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公顶着满脸水,一脸晦气地随着小福子下去更衣了。皇帝像是被一口口水呛住,扶着墙狂咳不止。
周逊只看着皇帝那边,五王爷站在他跟前,却被他视若无物。
看见他“油盐不进”的样子,五王爷苦笑:“你我之间这两年情分,当真是一点也不讲了么?”
“请王爷自重。”周逊终于转过脸来,厉声道,“周逊只是一介草民,和王爷之间何曾有过一丝情分!”
在外人眼里,他挺直了背、义正辞严。只有周逊知道,此刻他是在虚张声势。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指甲深深陷入手心。他捉住了自己,就好像那是什么支撑起他脊梁的力量似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面对此人时,他心里所升起的不仅是仇恨、不仅是厌恶、不仅是恶心……
还有惧怖。
他是他的梦魇。
他让他本可拥有的美好未来变成一摊碎片。周逊恨他恨到想要生食其肉。然而在五王爷是皇族,而周逊不过一介庶民。面对来自天潢贵胄的压迫,他的一切反抗都只是微不足道。
——就好比,五王爷当初只因他一个月里跳了三次湖上了一次吊,便能命人将他用绳子绑在床上一个月。好叫他“冷静”下来。
“阿玉……”
王爷还在叫他的“名字”,向他伸出手来。周逊却往后面一躲,避开了他的手掌。
“你……”
周逊冷冷地看着他。王爷收回手掌,有些黯然:“我真不明白,你就那么恨我?”
他没有得到周逊的回答,咬了咬牙又道:“我知道,你以前恨我,恨我心里有周采,恨我把你当成他的替身。我也承认,以前我确实做过许多错事,让你过得很不好,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啊!”
“我自认这一年里,自去年冬天以后,我待你不薄。王府里的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你身体不好、不愿侍寝,我也从来不勉强你。我一直都在补偿你,我也原以为你已经打算和我好好的过下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五王爷说到情动之处,语气也变得急促了起来,“你到底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情?”
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刺杀皇上?
恍惚间周逊的眼前已经又飘起了那年的雪。他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新雪。
那时,在这样绝望的地狱里他几乎要死去。他靠在床上,房间里被取走了一切他能够用以自杀的东西。他看着被绑在自己手腕上的绳子,屋外是王爷和周采交谈的声音。
“你把我给了他,我便收下他。可这一年里,我从没对他……我还念着你……你为什么……”
在两人越来越远的话语声中,他始终看着自己的手腕,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出来。但他总觉得,自己是该想些什么出来的。
侍女端了热毛巾进来替他擦脸。见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腕,叹息道:“周公子,您这是……何苦呢?”
周逊不语,她又道:“这天底下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人都是这么过来的,王爷心里有别人又如何?周状元和他就算……也都是过去的事了,来日陪在王爷身边的还是您。王府荣华富贵天下难及,吃的用的,除了皇宫,一切就是府里的最好。人活在世上不就为了这短短几十年,何必与自己过不去呢?等王爷想通了,他还是对您最好……”
“……周公子,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哈哈……哈哈哈……”
她最终听见的不是周逊的附和声,而是他终于仿佛想通了什么一般的、泣血的笑声。
“你知道我为何如此恨他么?”她听见那好看的公子古怪地道,“你以为我是为了争宠,以为我是因他心有所属……不。”
那公子最终道:“我恨他,是因为我看见了我自己的未来。”
“我看见我自己始终被困在这方寸之间。”那时的周逊道,他用手指触碰着脖子上的淤痕,“我恨他轻而易举便以‘他一场微不足道的风流韵事’而毁掉了我原本能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以施恩的态度决定我的未来、施舍我的未来。”
“他是天潢贵胄,而我只是一介草民。他可以用他的权势压我,可难道一介草民,便不配为暖饱之外的事而拥有愤怒了吗?即使穿着华服,我恨,即使住在宫殿中,我也恨。人生中最可怕的事就是一个人弹指一挥间便能毁掉你所有的自由,他却把它当做是一场,因自己的风流韵事而引发的‘不幸’,一场可以由自己弥补的‘憾然’。”
而现在……
五王爷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痛斥他,眼里是被辜负了的难以置信,就好像他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罪人。
在他的眼里,周逊想,我做出这一切,我对皇帝的刺杀,依旧是因为对他的“求不得”。
想到这里,周逊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变得好笑了起来。
好笑、浅薄、鄙薄。
他突然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害怕他了。
这个男人……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真正“受难”的原因是什么。
“为什么要刺杀?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周逊对着他一字一句道,这是他自和五王爷重逢以来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因为在你的眼中,我会因为你的‘爱情’而发痴发狂。因为我恨你,你轻而易举地便能毁掉我的一切、决定我的一生。然而你知道我最恨你的,是哪点吗?”
