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柳抽枝, 二月江南。
江南六郡多豪强,即便是打击士族的势头接二连三,幸存下的大家族也有不少, 但全须全尾存活下来的不多见,许多家族都是由小辈携带族中资源另开分家,才得以延续下来。
士族向来和豪强是分不开的,豪强借士族之势得以鱼肉一方,士族也要借豪强之力经营家族,防危于外, 士族倒了不少,豪强打了不少,最后天子得利,庶民分田,因为怕士族人心不定闹出乱子, 姬越一直打压江南士族, 使其不能在本地任官,派去的几名郡守也都是朝中有名的法家派, 虽然主张不同, 但法家有个特性, 严。
江南士族吃足了苦头,但民意所向,还真没有别个法子,反倒是官学的兴起让江南士族见到了希望, 无他,论学, 天下才子加在一起, 也抵不过六郡人杰, 江南自古有向学之风,各家书院招收学生之广,外地难以想象,别的地方都是送目不识丁的童子入学,只有江南六郡有条件从各家士族,书院里遴选优秀学生进学。
但江南一地,儒风之盛仅次于鲁地,几乎到了每十个学子里就有九个半儒生的地步,之所以是九个半,是因为那半个精研其他学说的学子,也会在大环境下不自觉受到儒学的影响。
所以江南六郡也是收女学生最少的地方,儒生没几个愿意让自家女郎出来抛头露面和男子一同进学,女学生里,多半是由平民女郎和先前有过女闾经历的女子组成,在学里很受歧视。
冬日天寒,官学放了半月假,再到开学的时候,果然就有零零散散七个女学生没有再来,阿燕收拾了一下书籍,仍旧坐在原本的位置上。
倘若她后座的婉娘今日不来,那整个吴郡官学里,就剩下她一个女学生了。
和其他女学生不同,阿燕曾经在女闾待过两年,但她的年纪太小了,今年也只有十五岁,官学对学生的情况是保密的,众人也只当她是离经叛道的平民女子,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受到了很多嘲笑。
阿燕没有那么心志坚定,她也有过放弃的念头,但每当想要放弃的时候,她就会拼命让自己回想起女闾里的一切,她这辈子都不想嫁人,更不想一辈子靠着救济过活,她想要做官,想要得到权力,想要做的事情有很多。
所以,也就这么撑下来了。
江南有太多士族在天威之下覆灭,但她还有仇人尚存,阿燕想得很明白,钱家是因为造船的手艺和出海的经验被朝廷看重,所以在剿灭族中反抗之人后,还存留了大部分实力,她想报复,就要比钱家更重要,她只是一个孤身女子,想做到这一点很难,但眼前就有希望。
如果她做到县官,能让钱家不得安生,如果她做到郡守,再有一点人脉往来,就能将钱家按得再无翻身之地,如果她能爬到更高的位置,覆灭钱家也只是一句话罢了。
阿燕想着,面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翻开一页书,刚刚坐下,忽然眉头一皱,从身下拖拽出一块湿透的垫子,仔细一看,垫子上还带着些许茶叶。
官学里顿时哄堂大笑。
阿燕什么都没说,把垫子扔到边上,跪坐在地上,继续默读起来。
到了上课的时间,婉娘依旧没来,她的同桌却来了,那是江南吴郡一个高门士族子弟张硕,一来就踹了一脚她的桌案,嗤笑一声,这才入座。
先生还没来,张硕忽然高声说道“宋婉娘不来了,她下个月要进我家门,到时候还请诸位同学来赴小宴。”
阿燕眼睛都没抬一下。
顿时就有同为士族子的少年嬉笑着捧场,“六哥好兴致,还没娶妻就先纳妾,可见也是爱得不成了”
张硕笑道“什么爱不爱的,我看她穿着官学服制的模样颇为可人,也识几个字,求着叫我收了她,往后夜半添香,也是一桩美事,这才应了。”
立刻就有不少人跟着附和,气氛一时热闹非凡。
阿燕却很清楚,张硕一直对学中女郎颇为针对,觉得女子入学是侮辱圣道,前些日子见有个女学生被家里逼迫嫁人,才忽然来了兴致,因她不搭理,才转而找上婉娘,婉娘本也是个一心向学的女子,被张硕花言巧语欺骗之后,竟也就把学业丢在脑后,要嫁进张家做妾了。
阿燕心中微微有些凄凉,却也没有再多关注。
来日她必定做官,和一个士族子弟的妾也不再有什么关系了。
