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让的画室在地下室, 周惹带着帽子口罩,做好被灰尘袭击的准备,才用钥匙打开门。
房间内潮湿阴暗,不像画家住的, 像是逃犯住的。
水泥地上整齐的摆着一大摞书, 周边的颜料和画笔堆在一起,窄小的床头, 放着一本画集。
都是临摹的作品, 第一页是陈让自己做的目录,周惹一眼就在其中看到赵冉的名字, 翻开相应的页码, 一张小小的图就出现在他手里。
赵冉的画很早就在市场上消失了, 早在十几年前就被人全部买下收藏,不作展览。
大家对这个买家的身份进行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公认可能性最大的就是赵冉当时交的神秘男友。
周惹对这个答案嗤之以鼻, 因为周明笑就是那个神秘男友,他们甚至还领了证,但周家连赵冉一幅画都没留下。
所以这是周惹第一次看到赵冉的画, 虽然是陈让临摹的一幅水彩, 画的是夏天的海,颜色明亮,油光发亮的蓝上又浮着透明的蓝, 像是在等待被太阳一层一层蒸发,上空还留下水蒸气的痕迹。
这不像是坐在大海前, 随着波涛起伏而画的。
倒是像画家带着重重思绪, 在大海前静坐了一整天, 却没有一刻平静, 也没有用平静的心来感受大海。
直到回到居所后,她睡了一觉,第二天清晨,展开画纸,一气呵成画下的。
她所画的海,不是当时刻意记下的,而是海借助她的眼睛,自己跃进她心里的。
这样凭潜意识所做的画,表现的恰恰就是她在海边时所欠缺的平静。后来看画的人,会被画中的悠远开阔所吸引,完全猜想不到画家当时已几近崩溃的内心。
在她创造的世界里,万物就是它本身,将所有属性一一剥落,她用画笔凝固时间,汹涌的浪花停在半空,升腾的水汽来不及遮掩痕迹,一切都被她留住了。
与其说是她创造世界,不如说她是在还原世界,就像用小木棍敲击石头,她模仿的不是声音,是万物生长的节奏。
周惹拿着画的掌心微微出汗,赵冉无愧于天才之名,她只要一直画下去,一直往前走,她的名字必定会在艺术史上出现。
可是,她为什么停下来了
周惹用力合上画集,好像在和一双无形的力量对抗,之后,他蹲在地上,喘了口气,把画集收到书包里,把画笔颜料放到小箱子里,骑着车,把它们从画家村带回修和。
放进宿舍的柜子。
晚上,周粥回到宿舍,鞋也不脱就扑倒床上,还是周惹半跪在床边,给他解鞋带,脱鞋子。
周粥脚动来动去,不想要周惹给他拖鞋,这是出于一种害羞的心理,但他又不想要周惹知道他害羞,所以动作的幅度很大,直到一不小心蹭到周惹手背。
小孩一下子就静了,立马看了周惹一眼,发现他还是笑着的,立刻抱怨道“我自己可以脱鞋子,阿惹你不是有洁癖吗”
颐指气使中带着小心翼翼。
周惹趁他安静那会儿,就把他鞋子脱了,现在拿在手上看鞋底有没有开胶之类的。
李望舒放下手上厚厚的医学书,放低声音问周惹“他咋了”
周粥以前回来可是要大摇大摆在宿舍巡逻三圈,现在怎么扑在床上,像一条搁浅的鱼。
周惹想了想,说“戏剧社好像很辛苦。”
他晚自习时去画室跟着周明笑给他找的老师学习,周粥被他的同学拉走,说是社团活动。
他们在大学的操场对剧本排角色,家里的司机保姆守在一旁。
“是吗”李望舒虽然在修和从幼儿园读到高中,但他基本上没有加入过社团。
周粥缓过来了,他微微抬头,露出疲惫的大眼睛,“好辛苦,周粥真的很辛苦。”
翻坐起来,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继续说“我演不好欧律狄刻。”
女主角不是一般人能当的,他看着别的小朋友快乐地玩游戏踢足球,都快羡慕哭了。
“她的台词不是很少吗”
“台词是很少,”周粥用手撑着脸,“但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表情来演她”
说着话,他的情绪一点一点降到眼睛下,小树苗的叶子都垂下来了。
“我来看看。”李望舒决定帮帮他。
“真的吗”周粥一下就站起来了,从包里噼喳啪喳掏出剧本,抱着剧本爬到李望舒腿上,把剧本高高举在他眼前,“你看,标红的就是周粥要演的部分。”
李望舒拿起剧本一看,拼音比字要大很多,李望舒在拼音里艰难拼凑起欧律狄刻的剧情。
周粥要演两部分,前一部分是在人间与俄尔普斯的快乐生活,后一部分是在冥界被俄尔普斯带回人间的路上。
“你应该是不会后面这一部分。”在漆黑的小路上,俄尔普斯回头一望,让欧律狄刻彻底失去回人间的机会。
看到周粥点头,李望舒沉思了一会儿,把周粥放在地板上,又叫来正把周粥书包里东西倒出来的周惹,“周惹来演俄尔普斯,周粥你跟在他后面,你们两个人走一段。”
