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然年的初春,一连晴了几日,到了宴会前晚竟然飘起了绒毛细雨,挟着料峭春风有些微凉,而今逢吉,宜出行,宜嫁娶,宜动土,是个难得的好日头,接风洗尘宴设在今日,即使天公不作美,宴会仍照常进行。
水榭亭子宽大有余,足以容纳百来人,里有石凳石桌,无需别的摆设,只取几屏仕女图挡着,琴倌儿手起点拨,悠悠琴声合风雨而起,听淅沥之音,到有几分不可言说雅致。
向真端着吃食从房里出来,阖上门转身正好碰上迎面而来的清默。
清默手里提着一把剑,他走势虽极快,步伐却沉稳有力,看起来稳盘极好,是个有本事的练家子。
两人在门口相遇,清默扫了一眼已经冷却而完整的饭菜,开口问,“公子依然不吃?”
向真看一眼紧逼的房门,叹出一口气,“已经三日了,粒米未进,上一顿还只是为了应付夫人和侯爷,陪着吃了几口,几口之后就托累回房,三日没有出门,送进去的饭动也没动,我真担心这样下去,公子会把自己熬垮,清安你有没有什么法子?总不能看着公子这样吧,前头的各家的公子都要到府上了,公子衣冠都懒得整理,我有心提醒几句,话说出口公子置若罔闻,半句没应。”
清默摇摇头,他也委实没有法子,江南那日,他被公子谴走不在,谁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待他听了动静,再去追查时,对方已经销声匿迹,尾巴抹得很干净,就好像从未存在过。
“都怪那个不要脸皮的女子!都说江南美人性情温软,娇怜解语,谁知道竟然出了这么一个小娘皮,她竟然趁我不备,用计对公子霸王硬上弓,把公子给.........!唉!谁能料到!说起这事儿,也都怪我无能,没能护好公子,若是公子因此一蹶不振,向真只怕要一路跪走,向夫人侯爷负荆请罪,我命卑微,万死都不够赔的,怪我......要不是我放松警惕...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都怪我...”
向真痛苦不堪,一脸悔意,清默不会安抚人,只得实话实说,他就事论事,“那女子有些本事,我追寻的这些天,连些蛛丝马迹也未寻得,公子的武功不弱,比我还要更胜一筹,虽然误喝被放药的酒水,但也不是寻常人能奈何的,况且那药我闻过,它只作引欲之用,不会将人的功力化散,公子修清道自制非比寻常,适才你也说了,对方硬上弓,既能如此,功力定在我之上,你料理公子的贴身事务,拳脚会些根本不精,即使正面对上那厢,也不能做些什么。”
一席话直接而落,说得残酷不留半分回旋余地,向真端着承饭碗的托盘,惭愧更甚,清默接着说道,“事情已经发生,事态不可逆转,再多追悔亦是无用,只会浪费时辰,我来的路上见到不少受夫人相邀,前来给侯府给公子庆归的京里贵人,此刻只怕已经到门口了,我进屋与公子说说,你去迎客,别忧心太多,公子不是那种容易想不开的人。”
“好。”
向真出苑将托盘递给守在门口的婢女,随后去前门迎客,清默所言不假且算得正好,的确已经有好几个官家公子携礼进门,向真颜带笑意,一一将人带去水榭亭候座。
只盼清默磨些嘴皮,能够开解公子,让他能够松些心里的护主不力而积压的罪孽。
屋内干净空旷,没有多余的摆设,只一方床榻,连熏炉也没有,就一个简单的香炉竖着燃烧得还剩一半的盘香,房中间设一低矮的案桌,桌上放着一杯冒着氤氲烟气的热茶。
一白衣男子盘膝落坐于案桌前,一根无任何修饰的木簪子挽住半头墨发,其余垂散落于腰间,他一手衬着头,一手执着一本道德经卷正细细看着,经书遮掩了他的容貌,叫人不得见庐山真容。
虽如此,从滚了精致竹叶形状边角的衣襟边,散落铺在蒲垫上绣着同等竹形的衣角,系在腰间的一块青色玉佩,以及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依然能够窥看出类于霁月般的风华。
一派悠闲,那里得见半分虚弱颓废之势,清默在心口组织好的开解之语,生生咽回肚子里,废话不多说,他目不斜视,从怀里掏出一张方子,放到桌上,“属下无能,走访江南所有的大酒肆,小酒坊,都没人用过这个酿酒的方子,属下又找了人依着方子,想要酿出这酒,结果屡屡失败,这个方子委实诡异,不按酿酒的常理出牌,想是独家享有。”
那女子的独家享有,有关她的事宜,清默没敢提,怕触到公子的眉头。
白衣男子悠悠开口,“字迹比对了吗?”
