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静的寝宫中,烛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李存勖身着黄色睡袍,斜倚在床上,手持一卷书,打了个哈欠。
旁边,冯道端坐在文案前,正写着什么。
“可道,那些端午问安的奏章又不是什么紧急军情,你明儿再回也一样。朕困了。”
冯道不慌不忙的把回好的奏章放到一边,低着头接着写下一份,“陛下不是说今儿有重要的奏章要和臣商讨,才要臣留下来值宿的么?”
李存勖一噎,拿书盖脸,“朕那不是骗骗刘妃她们么!朕今儿赏了她们点樱桃,她们一个个端着樱桃点心回来谢恩,眼巴巴的瞅着朕,朕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可要不拒绝,朕又实在不知去哪个?”
冯道顿时笑了,把奏章收拾好,起身把旁边几个烛火灭了,走到床旁边榻上,脱着靴子说:“您随便选一个娘娘不就行了。”
“随便选?无论朕选哪一个,明天都能被酸掉牙!”李存勖把书放下。
冯道过来帮他把被子盖上,又把床前的烛火熄了,然后回到自己榻上,打算睡觉。
“唉,你说朕是不是该立个皇后?”李存勖躺床上说。
“陛下打算立谁?”冯道摸过被子,盖上。
“和哥是朕长子,聪明伶俐,也是诸皇子中最年长的,朕有意立他为太子,朕自己是庶长子,当年继承父王王位时,几个叔父和养兄因此生过不少事端,朕不想和哥也受这样的委屈,所以打算立他生母刘妃为后。”李存勖看着头顶的帐子,叹了一口气。
“立嫡立长,陛下并无嫡子,大皇子身为长子,又聪慧过人,陛下这么想是应该的,只是太后她老人家……”
“是啊,我娘那一关过不了啊,我娘向来厌恶刘妃,觉得她身份低微,又长得轻佻,可当初明明是娘把她送给朕的啊!”李存勖郁闷的挠头。
冯道嘴角微抽,“太后娘娘当年可能只是想着送个美人给您解解闷。”
李存勖郁闷的抱着被子在龙床上打滚。
“陛下,要不您再缓缓吧,太后最近身子有些不爽,您可别不小心再让她老人家气着。”冯道听着床乱响,心知陛下又在床上练武了,忙阻止。
今晚又没嫔妃侍寝,陛下要把龙床弄的一团糟,明日后宫那些娘娘又怀疑哪个宫女爬龙床了,到时一波波宫女太监来他这打探消息……
“算了,立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李存勖把被子卷成麻花,还是放弃了。
“那和哥儿,今年已经快十四了,朕是不是该打算一下?”
“陛下的意思是?”
“朕有意立他为太子,可他年纪太小,又没什么拿的出手的,而且朕还年轻,这么早立太子……”
“按照大唐惯例,嫡皇子或长皇子,上有意为储者,皆先封兴圣宫使,为兴圣宫长官,上于兴圣宫中置德高望重者为皇子讲师。”
李存勖一拍床,“对,就是这个,豆卢革那饭桶,朕登基这么久,他身为宰相怎么都不知吭一声,朕白养他了。”
冯道秒懂,看来明日得去政事堂给两位宰相敲敲边了。
李存勖把儿子的事安排好,打了个哈欠,觉得有些困了。
冯道也有些困了,闭上眼睛,准备睡觉,却听到李存勖嘀咕了一句,“郭崇韬最近有些不像话。”
冯道睁开眼。
*
第二日,大朝会上,两位宰相和朝中诸位重臣突然异口同声请皇帝册封大皇子为兴圣宫使,并说此乃唐朝旧制。
皇帝拒绝,言大皇子年幼,身无寸功。
两位宰相引经据典,历数前朝旧例。
皇帝拒绝,仍说皇子还小。
最后两位宰相声泪俱下,扬言此乃祖宗宗法,不可违之。
皇帝才再三犹豫,最后勉强同意。
……
冯道一身臭汗出了大殿,匆匆回家去换衣裳。
其他官员也都差不多,在大殿又是跳舞,又是背典章,又是三呼万岁,折腾了大半天,也是汗流浃背,为了不让御史参一本不修边幅,也都匆匆往家跑。
“堂叔,”冯文看到进屋的冯道,忙站起来迎了上去。
“这是怎的?”看着背后湿了一片的官袍,冯文一惊。
“没事,今天豆相和卢相劝皇帝立大皇子为兴圣宫使,陛下同意后,两位相爷当场带文武百官跳了半个时辰的舞以示庆贺。”冯道脱下外袍,走到旁边耳房去洗澡。
“这……也太拼了吧!”冯文目瞪口呆。
虽然大唐有惯例,凡新帝登基、大年初一,宰相要带群臣向皇帝跳舞以示庆祝,可只是册封个皇子,还不是太子,这两位宰相也太卖力了点吧!
