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 正是国子监开学的季节。
送走上一批国子监生还没有多久,在决定由官学遴选学生入学的招生渠道之后,国子监也就空了一年没有招生, 上一批国子监生拉拉杂杂为姬越带来百十多个官员名额,虽然也是杯水车薪,但至少国子监已经有了一套完善的教育体系。
国子监不是考进就算, 姬越特别规定了一个月考察期,学子入学之后, 统一教授新内容, 一个月内没有通过考核的就筛下去,由地方再次选派学子来,同样是一个月考核期,此外官宦子女的考卷比正常学子稍难,讲师也会格外注意他们的品行学识, 避免地方上利用入学名额谋私,毕竟成功入学国子监差不多就代表一个实权官员的名额。
经过一整年的紧张学习,素娘轻轻松松就考进了国子监, 柔娘那边却是熬得眼睛都红了,才险险因为答题严谨被考官酌情通过,这等考试虽然是地方上的遴选, 有人情面子可讲, 但在吴郡却不同, 许霁要求考生统一使用规范字体, 试卷上不得留有记号,糊名之后由专人誊抄, 将誊抄本送呈考官面前, 连往常的字迹加分项都没了, 只看个人本事。
柔娘能通过,许霁也觉意外,半年前他就在吴郡当地为柔娘寻了一个好婚事,是吴郡一个家风清正的中品士族,陆姓,与柔娘年岁相仿的是一门三兄弟,虽然长兄陆宴最为出众,但许霁认为以柔娘的性情不适合为长嫂,往后也不适合作为一族主母,想来陆家对主母的要求也不会是柔娘这样的,故而他比较看好的是陆家二郎君陆晢,但柔娘思索再三,提出想最后再试一试。
她说的试一试自然不是去试试陆宴想不想娶她,而是要试一试考取国子监名额,半年来她差不多已经想通了自己的处境,眼见许霁对素娘寄予厚望,她的心里并不好受,并且她以客人身份和陆家娘子相处时,陆家娘子总是有意无意提起几位兄长的学识,让她莫名生出几分不甘。
除此之外,吴郡的风气也是促使柔娘下决心的一点,虽然许霁一直在治理,但儒风盛行的吴郡却不是那么好管的,柔娘因为要相看人家,不可避免地遇到了许多吴郡女眷,和她想象的清闲舒心完全不同,上到大士族主母,下至士人妾室,这些女眷头脑浅薄得可怕,能有几分管账本事已经是才华出众了,再多反倒要惹其他人孤立,许多女眷都赞同她不读书,认为读书多了的女子脑子不好。
虽然陆家没有表现得太明显,但柔娘很敏锐地发觉了陆家娘子对她微妙的不喜,陆家的那位主母也时常用挑剔的目光打量她,仿佛她不是官家贵女,而是哪里来的贫家丫头。
柔娘想了一整夜,又把素娘叫起来和她一起发呆,最后还是敲响了许霁的门,她想继续读书,不想嫁进陆家。
如今又是半年过去了,柔娘能考进国子监,许家人都没料到,素娘第一个反应过来,高兴得抱紧了姐姐,自从上次破相一事之后,姐妹二人的关系就比从前好了许多,每日上学都能结伴,柔娘有不会的地方也来问她,久而久之,当真有了几分姐妹同心的感情了。
不说许家人没想到,柔娘本人也没想到,她答题时只觉得哪个题目都看不懂,答得心慌意乱,只是想到了许霁的话,将所有题目都尽可能地答满了,实在不懂也不装相,针对自己的不懂再写上一篇儿,态度诚恳,其实也正是因为如此,地方上的考核还没分平民士族,考官怜弱,将她当成才学了两年的普通平民学生了。
柔娘过了,原先差点和她定亲的陆家二郎君却没过,被许家婉拒之后,陆家也没空着,转而就为二郎君娶了一房佳妇,是吴郡本地的士族之女,年纪比柔娘小,长相比她美,名声都比她好听,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得出来,这是比着柔娘来找的,陆家虽然不敢得罪郡守,却也有几分不平,特意花费许多精力为二郎君聘来娇妻。
陆二郎君新婚不久,妻子有孕,虽然他本人压根不在意,但这次没考中,旁人也就有了奉承他的说法,称是夫妻恩爱,一时劳心,故而没考中,这就又让名声变得好听许多,像个风流才子一般。
这就是江南的风气了。
这一次吴郡考中的有七十多人,其中士族子弟占去一大半,毕竟家学渊源,剩下的那些平民学生里倒也有几个极为优秀的,甚至比士族还优秀,这就是天赋异禀了,其中素娘和一个育婴堂出身的女学生很是要好,那名女学生却是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比别人少学一年,不料今年就考中了。
