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到这话时, 云露华原本匀停的呼吸声都暂且滞了滞,不错眼地盯着陆渊瞧。
她好像有一点期待, 但不知是期待他说带还是不带。
她看到陆渊仍笑着, 只是嘴角略微有些抽搐, 而后薄唇上下一阖, 把话又抛到她手上, “你觉得该带不带。”
云露华眸光黯淡了几分,没说不带啊,那还就是有着念想,也对, 人家是他的救命恩人, 又有一个女儿,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姚小宁和她一样,她也和姚小宁没什么区别。
但又是不一样的,云露华思忖着他到底知不知道姚小宁家和瑞王府有瓜葛,依她来看, 姚小宁不干不净, 干脆不带了。
只是这话说出去总显得是她在拈酸吃醋,想方设法要把姚小宁挤下去一样。
女儿家的心思尤其多, 有时候往往嘴上说的, 和心里想的是两回事,云露华撑着荔腮百般无聊,金剪子在她手里咔嚓咔嚓, 一直作响个不停。
“我觉得该带,她虽然出身不好,人也不好,又爱惹是生非,整日里净出些幺蛾子,还拿自己女儿做手段害人,但她毕竟对你有恩,你和她睡了这么多年,孩子都有了,情理上说都该带。”
说着她还朝他露牙笑,一副洒洒落落,大大方方的模样。
陆渊顺着她话点头,很是那么回事道:“你言之有理。”
咔嚓一声,剪子太用力,把烛芯都剪断了,原先亮堂的房间一下没了光源,只有窗外泄进来的淡薄月光能勉强照出两人的身形轮廓出来。
谁也瞧不见谁此刻的神情。
陆渊原本坐在镜前,这下转了个身过来,黑黝黝中只听见两声闷笑,“你不想带她去就直说,何必撒气把烛子都剪掉了。”
云露华抵死不认,“我没有,方才是一不小心,我哪儿会不想带她去,她是你的人,又不是我的人,这事轮不到我做主。”
瞧瞧,这话多酸,陈年老醋翻了坛,捏住鼻子都遮不住。
高大挺俊的身影起来,将背着身的她从后面一下搂住,下巴靠在她肩上,“你还说,你就是生气了。”
这个不能认,要是认了,岂不是意味着她为了陆渊在给别的女人穿小鞋,这一下将陆渊抬得老高,他飘飘然起来,就要笑话她了。
云露华转身,想从他怀里挣脱开,“别以为你如今披着羊皮装上一阵,就能掩盖住以前做狼的时候了,我是不想带姚小宁,但绝不是因为吃醋不高兴,你知道她父兄这些年在和谁一直私下接触么,是在和瑞王府,这样一个不清不楚的人留在身边,害了你也就罢了,要是祸害到我孩子身上来,这账找谁算?”
金凤见屋内突然暗了,以为是灌进风吹灭了灯,推门进来打算换一盏,结果先看见了二人面贴面挨着极近,那三爷的手还搭在自家姑娘腰上。
吓得她立马又把门带上了,闭上眼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她是不是撞坏了好事。
念了几声佛号,她正要回去,打定主意今晚再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结果屋内轻咳一声,随即唤她进来。
金凤只好犹豫着再次推开门,却见三爷和姑娘已经各自坐到一边,尤其是三爷,稳如磬钟坐在那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陆渊倒也罢了,他脸皮厚,不在乎这个,倒是云露华,难免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
陆渊示意她将断了芯子的灯烛换掉,金凤重新点了盏明灯,盖上琉璃美人罩,觑着云露华的脸色小声道:“那奴婢先下去了?”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生怕云露华因为刚才撞破好事责罚于她。
云露华看她那样子心里气,但又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还是陆渊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再有事我们会叫你。”
再有事就是要水了吧,金凤这样想着,应声下去,门关上那一下,云露华站起来愤然道:“都赖你,这下大家都要误会了。”
陆渊慢条斯理道:“误会什么,你原就是我的人,我要歇在你这儿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云露华道:“可我们有过约定....”
陆渊笑道:“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闻言,云露华颓然坐了下去。
陆渊说起了姚小宁的事,“这事我一直没和你说,没想到你查到了,她父兄是和瑞王暗中有勾结,不过这事姚氏应当不知道。”
这样说来,姚小宁是跟他回京城以后,父兄一道接过来,瑞王才找上了她们家?
姚小宁要是不知情,那可就算不上是什么奸细了。
“她父兄做的事,她却不知情?留在你府上的人是她,不是她父兄,她要是不知情,瑞王能从你这儿探得什么消息,还有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她,让她将她的父兄赶走?”
陆渊眼中藏了一分笑,“为何要赶?”
