穆温烟知道时机差不多了。
她对庭院中护院的换岗时间也已记得起清清楚楚。
在护院换岗之前,她就骑上了良驹,时不时在院子里跑几圈,她穿着披风,戴着兜帽,怀中藏着东西,使得她看上去身子鼓鼓的。
婢女们虽是觉得不对劲,但穆温烟的行径一直不怎么的正常,她们并未去通报傅恒泽。
就在护院换岗之际,穆温烟扬起手中马鞭,狠狠抽了马腹,朝着大门外直接冲了出去。
她骑的是汗血宝马。
加上,曾经在西南早就学过骑射,她突如其来的动作令得护院一时间未能反映过来。
待众人大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穆温烟早就扬长而去
傅恒泽得知消息,带人冲出府门,却早已不见了穆温烟的踪迹,青年揉了揉了眉心,再度回想近日种种,突然无奈失笑。
这个顽劣的丫头
他被她骗了
她到底为了今日出逃算计了多久
傅恒泽眼中露出一抹无奈,但唇角却是抑制不住的扬了扬。
“来人,随我出去一趟”傅恒泽当即吩咐。
眼下北魏与大楚正在开战,他此刻虽然在西南边界,但也不安全,一旦穆温烟落入旁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傅恒泽以为,直至此刻,一切仍旧在他的掌控之中。
穆温烟若是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镇国公与西南必然落入他掌中。
不管是为了他的私心,亦或是为了他的大业,皆是两全其美之事。
直至他带人追上了那匹汗血宝马,他伸出长臂将那马背上的“人”捞入怀中时,傅恒泽的神情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这”随从惊的无言以对。
只见一件女子披风包裹着一只稻草人,方才从背后望去,当真像极了女子身影。
傅恒泽的心跳漏了半拍,他不喜欢事情超脱他的掌控。
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萧昱谨亲自前来西南,以皇权施压,强娶了穆温烟,他那时毫无法子,束手无措,只能任由自己心尖上的姑娘穿上嫁衣,被萧昱谨带回宫。
傅恒泽遥望四周,此处荒芜,根本没有任何穆温烟的影子,他也不知她究竟躲去了哪里。
“找就是掘地三尺,也给我把人找出来”
但凡是他的,他一定会夺回来
穆温烟对自己的美貌太过了解。
她可不想成为乱世妖姬,被无数枭雄觊觎。
故此,穆温烟盘起了长发,又换上了事先偷来的男装,在自己脸上摸上黑墨,这才继续往前走。
她大约知道自己已经到了西南境地,只要见到了官吏,她就能联系上爹爹,便能顺利归家了。
从别苑逃出来,穆温烟在身上偷偷藏了点心,让她不至于很快饿死。
她心性强硬,无人骄纵她时,她的意志力甚是强大,就这样沿着小道一直往前走,走到脚磨破了皮也未曾停下。
夜幕降临之前,穆温烟终于看见了远处依稀的袅袅炊烟。
有人家
她擦了把汗,脸上因为黑墨晕染,更显得一脸污渍,瞧上去既是一个狼狈的少年郎。
还未靠近农舍,孩子的哭喊声传来,随之伴随着还有妇人的痛哭求饶。
穆温烟只有幼时记忆。
她还不曾见过人间疾苦。
一听到这声音,她一阵头皮发麻,待靠近了细看,借着火把光,就见一个穿着兵卒衣裳的男子,正押着一妇人往板车上走。
那兵卒的后背写着一个“魏”字。
是北魏的兵
她此刻身处大楚与北魏的交界地了
“哭什么哭再哭老子砍了你”
“尔等都是北魏子民,为北魏效力是理所当然”
“眼下军营缺了厨娘,不抓你,还能抓谁”
几个兵卒大汉露出一脸淫意,在那妇人身上来回扫视。
这时,那哭喊的孩子扑上前,抱住了妇人,“别抓我娘求求你们别抓走我娘”
兵卒不耐烦,一脚将那孩童踹开。
妇人担心孩子受伤,直接扑了过去,挡住了兵卒的脚,竟是硬生生踹了一脚,当场口吐鲜血。
“真晦气”兵卒见状,一脸烦躁。
“别以为受伤了就能不去老子告诉你,想要家人活命,现在就跟爷走”兵卒拔刀上前,眼看着就要刺到那孩童了。
“住手”穆温烟憋着嗓子,大喊了一声。
她以前顽劣,跟着兄长学过变声,虽然学的并不精湛,但装作少年郎的声音完全没有问题。
这个时候,当然不能逞强。
所以,穆温烟很自觉的选择了“以理服人”。
她刚走出来,未及众人看清她的脸,少年满腹慷慨之词就传了过来“几位爷可让小人找好。小人自幼被大楚人迫害,十四又落入楚人的魔爪,这两年真真是被折磨够呛。身为北魏子民,小人愿为北魏帝王效犬马之劳还请几位爷将小人带走,小人可任火头兵一职”
穆温烟暂时找不到萧昱谨,那不如潜伏北魏。
她胆子肥,心也大。
不管是突厥,亦或是北魏,在她眼中皆是豺狼虎豹。
她幼时就差点命丧北魏人之手,亏得爹爹及时赶来相救。
几个北魏兵卒上下打量着她,眼下正当招兵用人之际,除却四处抓壮丁,老弱妇孺也难逃一劫,突然冒出一个毛遂自荐的少年,当然兵卒动了心思。
再看穆温烟瘦小纤细,宽大男装下,仿佛只是一具还没长开的少年郎的身子骨。
这定然不是细作
没有细作这般羸弱的
穆温烟见兵卒还在犹豫,她又开腔,“不瞒两位官爷,小人的命好苦啊,家中只剩年老爹娘,和一个尚未成婚的大龄愚钝兄长,全家的担子都压在小人身上,小人不求功名利禄,如今只盼着混口饭吃。还望官爷成全”
大战在即,上头交代下来抓会烧饭的厨娘。
眼下妇人已吐血,就算是抓过去,指不定半死不活。
兵卒交换了眼神,终于点头,“好,那就你了”
穆温烟暗暗松口气。
她敢做饭,尔等敢吃么
穆温烟下了板车,顺利进入了大魏的火头军。
她脑子里记着太多的东西,即便是幼时记忆,也拼凑出了北魏边界的户籍,虽然是假的,但一时半会查不出来。等到真有人查到她头上,她已经逃之夭夭、溜之大吉了。
刚到火头军阵营,她瞧见了一个老熟人。
而显然此人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但并没有认出她。
穆温烟凑上前,见黑衣女子被绑,似乎也是被抓来当厨娘的,她低低道“小姐姐,这么巧,你也是被抓来的小姐姐,你叫什么名对了,你现在叫我铁柱就好了。”
黑衣女子猛然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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