“江南识字擅笔的女子极多,寻找起来犹如大海捞针,酿酒一事出了结果,属下返回向您禀告,但已留人在江南按方子字迹比对。”
还有的便是,清默怕那女子卷土重来,对公子不利。
白衣男子低嗯一声,他的目光落在所观书面的最后一个字,终于合上书卷,“去水榭亭。”
随后起身朝门口去,清默收起方子跟在后面。
尤酌不喜欢人多的场合,尤其是一群纨绔贵公子聚在一起的场合,无非惺惺作态装模作样称兄道弟,侃谈些风花雪月,实在无聊到炸,就为伺候这么一些人,值得挤破头皮往里冲吗。
她不求入室不求钱财不求名利,就称病逃避了夫人亲点的手册,也成功让那几个看她不爽的婢女乐呵入选,几人很早就起来拾掇打扮了,有些甚至耍起小心机,比如在手腕子涂了香,想要在伺候贵公子,给他们倒酒的时候能够引起注意。
尤酌嗅觉敏锐,她稍闻一瞬,忍不住在心中嗤笑,贵公子什么香没闻过,就三等婢女所用的廉价香,合着酒味不但没有什么出奇意料的效果,只会难闻到令人生厌,不离你远些就好了,引起贵人的注意?只怕要适得其反。
还有那些特地穿上清凉纱衣的婢女,如果尤酌没看错的话,外面飘着小雨,还有带些寒意的,这么清凉确定合适?再者桃粉色的纱衣陪玉脂白肤最相宜,衬得少女白嫩可口,但着纱衣的这个婢女肤色黝黑,身材微壮,简直不堪入目。
尤酌不喜欢管闲事儿,这些婢女大多与她有结下不少的梁子,她看得明白一些,也决计不会出言提醒,毕竟她和她们实在说不到一起。
夫人不来宴会,落樱仗着一等婢女的权,竟然准许她们不穿婢女衣裳,想必也是想让自己手下的人有个攀附权贵的好机会,自古以来一人得道身边亲近的人也会跟着鸡犬升天。
鸢溪想让尤酌也去,毕竟她年龄也快及笄了,公子已经回府,虽然看尤酌的长相是有可能被夫人考虑,抬给公子做通房,但清竹苑伺候的婢女也不少,还有些在夫人房中伺候的,更是有很大几率,鸢溪叫尤酌去水榭亭,也想她被贵人瞧上了,趁早定下来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尤酌心知肚明,她推病说自己身体不适,掐了几分内力使真气倒转,脸色瞬间苍白起来,豆大的冷汗顺着脸滑下来砸在地上,把鸢溪吓得扶着她就要去找夫人求医,尤酌才开口说自己是葵水来了,每每葵水一至便会这样,鸢溪去厨房亲熬了一碗红糖姜水,看着她喝下,叮嘱尤酌在婢女房好好休息。
尤酌虚弱点头,鸢溪走远后,她猫着身子出去。
平津侯府戒备向来森严,今日更是,巡逻的人多了一倍不止,尤酌察觉到,隐藏在暗处的人也多了许多。
对于别人可能进去困难,但是尤酌丝毫不放在眼里,不是她吹,这世上能跟她比身手的人大抵还没有出生。
今日姑姑来信,尤酌必须要摸出府去,她身法极快,犹比一阵疾风掠过,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已经到了梁京街道。
姑姑将信放在京街最大的书铺子,尤酌进去之后环伺周围一圈,确认没有尾巴,她摸着楼梯上二层楼,在最里面的木书架最右边的最底下摸出一本阴符经书,状似随意翻书看看,实则寻特记书页里摸出一方小小的纸笺,卷手收入袖中,尤酌翻了几下,将书放回原位。
她没有着急回平津侯府,婢女房没人除了鸢溪没人知道她身体不适在房内歇息,鸢溪今日必定很忙,尤酌去钱庄用对牌取了一些散银,打算去吃些东西填饱肚子。
厨房今天早上是做了不少好吃的,俱悉端到水榭亭子里,喂那些酒囊饭袋,半点没留啥熟食,连馒头也没有,尤酌的肚皮都快饿瘪了,谁能想到她堂堂江南有名的酒坊老板,一壶酒日赚斗金,竟然在有生之年沦落成这个熊样,吃了上顿没下顿,三顿时常没有着落,真是风水轮流转,苍天放过谁。
有心去大膳楼点一桌好吃的,就怕做菜耽搁了,再加之只取了一些散银,尤酌买了两个酱烧饼叼在嘴边啃着,在路边摊叫了一碗牛肉面条,特地吩咐摊主多加一些牛肉。
半柱香的时辰,吃饱喝足,再去买了一些干粮,尤酌翻墙回候府继续装病,她才到榻上躺下不久,鸢溪抱着桃粉色的纱衣,一脸焦急跑进来,“尤酌,你刚刚跑哪了?”
尤酌揉着眼睛,睁着一双懵懂无知的大眼睛看着鸢溪,“姐姐?”
“我适才来寻你,你怎么不见?”
尤酌临危不乱,戏份很足,她捏着嗓子,软声软气说,“我刚才肚子不舒服,去上茅房了。”
“好吧,对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来找你有急事儿,你快些换上这身衣裳将发挽好,随我去水榭亭子,落樱手下有个冒失婢女临时出了点幺蛾子,亭子里缺个端茶倒水的,原本昨日已经分配好了,谁知道突生变故,正好你闲着,你身体好些就去顶顶位置,若是不行,我只能去前院找夫人拨人过来了。”
要真推辞不去,鸢溪去前院,只怕夫人又要说她办事不力,此等小事儿,不知道备一两个候选,尤酌想想说,“鸢溪姐姐,我休息一会好多了,你等等我,我去顶。”
鸢溪闻言缓了脸色,笑道,“快些收拾,我送你去。”
水榭亭子一派热闹,丝竹冰琴音,不绝于耳,座上宾客交谈甚欢,时不时发出一阵笑声。
尤酌与之前露过面的那个婢女身高差不多,垂着头也看不清,毕竟谁会没事盯着其貌不扬的一个婢女呢,再加上那个婢女只送酒一回露面一次,只是回去取酒的时候太兴奋走路不注意摔伤了腿,这才有了尤酌顶替这一出。
也还算来得及时,没被人看出差错,进亭子以后,尤酌才发现,原来每个贵公子身后都候着一名婢女,怪不得为何缺了一人,鸢溪慌慌张张要找人补上。
尤酌也不是真的身体不适,就是为了与之前的那个婢女不出入,她换上了与她相似的纱衣,让她有些膈应她没记错的话,今日晨光初起,她还点评这个桃粉纱衣婢女穿着不当。
这衣裳不止清凉非常,还有些外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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