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尚在病中不好来看,都是些场面话,云露华用脚指头想想都能猜到,这回她落水,姚姨娘是绝对说不过去的,真追究起来,王氏这个主母夫人也有一份御妾不严的责任。
不过是先观望几日,看看陆渊或者侯夫人有没有过问,是什么态度,而今见都是不闻不问,这才放心过来,也不是为了瞧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朝着慎哥儿来的罢了。
云露华看她吃相难看,竟是一刻也不肯遮掩,心中冷笑不止,面上倒还愿意摆出真听进去的模样,“劳夫人还惦记着我了,慎哥儿在乳母那里。”
听到慎哥儿不在,王氏哦了一声,收回探出去的脖子,理了理袖子,含笑道:“今儿个我来,是想和你商量慎哥儿往后的去处。”
她一壁说着,一壁看人,“你也知道,夫君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阖府都看着精贵,夫君如今仕途正盛,慎哥儿是他的头一个儿子,眼珠子似的疼,往后也少不得要与众不同呢,我的意思呢,是想给慎哥儿提一提身份,将他放在我的名下养,往后说出去那也是嫡出,这嫡出和庶出,可是天壤之别,对他一辈子都有好处。”
不待云露华说话,王氏又悠悠添了一句,“我也知道,慎哥儿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必然是舍不得的,但为娘的哪个不盼着儿子好,再说都在一个府上,日日都能见到的,云妹妹要知道孰轻孰重。”
这是看准了她会咬紧不放人,连话都提前给她编排好了呢,云露华轻轻一笑,不慌不急道:“夫人说的很是...”
王氏一听这话,顿时面露喜色,原以为这云氏还要纠缠一番,她连后面的话都琢磨好了,没想到云氏居然这么快就松口了。
但云露华接下来的话,却让王氏面色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慎哥儿能养在夫人名下,自然是对我对慎哥儿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但对夫人,却是百害而无一利,这嫡出长子,依着规矩,往后是继承其父衣钵挑大梁的,夫人想扶持我们慎哥儿是好事,但夫人还年轻体健,日后若得了自己的儿子,名序可就要往后排,是为嫡次子了,到时候若想咱们侯夫人这样,自己的儿子不能扶,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儿子袭爵,那得有多难受呀,夫人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呢?”
末了,她还不忘托腮笑说,“当然,夫人和侯夫人又是不一样的,侯夫人是续弦,咱们三爷到底是原配嫡出,袭爵上占了个先儿,是谁也越不过去的。”
这是在告诉王氏,陆渊日后是要袭安乐侯的爵,而要是将慎哥儿放到她的名下,又占了长子又占了嫡出,那可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了。
那么等她日后若真有了身孕,能诞下儿子,岂不是在断自己亲子的后路?
王氏喉头滚动两下,只感觉到胸腔一股闷热,自己先前到真没想到这一点,其实她也不老,今年才不到二十八,怎么就会没了有身孕的机会呢?
万一...万一.....
王氏藏于袖中的手捏紧成拳,心绪百转,其实不必那么急的,若几年后她真的没了有孕的希望,再把慎哥儿养到自己名下,那也不迟。
她心里另有了一番主意,却不流露于面,而是淡淡瞥人一眼,“不得妄议婆母。”
云露华表面应了下来,实则听了心底里发笑,什么婆母,亏王氏还真能做出样子来,那个续弦侯夫人又不是陆渊亲娘,还有自己的亲儿子傍身,陆渊挡了她的道,她对王氏没少甩脸色,王氏不知暗地里要怎么恨她,还要在外人面前装出个贤淑做派。
也真是难为她了,反正搁在自己身上,她是做不出来的。
王氏干坐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这里又小又挤,简陋寒酸,连盏好茶也没有,她觉得也没有再和云露华说话的必要,随意寻了个由头就走了。
这头王氏和云露华说话的功夫里,姚姨娘气哄哄被赶回去,还没到自己房内,半道上先碰到了回府的陆渊,眼一抹泪一掉,哭戚戚往他怀里钻。
“夫君,您可要为小宁做主呀!”
陆渊忙活了几日,好不容易得空能回趟家来,身上穿着绯色圆领袍的公服,漆纱幞头和玉革带都还没来得及卸,郎朗如月的面庞上衬出不怒自威,能看出当差时绝对是个极有手段的,因归了家,眉目温和了几分,嘴角轻轻捺下,一霎那风光霁月,周遭都被照亮了。
通袖襕下的手掌宽厚有力,将姚姨娘的薄肩一按,看似是揽,实际上真瞧,却是把人扒拉开自己身上。
“别哭,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但这并不妨碍陆渊说话时,一递一声都那样温柔,怪道年轻时京城盛传安乐侯家的三公子风流,人的确是有这样风流的资本。
不过叫人奇怪的是,这有名的风流子真到娶妻成家时,房中也就只有一妻二妾,这样的世家里,排场难免寒酸了。
姚姨娘拿帕子擦掉眼角那若有若无的泪,像受了极大委屈,指着自己襟前深色说,“您瞧!云露华当着夫人的面都拿水泼妾,背地里还不知要对妾做什么呢!”