冯文摇摇头,去屋里拿了干净的衣裳,去耳房给他叔。
冯道时间紧,没时间细洗,直接用瓢冲过水,就拿起布巾擦干身子,接过冯文递来的衣裳,穿起来。
“最近京中有什么事?”冯道一边穿衣裳一边问。
“倒真出了一件事,我还正要给叔说呢!”
冯文就把长恒县县令的事,京中的谣言,郭家的谣言,甚至昨儿孔循拜帖的事,都给冯道说了一遍。
虽然李沂说孔循那样的小人,不值得他叔费心,可冯文却觉得,无论什么事,还是给他叔说一声的好。
冯道听完,略微沉吟了下,“你等会亲自去郭家送份拜帖,说我今晚散值后去拜访一下郭公,再给孔循回个帖,说我后日休沐请他到雅苑喝茶。”
“我记下了,叔。”
冯道穿好衣服,又赶回宫里。
冯文看着匆匆离开的冯道,摇摇头。
今儿是大朝,大朝后皇帝要管饭,所有朝臣必须在殿后的走廊里吃,到时不仅不能缺席,还有御史监督,据说吃饭时礼仪不好还要被罚。
果然,皇帝的饭不是那么好吃的!
*
傍晚
往日喧闹的郭府突然一反常态的安静下来,原来巷口长龙似的马车突然也被清了个一干二净,就在路人奇怪郭府今儿出什么事时,郭府一直紧闭的大门大开,郭崇韬带着长子亲自站在大门口。
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从巷口传来,很快,一个身着靛青长袍的儒雅男子骑马过来。
郭崇韬看的一喜,忙笑着迎上去。
“先生驾临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啊!”
冯道一拉马,翻身下来,笑着拱手,“安时,你这迎我还开大门,我可消受不起。”
郭崇韬,字安时。
“消受的起,消受的起,你天天忙的要命,百年难来一次,别说开大门,我亲自去接都使得。”郭崇韬笑道。
“你这家伙,可是嫌我不上门!”冯道拍了郭崇韬一巴掌,笑着进门。
郭崇韬引着冯道往里走,一边走一边介绍自己院中的景致,冯道偶尔点评一两句,两人相谈甚欢。
一直走到一个精致的凉亭前,郭崇韬笑着说:“如今快到五月,屋里已有些闷热,还是凉亭舒坦些,我已备下酒席,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这凉亭的景色倒是雅致,正适合这天色,安时有心了。”冯道笑着入席。
郭崇韬也入席,郭崇韬的长子在旁边侍奉,给两人斟酒。
“这是你家老大吧,几年不见,长了不少,听说你把他丟军营去了。”冯道看着奉酒的郭家大郎。
“小孩子家不成器,丟军营去历练历练。”郭崇韬谦虚的说。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年轻的时候多吃点苦头,到了你我这年纪,才能更顺。”冯道喝了一杯酒,说道。
“就是这个理啊,我想着送孩子去军营,他娘还心疼,还说我这爹狠心,果然还是先生说话有道理,大郎,听着先生怎么说了么,以后不许向你娘抱怨吃苦!”郭崇韬趁机教育大儿子。
郭大郎忙说:“儿子记下了。”
冯道笑着拉了拉郭崇韬,“咱们俩好久不见说说体己话,你说孩子干什么,你要这样,孩子吓得都不敢到你跟前了,连我说不定都得被孩子心里埋怨。”
“奥,对对对,看我这急性子。”
“你呀,凡事就是太急,又不愿听别人说,才不是和别人吵起来,就是别人不敢告诉你,这些年你吃的亏还少么?”冯道推心置腹的说。
郭家大郎端酒壶的手一抖。
郭崇韬听得连连点头,“先生说得是,我今后一定好好改改这脾气。”
冯道看着郭崇韬压根没听明白,心里叹了一口气,只好接着说:“听闻你最近又得了几个孩子,是男是女,多大了?”