云露华大喇喇道:“那你就这么任由她父兄去瑞王那里....”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你这唱的是计中计啊!”她又摇头道:“我原以为你待姚小宁那样好,总归是有几分真心的,但我今儿个才知道,什么真情假意,你就是会变着法儿的利用人。”
真心?或许从前是有的吧。
他负伤跳进秦淮河中,是在拿命赌,那时已经豁出去了,但他再睁眼时,就是一个荆钗布裙的美丽姑娘温柔侍奉着他,见他睁眼时,眼里都在发光,一口吴侬软语的乡音,甜糯糯叫着‘小郎’。
那个时候,任谁都会心里泛出一点温情。
所以当她央着要跟他回京时,陆渊动摇了。
这出如话本子般美人救英雄,从此岁月静好的戏码真实发生了,他也以为遇上了一个可人儿,但阶级和身份的鸿沟,却不是凭着那点喜欢可以跨越的。
不是所有民间美人,都像话本中那样,柔情似水,红袖添香,他和她从一出生所接触的东西就不一样,当他小小年纪就要学会在权谋中蛰伏隐忍时,她只是会蹲在河边数今日卖了多少花,赚了几文钱,这钱什么时候能够哥哥娶上媳妇。
他爱文墨风雅,她却说一团乱糟糟,没什么好看。
他爱品茶煮酒,她却扭头吐了好茶,说不如街边酥豆水好喝。
当褪去了最初温柔的外衣,世上很难有真正温柔的人,她开始变得张牙舞爪,纠缠不休,动辄哭闹。
但那个时候陆渊其实都能忍受,真正让他改变的,是陆皊出生那一年,她求他将父兄接到京城来,然后派出去的探子和他说,姚家父兄早在姚小宁救上他之前,就和瑞王府的人有了交集。
这意味着什么,原来他刚睁眼时的那点温情,都是被人谋划好的。
姚氏和王氏无二,不过一个是明面上塞给他的,一个是暗地里算计给他的。
诚然姚小宁那样的性子,或许至今蒙在鼓里,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宠着纵着她,她可以在侯府中胡作非为,但暗地里,她和姚家父兄每一次的会面,早有人回头一字不差的报给他。
这是利用吗?
这应该是利用吧。
陆渊笑了笑,没有说话。
云露华正正经经打量他,忍不住一个寒颤,“你这样的人,叫人不敢信,只怕在你心里,这世上只分两种人,一种是可为你利用的,一种是不可为你利用的,你信不信等你老了,定然很可怜。”
陆渊问为什么,她说,“因为太薄情,薄情的人留不住身边人。”
*
第二日果然安乐侯没有派人真赶人,云露华活动了一下手臂,觉得已经大好了,就打算出去逛逛,慎哥儿的满周宴要到了,虽然自有管家操办,但她这个做娘亲的,还是要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置办的。
顺带看看宅子。
仍旧是一身男袍,清爽扎了个高髻,卸去平日里的满头珠翠,脖颈都跟着轻巧起来,她虽然爱美,但不得不承认,什么都不戴才最舒服。
这回她带了金凤和纤云,三人往街上一站,就是一道亮丽的景色,惹得来往路人频频回顾。
许是女人的天性就是那样,即便换上男子打扮,也毫不影响她们一条街从头扫到尾。
“这个玲珑轴骰,可以摆上去让慎哥儿抓周。”
“那个璎珞金项圈,慎哥儿抓周时戴上。”
“还有这个,蜻蜓摆尾,慎哥儿定然喜欢。”
......
等到金凤和纤云抱着一堆东西气喘吁吁时,见自家姑娘提袍又要踏进一家玉轩,忙吓得将人拦住。
“姑...公子!可不能再买了,实在拿不下了。”
云露华头回觉得她当初应该答应陆渊,让他每回派几个人跟着,不说护着安全,就是多几个人,多几只手,能替她拿拿东西也是好的。
两个小丫头身量都不高,拿着委实费劲,云露华体恤地帮着抱两个小匣箱,从玉轩门口退了出来。
“好啦,那咱们到对面茶楼歇歇脚,待会儿将东西送回去再说?”
金凤纤云忙不迭地点头,这样最好。
茶楼清雅,堂内笼统坐了没几个人,甫一进去,大箱小箱抱着,十分显眼。
茶小厮来迎她,“公子这东西不少,楼上有雅座,地方大些,好放东西,不如随我来。”
这楼间看着不大,二楼却别有一番天地,桌桌之间设了一道画屏,虽然又矮又小遮不住什么,但的确比底下地方大,看着也赏心悦目。
放下东西,金凤纤云抱臂叫酸,云露华大手一挥,让茶小厮将这楼里有名的菜都上一遍,再来一壶上好的茶,算是奖励她们辛苦。
反正账记在安乐侯府上,回头陆渊自然会派人来结。
十几道菜摆满了桌子,卖相极好,茶楼不似酒楼,更喜欢在菜的品相上下文章,连瓜果都雕成了芍药花状,最合小姑娘的心意,金凤纤云看着啧啧出奇。
正要动筷时,忽闻一声轻咦,原本走了两步的高黎容退回来,一见真是云露华,“呀!好巧,小娘子怎么今日做这身打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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