陆渊顺着她指的地方看了一眼,替她拢了拢襟扣,旁边的白致微微别过脸去。
姚姨娘还不忘说,“若只是对妾无礼,便也罢了,可她!可她还说了夫君您!”
陆渊挑了挑眉,“还说我了,她说什么了?”
姚姨娘拣着厉害的字眼说了一通,“她说您薄情寡义,还说您是个小人,妾听了都觉得胆大,哪儿有这样咒骂夫君的,想提醒她几句,她竟不识好歹,往妾身上泼水,您这回可饶她不得呀!”
薄情寡义,小人....陆渊将这几个字细细嚼了两下,忽地绽开了一个笑。
姚姨娘愣住了,“您笑什么?”
他拍了拍人肩,“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换衣裳吧,仔细着凉了。”而后带着白致改道往另一头去了。
才送走王氏,云露华觉得口干舌燥,换成以往她哪儿愿意和旁人说这么些话,乐意不乐意,不过一点头的功夫。
一口气咕噜咕噜喝了两盏水,叫金凤往壶里添水时,进来的却不是金凤。
陆渊择了个座坐下,开了壶盖往里看了一眼,“怎么喝白水,茶不好喝么?”他往后一靠,目光不住上下打量人,“听说你这回病了,现下可好了?”
见到来人时,云露华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陆渊,记忆中的陆渊永远是那副欠揍讨人嫌的小子模样,皮相好是好,可耐不住心坏,落在云露华眼中,好也成了不好,那张脸倒成了风流二字的标准代表。
但眼前的陆渊,眉目深邃了,脸也更长开了,褪去少年意气的张扬,沉稳有力了许多,总之瞧着顺眼了不少,连带他那张皮相,也能品出几分清俊来了。
她在打量陆渊的同时,对方也在审察着她,人还是那个人,只是跟内里换了芯儿一样,全然不一样了,那目光锋芒毕露,是真像十年前的她。
难道真如白致说的,人只记得永安十七年前的事了?
云露华劈手将壶从他手中夺回来,冲他扬眉,“托你的福,没被你那个小妾给淹死,算是我命大。”她不忘讥讽,“你过来是干嘛,瞧瞧我死没死?也不必劳您亲临,随便差个跑腿的瞧上一眼回给你就是了。”
手里一空,陆渊交手在膝前,看她生龙活虎的模样,不由想起许多年前和她拌嘴的场景。
陆渊睨人一眼,唬道:“小宁来我这里告状,说你拿水泼她,还骂了我,我自然是要亲自来替她和自己讨个公道的。”
听说骂他的话已经入了他的耳,云露华倒从容不迫,放下茶壶,理了理衣襟,“你打算怎么讨公道,再将我扔到莲渠里一回,好替你的爱妾泄恨?”
陆渊含笑点头,“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他突然撑桌起来,欺身压过去,低了声音,“只是在扔你之前,我想问问你,何为薄情寡义,何为小人?”
云露华不防被他压下来,手腕抵着桌角,看着那脸突然放大,近在咫尺,她莫名弱了声儿下来,“你没读过书么?‘薄情寡义’和‘小人’若听不懂,该去问夫子。”
陆渊眸中笑意更深,“正因为我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才更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又挨近一分,惊得身下美人儿把一张脸慌张藏躲。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在怪我,怪我待你不够一往情深。”
云露华拿手遮着脸,生怕他亲下来,五根玉指横在二人之间,她紧闭双眼,鸦睫颤颤,“你...你别胡说啊,我没这个意思。”
压得久了,难免腰肢酸软,腿肚儿发抖,陆渊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颤抖,遂直起身子,又恢复一派疏朗清明,还甚有风度的拉人一把,“好了,起来吧。”
瞥见云露华将袖子仍挡在脸前,跟防贼似的,陆渊觉得好笑,“还当自己是个大姑娘吗,都两个孩子的娘了,该做的早都做了,现在倒来躲自己夫君。”
云露华腾地一下,脸更红了,她更不愿意放下袖子,索性往内室里跑。
她原本就是个姑娘家,谁料想一觉醒来竟过了十年,即便这十年和陆渊真做过什么,那现在的她也不记得了,不记得就是不作数,不作数那就是没有!
伏在被子上许久,听外间脚步声渐渐远了,她这才把脸抬起来,长吁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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