郭崇韬立刻高兴的说,“一男一女,都刚周岁,只是是府里的美姬生的,没好意思大办。”
“人丁兴旺,这是好事,”冯道吃了口菜,随口说道:“我前些日子听人聊天,说起老郭你祖上好像和汾阳王郭子仪郭公有关系?”
“这个……”
郭崇韬面露尴尬,大唐门阀盛行,朱温篡唐后,虽然抵制门阀,可世人重门第的观念依旧难改,当今皇帝推翻朱家天下,进京后,由于皇帝一直以唐朝宗室自居,又把国家定为大唐,所以当初的门阀之风又起来了,郭崇韬出身卑微,一直有些自惭,后来有人拍马屁说他是郭子仪之后,他一时高兴,就冒认了起来,这要是别人问起,他肯定洋洋得意认了,可这是冯道,当年和他一起起来的,两人知根知底,郭崇韬就尴尬了。
冯道却仿若未察,笑着说:“昔日玄宗皇帝因晚年昏庸险些失国,汾阳王力挽狂澜,扶大唐神器正位,此等功绩,让世人称赞。
而今朱温篡唐,昭帝身死,大唐三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当今圣上应天命而生,崇韬你一路辅佐,陪陛下救万民于水火,再立大唐神器,此等功绩,比昔日汾阳王,也不差多少,汾阳王若地下有知,定然高兴自己子孙中有这样的豪杰,哪怕是再偏的支脉,也会认为嫡枝,崇韬你说是不是?”
郭崇韬满脸涨红,激动的端着酒杯都发抖,所以说以他的功绩,完全可以说是名正言顺的汾阳王之后。
郭崇韬简直高兴的要晕了。
这是多大的荣耀啊!
郭崇韬激动的一把握住冯道的手,“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陛下常说先生乃第一学识渊博者,果然见识非凡,和那些俗人不同!”
随及又有些懊恼,“那些俗人只知道认家谱,我家家谱当年在战乱中丢失……”
“我今儿来,其实就是想来还崇韬你一样东西的。”冯道笑眯眯的说。
“什么东西?”
“我前些日子在陛下书阁看书,看见了样东西,想着应该是你家丢的,就帮你誊抄了一份,今儿正好还你。”冯道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递给郭崇韬。
郭崇韬疑惑的接过,打开一看,顿时愣住了。
“汾阳王郭公的家谱!”郭崇韬激动的浑身抖起来。
“我看后面有一支去了晋阳,想必就是你的祖上吧!”冯道优雅的说。
郭崇韬忙往后看,果然在第十世时,有一分支去了北方,虽然不是晋阳,但离晋阳很近。
郭崇韬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蓬蓬的跳。
冯道不紧不慢的接着说:“我向来钦佩汾阳王的为人,恨不得一见,只可惜生的晚了,没这个缘分,因此懊恼了许久,前些日子有感而发,就写了一篇祭文,想着再过几月就是汾阳王的忌日,崇韬你既然为汾阳王之后,这祭文不知你可否替我供给祠堂?”
“先生高义,崇韬替先祖谢先生贵笔!”郭崇韬简直感动的哭了,冯道是谁,河东掌书记,河东第一才子,文章更是一字千金,每出一篇文章那都是洛阳纸贵,有这祭文一出,以后谁还敢说他不是汾阳王之后。
冯道起身,从袖子又掏出一个卷轴,郭崇韬赶忙起身,恭恭敬敬的接了。
郭崇韬把卷轴递给儿子,忙请冯道回席,又亲自给冯道倒了酒,对冯道敬道:“先生之恩犹如再生父母,若以后有所差遣,郭崇韬定然不说一个不字。”
冯道接了酒,笑道:“崇韬你说什么,我又没做什么,不过是还了你个东西,说起来我是真心敬佩汾阳王,尤其是其人品,昔日汾阳王儿子的奶娘犯了罪,汾阳王儿子求情,汾阳王不但不许,反而斥责儿子,让属下依法办事,此等作为,实在让人心生敬意,也难怪汾阳王能权倾天下而主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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