开春行过祭祀之礼,前后花费三天,流程繁琐至极,一切停当之后,姬越回到宫里,倒头就睡。
君王于春耕之时开坛祭祀,献上牲礼,向上天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也是老规矩了,姬越虽然改了不少繁琐制度,但这种古礼是不可废的,否则本年风调雨顺还好,一旦洪涝或是干旱,必然要有人以此为据斥责君王过错,偏偏这还没有法子驳斥,因为君王乃是承天景命之人,规规矩矩的还好,如果不规矩,再赶上天灾,这个锅肯定要背。
值得一提的是,姬越自从登基之后,各地极少发生天灾,整整三年都是风调雨顺。
她在朝堂上大刀阔斧的改革,至今还没什么人跳出来骂她,也是基于这个点,毕竟天灾代表上天不满,风调雨顺代表君王有功无过,士人想骂君王,唯有站在上天的立场上,把自己塑造成天的代言人,天都没说什么,站在士族的立场上是不能骂君王的。
所以姬越现在还是个英明之君,等她杀几个代表天来骂她的士人,她就可以被称一声暴君了。
今年的祭祀其实也不同以往,除了祈求风调雨顺之外,姬越还问天卜卦,主要是为了西域的战事,这事她之前跟谁都没说,祭祀之前才提出来,群臣连个劝谏的时间都没有,姬越已经向天问完了,卦象不错,由曹操解的卦,称是利战之卦,姬越也不懂这个,鉴于当天没有打雷没有下雨,她就当天答应了。
姬越把西域诸国的详细地图绘制了两份,交由卫青一份,霍去病一份,两人赶赴楼兰之后没多久,粮草也由各地郡县送至边郡,新制的木牛流马也在路上,便于开战时由军士携带,内置火油,一旦战事不利,粮草立刻烧掉。
未虑胜先虑胜后,姬越纵观金台,已经将西域视为自己囊中之物,甚至已经在脑海中绘出一条通往西方的道路。
自古君王动兵,都是劳民伤财之事,但今年有些不一样,粮草的税额并没有增加多少,但田亩真正分到百姓手上,按地缴纳上来的粮食比士族按一族缴纳的粮食要多得多,此外还有官府在秋收后以往年士族库存陈粮折价从百姓手里换得的新粮,仅仅是普通的国税收成就能够支撑军队的消耗。
打下西域,收成更大
姬越把所有劝谏的奏牍都按下,其实她也没看,但上朝的时候一个眼神扫过去,上了奏牍的人心里都发虚,认为这是陛下的警告。
自建四年,阳春三月,随着骠骑将军夜袭龟兹王帐,晋对西域的战事正式拉开序幕。
战事之初,西域诸强国并没有反应过来,毕竟楼兰那边第一时间派遣说客前往几大国辩解,称龟兹国王对上国不敬,背地称帝,因此要剿灭龟兹以显国威,其余几国不管信是不信,但楼兰那边确实没有对他们动兵的意思,只有乌孙国王认为龟兹地理环境险要,紧邻乌孙,有支援之意,但随即楼兰郡守王莽亲身赴会,与乌孙国王相谈数日而归,乌孙便按兵不动起来。
纵然龟兹的臣子到处求援,最后也只拉来几支小国助力,楼兰郡兵倾巢而出,兵压龟兹。
一战十七日,龟兹灭国。
楼兰收兵,只有战损超过一半,手底下仅剩两千多兵马的骠骑将军未归,此时众国也不把这两千军队放在眼里,然而一战未歇,晋骠骑将军带领两千残兵奔袭姑墨,斩王室过百,最可气的是,他竟然还携上百人头带着剩下的残部遁逃了
整个西域都震动了
西域的地理环境不同于晋国郡县,沙漠里能像楼兰这样有绿洲聚居的情况太少了,大部分的西域国都是臣民聚居,王室住在王城宫殿内,军队除了一部分驻守王城,还分布在国境之中保境安民,王城守军才是少数。
别说西域,就算是晋国,如果有一支军队得天之幸,能够在不被任何人发觉的情况下绕开郡县重城,直入曲沃,在谁也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杀进王城里,至少能有一夜的时间肆意杀戮,如果能杀得过八千凤翎卫,姬越的人头都可以拿走。
自古兵家对垒,岂有以一支奇兵偷家的先例
那晋国的骠骑将军莫不是神兵天降
一众西域小国主摸摸自己的后脖颈,都觉得有点凉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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