国子监如今定在八月开学,但路途方便的都愿意早些去,赶着春光却比夏秋赶路要舒服多了,所以大部分士族子弟都选择考中之后立刻赶赴曲沃,育婴堂出身的学子因为没有私产,是由郡里统一安排送过去,索性大批士族子弟出门游学,带着许多从人,正好一起上路,也有个照应。
素娘和柔娘同车,她们乘坐的是马车,马车上只有一个女学生,吴郡一个郡七十多个考中学子,也只有素娘柔娘和这名叫做周儿的女学生了,毕竟吴郡先前最后一个女学生还是杀了人的阿燕。
周儿原先在育婴堂被叫做二姐儿,是那一辈的孩子王的狗头军师,如今孩子王嫁了人生了孩子就不想走了,二姐儿却不肯认命,买了她的那一家用她生的女娃儿做威胁,她并不理会,后来又将这家反手告到县里,因为郡守态度鲜明,那家六十多岁的老母被杖责二十,买了她的男人被判苦役二十年,要去挖河沟,她在学里和人借了点钱,找了两个村汉上门将那女娃儿送到育婴堂去了。
周儿的名字是她自己改的,比周二姐好听一些,她如今一门心思都在进学上,又有过目不忘的天赋,除了没钱买纸练字,所以字迹丑些,学识已是不差了。
素娘很喜欢周儿,一路上都试图让周儿也和柔娘做好朋友,但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儿偶尔目光接触,都是淡淡一笑。
同样敏感多思的人并不适合成为朋友。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看尽青山绿水,待下了直道,便入曲沃。
国子监此时已是空了下来,不少在曲沃没有地方住的学子都选择早些报道住进国子监去,也有一部分在曲沃有房产的士族子弟不急着入学,要在都城好好游玩一番。
许家在曲沃是一有一套老宅的,许家和一般的士族人家不同,单传了好几代到许霁,不像其他家族那样树大根深,真要论起来,许家却是比许多吴郡所谓上品士族要强得多,主要是输在人丁不丰,许霁又没得个男孩儿,在吴郡人看来,许家这对姐妹就很难有“生男运”。
柔娘到现在也不知道,陆家主母看她的挑剔眼神多半是放在她肚皮上的。
柔娘和素娘商议过后,决定由柔娘去雇几个人修整家宅,素娘先去报道,等家宅修整好了,到时候想住外面也有个地方。
素娘高高兴兴地应了,拉着周儿的手和柔娘分别,朝着国子监去了。
周儿也是第一次来到国都繁华之地,看什么都新鲜有趣,素娘一出生就在北山郡,极少来曲沃,没比周儿好到哪里去,但两人终究惦记着录名的事,没多久就来到了国子监。
国子监前些日子提前来了几批学生,对于新来的学生就不那么奇怪了,还有讲师索性不等在里面,在国子监门口不远处放了张桌案等着学生来录名,素娘和周儿来时,国子监前已经排了长队,奇怪的是站在队列里的不是家仆,都是学生本人。
周儿很快就给素娘解了惑,只道“应当是录名排队只能本人过去,你看有家仆想替主子排队,被人推搡开了。”
素娘恍然点点头,拉着周儿一同排队,站了有好一会儿才录完名,有吴郡同来的从人就替二人从马车上把行李取下,跟着几个国子监的学生去住处。
一切忙完已经是下午了,周儿吃了些自带的干粮就要留在舍里看书,素娘只好一个人出来走,没走多久,见前面有个矮胖胖的学生背影,连忙几步冲过去揪住胖子的后衣领,欢喜道“周原”
胖子被吓了一跳,扭过头露出一张圆乎乎的胖脸,却是陌生的。
素娘愣了一下,连忙摆摆手,满脸通红道“我认错了,抱歉抱歉”
胖子摆摆手,又有些纳闷地说道“你找周原,揪我作甚我跟他也不像啊,你看,他在那边亭廊下读书。”
素娘在吴郡的一年时常和周原通信往来,早就知道他也考中了,听了胖子的话也没多想,立刻就看向亭廊,周原两个字只嚷出半声,就怔愣在原地。
有少年春衫,斜倚亭廊,俊脸上殷殷含笑,如桃花潋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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