周惹很想拒绝,但周粥可怜巴巴,他给周粥穿了拖鞋,一大一小站在一起,听从李导的吩咐。
“action”
惹尔普斯长腿一迈走在前面,粥律狄刻跟在后面,他跟得很吃力,穿拖鞋的小脚在地板上翻花,踢踢踏踏的。
周惹听着后头的动静,没忍住回头一看,嘴角勾起。李导眉头一皱,喊停
“俄尔普斯,你笑啥这不是回眸一笑。”
周惹回答“他像个小老鼠,怪可爱的。”
这把周粥说的不好意思了,脚趾在鞋子里动了动。
“没别的原因了”李望舒不能理解,这笑点也太低了,“再来一遍,周惹你走慢一点,周粥把鞋脱了。十秒后回头,不能笑。”
“可以。”
“action”
这次为了贴合气氛,李导还把灯关了。
俄尔普斯慢慢走着,前路只有月光,四周都是冥界的鬼魅,他停下来时,欧律狄刻也跟着停下来,但当他重新走时,他却听不到欧律狄刻的脚步声,心里的恐慌扩大,促使他忘记誓言,回头一望。
欧律狄刻赤着脚,在他身后,两个大眼睛里全是懵懂,俄尔普斯突然清醒,发现自己干的蠢事。
“五秒,周惹你回头太早了。”
才五秒,周惹觉得自己走了很久,这个戏对他的心里负担很大。
周惹把灯打开,“我不演了,我没办法不回头看。”
好任性的家长。
没办法,李望舒撸起袖子自己上,他走在周粥前面,掐着点,十秒后回头。
周粥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咧着嘴笑。
李望舒在怎么也不能是这个情绪吧
“对不起。”周粥立刻道歉,刚才李望舒坐着不太明显,现在猛的站起来,周粥发现,他和平时太不一样了。
世界上大部分人为了融入社会这一个大圈子,都会照猫画虎给自己制定各种各样的规则,从作息时间到穿搭风格、从鉴赏品味到挑选伴侣、从学校到单位,他们拼尽全力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掉队。
越高等级的阶层,给自己的规则越苛刻。
如果想要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喘一口气,不需要找什么鲁滨逊漂流的无人小岛,只要找一个最安心的地方,放弃对自身的监视,放任自己沉溺于一个异于常人的习惯就好。
看着头戴黄色女士睡帽,赤脚站在他面前的李望舒,周粥心想他也想要这样的睡帽。
“阿惹给我买一个呗。”
李望舒把自己的睡帽戴在周粥头上,“你买不到,这个是我自己做的。”
宿舍里那个疑似乐器的东西其实是缝纫机。
“阿惹,这个好看你可以给我做一个吗”周粥不好意思向李望舒伸手要东西,转头朝周惹撒娇。
“不要,”周惹直接拒绝,转换话题,“你不是在排剧吗”
“是哦,李望舒哥哥,咱们再来一次吧”周粥就像小羊一样,随便一牵就能跟着走。
“行。”
一连排练好几次,在李望舒回头时,周粥的小脸上出现过怀疑、惊恐、麻木等多种奇怪的表情。
怎么调整都不对。
甚至在最后一次,李望舒看到周粥卧在地板上装死。
“欧律狄刻,你在干嘛”
周粥把脸埋在手上,闻言,弱弱回了一句,“我死了,你失去我了。”
“哦。”李望舒把睡帽拉到脖子处,直挺挺倒在床上,捏着因回头频繁而酸痛的脖子,瓮声瓮气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演这个剧”
“元旦呀。”周粥也爬起来,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一阵沉默后,两个人异口同声说“先放下吧,还有的是时间,以后再说。”
周惹在浴室清洗周粥脏兮兮的书包,书包里一个卡片漂浮在水面上,他捻起一看,上面模糊写着亲子温泉游。
“这是什么”周惹把卡片拎到周粥面前。
“啊,这是邀请卡,是老师给我的,我还特地放到书包最里面。”周粥本来想一回家就给周惹,但是他忘了。
周惹怪不得一开始没倒出来。
李望舒从床上探头,“初冬温泉游是修和幼儿园特色,每年这个时候都有。”
“时间是下周六周日。”周惹把湿漉漉的邀请卡贴在桌上,仔细看上面的文字,“诚邀周粥同学和父母一起参见温泉野营,享受亲子运动与亲子烹饪。”
烹饪
“你会”周惹问。
“不会。”周粥抢先一步回答,“但是月月说李望舒哥哥会,他会做牛排还会小蛋糕,他可厉害了”
这俩人仿佛用脑电波沟通过了一样,没给李望舒说话的机会,齐齐站在他床边,用恭敬的语气说“拜托你了。”
李望舒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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