五王爷被他问懵了,呆呆道:“什么?”
“是你轻而易举地便能施舍着‘弥补’我的一生。你觉得,你轻而易举地就能做到。”周逊道,“在你的眼中,我只是一只蝼蚁,一只可以由你轻易摆弄人生的蝼蚁。面对你的补偿,我应该感激涕零,然而——”
“我不在乎。”周逊道,“正如你不在乎我的人生,我也不在乎你的‘补偿’。所谓锦衣玉食,所谓的补偿都是王爷轻而易举就能拿出来的东西,而我能够拥有的人生,是你永远也不舍得拿出来补偿的东西。王爷用自己的鸿毛来弥补另一个人的泰山,岂不是太可笑了吗?”
五王爷愣了愣,他从来没想过周逊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另一边,终于停止了咳嗽的皇帝正扶着墙,愣愣地看着这边。
“皇上,”小李子担心道,“您要……”
皇帝冲他摆了摆手。
小李子:?
“过来,”皇帝小声道,“问你个地理问题。”
小李子恭敬道:“奴才必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景朝最穷山恶水多刁民的地方是哪里?”
小李子:“?”
皇帝:“景朝死亡率最高的流放地是哪里?”
小李子:“?”
皇帝:“以现在的交通水平可以把人运到西伯利亚去挖石油当苦力吗?”
小李子:“??”
“皇上,这……”
皇帝“呵呵”地笑了一声,盯着五王爷道:“没事儿,朕就随口问问。”
小李子:…………
“原来你这么恨我。”五王爷喃喃道,“可是,你若是恨我,只恨我也就罢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会拖整个周家下水?你连你的家人也不要了吗?”
“家人?”周逊冷笑,“王爷忘了,我不是早就被逐出周家了吗?我娘也早就被周家休弃、被他们送进了庙里……我周逊早就和周家没有一点关系了!”
“那也只是伯父口头上说说气话罢了!”五王爷急道,“就算周伯父……可周采呢?周采从来没有薄待过你,一直为你担心……你知不知道,刺杀皇上是诛九族的大罪!”
“诛九族?”
周逊突然用一个极为古怪的语调读出了这三个字。五王爷以为他被触动,于是道:“你难道不知道……”
“我要的就是诛九族。”周逊笑了。
他笑起来时真是好看,像是梅花上落着的一点新雪:“这才叫真的干净。”
“你!”
五王爷怒极:“你疯了!”
他似乎终于被周逊激怒了,举起手,抬脚便要走过去。周逊见他这样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脚下踩着什么,向后一滑……
然后就摔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周逊:??
他原本以为自己要被打了,当初两人春节回周府,他当众给周采没脸时,王爷便是以这样的表情,回去后打了他。
可如今……
“你没事儿吧。”皇帝的声音中气十足,把周逊往怀里带了带。接着,他冷冷地看向五王爷:“谁给你的胆子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打人?!”
五王爷愣了愣,看着自己的手:“臣弟没有……”
皇帝:“朕亲眼看到你打人!!”
“是他先摔……”五王爷还想辩解。
皇帝:“这路好好的,周逊之前走在这上面没摔,为什么你一来就摔?肯定是你的问题。”
五王爷道:“臣弟的手都没碰到他……”
皇帝:“你的掌风碰到他了!!”
五王爷道:“臣弟真的没……”
“朕不要你觉得,”皇帝怒道,“朕要朕觉得。”
周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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