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谢正卿此生都不会忘记的脸。
说老实话, 周逊的确俊美。但谢正卿能记得他的脸, 却绝不是因为他的容貌。
而是因为一次偶遇。
那是极偶然的一次相遇。谢正卿同友人在茶楼里喝茶, 却听见楼下有人在聊天,聊天内容有关于边关之事。
谢正卿侧了耳朵去听,友人见他这样, 继续劝他道“你何必到边关去自古以来, 只有被贬斥得进不了京城的人才去边关拼命建功立业。你父亲早就在朝中给你安排好了职位,你又何必舍近而求远呢”
谢正卿被他说得心情烦闷。楼底下自诩清流的书生也在那里摇着扇子评判。
“然而在我看来,朝廷每年花钱养那么多军队,实在是劳民伤财要知道, 大凉早已降服我朝, 北魏偏远, 不足为惧。西北那些部族的流寇侵扰的确是个问题但也不用派军队前去剿灭”
“李生有何高见”
“那些流寇会侵扰边境, 也是因为他们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我们大景地大物博, 每年拿出些粮食布匹施舍给他们就是。养一只军队、让几万人空吃粮饷要花几十万、几百万两银子, 施舍布匹、银两只需几万两银子,如此一来便大大节省了开支, 岂不美哉”
书生还在洋洋自得地抒发着自己的“高见”。谢正卿向楼下看去,好友借机又道“你看,就连百姓也不渴望战争, 百姓也想要和平而不是军队。正卿,你有大好的前程在身上, 又何必去做他们眼里空吃粮饷的人而且大景国力强盛、安稳繁荣, 现在已经不是将军们的时代了”
谢正卿心中茫然而烦闷。正在此时, 楼下却传来了另一个书生的冷笑声。
“你、你笑什么”
他的笑声实在是清晰。姓李的书生听了,恼羞成怒地回过头来“你有什么高见”
“我笑某些人养虎为患而不自知。为人浅薄又大放厥词”
那人似乎原本不想发声,只是事情到了头上,便也不慌张地徐徐开口。姓李的书生却因此怒了“我说的难道有什么问题么”
“朝廷每年花几百万两银子在守军上,却没看见天底下还有贫寒的书生,还有连马匹都买不起的士人。照我看,朝廷就应该把这笔钱省下来,拿去建书塾,让更多的文人在里面教书”
“如果书塾里都是你这样的空谈文人,那么这书塾还是不建的好。”
“什么”
“大景的确富强丰饶,民生稳定。你在这里大放厥词,却可知道这份稳定的保障是什么”那个书生徐徐道,由于隔着栏杆,谢正卿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一身青衣,“北有北魏虎视眈眈,西有大凉包藏祸心,南有南蛮,东海边还有倭寇你以为,这份保障是来自于什么”
“什么”李生恼羞成怒,“自然是因为,他们都是蛮夷,仰慕大景繁荣昌盛的礼教文化,渴望被教化大凉那边,今年又派了许多遣景使来,在大景留学这难道不是证据吗我们靠着文化和艺术,就能得到他们的真心拥戴”
“那么李生可听说过一个词,叫师夷长技以制夷”
“你”
“军人们舍生忘死保卫边疆,以强大的力量威慑着虎视眈眈的群雄。因为这一份考量,北魏和大凉才会在行动前掂量自己的轻重、算计战争的得失,才始终不敢对大景出手。”青衣书生冷笑,“否则,大景在他们的眼里也只不过是一块肥美的肉罢了连自己人都不去守护、尊重大景,你竟然还渴望来自其他国家的尊重”
“你”
“至于西边的流寇,我看他们是还没被打得够痛,才敢来继续骚扰我朝边境。”青衣书生道,“这群蝗虫,早就该给他们一点教训”
“这位小兄弟,你这话就说得偏颇了。对于这些部族,应该以仁治理。”另一个书生反驳道,“应该赐予他们布匹金银,再让公主和亲过去,不出二十年”
青衣书生徐徐道“一群男子汉大丈夫不想着保家卫国,却让一个女人来替你们履行所有的职责。你可知道和亲公主在塞外的平均寿命身为能够加官进爵的男子,却只知道将女性作为牺牲品,难道不可笑么”
青衣书生辩得这些人哑口无言。谢正卿始终听着他的声音,就连他的好友,也停住了夹小菜的筷子。
“那个人是谁”好友问。
谢正卿摇摇头。
青衣书生起身离开,谢正卿也在此刻看清了他的脸。
他无须认识这个书生,但他记住了这个人的脸,也记住了他的话。
“一件事,总得有人去做。”朋友听见谢正卿的声音,“我意已决。”
朋友问他“你要认识那书生吗我可以寻人去替你打听。”
谢正卿摇摇头道“不必,君子交浅言深。”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正是那名青衣书生的言语让谢正卿坚定了自己的决心。直到后来他也未曾为那日不曾拦下那人而后悔过。有时候,一个人会记住一个人的话,却不必去认识这个人。
然而他却没想到自己会在皇宫里看见周逊。
只是谢正卿微微蹙起眉,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是朝廷里的某个新官
原本昏昏欲睡的周逊抬起头来。
面目俊逸的青年见他抬起头来,更加确认了他的身份。他的脸上竟出现了仿佛喜悦般的神色,仿佛在哪里见过他似的。
可周逊却有些迷茫,他不记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不过此人身着紫色官服,看起来像是朝中大员。
朝中大员,却面生,还这么年轻周逊的心里闪过几个可疑的人选。
他垂下眼,目光扫过那人暴露在空气中的左右手,心中便有了计较。
谢正卿见他一副对自己毫无印象的样子,也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声。
他记得周逊是很自然的事,周逊记不得他,则是更自然的事。他只好道“不好意思,唐突了,在下”
“可是谢正卿谢将军”
谢正卿一愣“你是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周逊道“朝中这个年纪却能穿着此等品级官服的人并不多,将军手上的茧,则明显是常年拉弓之人手上会留下的痕迹。谢将军善于骑射,曾在数百米之外一箭取得匪首首级之事在京城中家喻户晓,想要判断出将军的身份,并不难。”
谢正卿目瞪口呆,过了许久,他才道“定国侯许小侯爷与我年龄相仿,也可着同等等级官服,也喜欢骑射你如何知道我是谢将军,而不是许侯爷”
周逊在他惊讶的目光里,施施然道“因为大人脚上的官靴。”
“官靴”
“许侯爷与侯夫人新婚燕尔,正是情浓时,大人则常年在边关驻守,尚未完婚。”谢正卿在他的声音中低头看向自己的靴子,“侯夫人贤惠,若大人是许小侯爷,大人是绝不会穿着磨边的靴子出门的。”
谢正卿愣了愣,最终叹服道“公子真是好眼力谢某佩服”
周逊在铺垫了这一串后,又道“大人方才的神情,像是在哪里见过在下。”
谢正卿笑了笑,他没打算将事情详细地讲出来,只是道“曾经在茶楼里偶遇过公子,公子高论,让谢某叹服。”
周逊
周逊依然是没有想起他来的样子。谢正卿刚要说话,身后便传来小太监的声音。
“谢大人,您原来是在这儿,奴才找得好苦啊”来接他的小太监站在他身后,叫苦不迭地擦着头上的汗,“您从茅房里出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啊奴才三顾茅房,才发现您已经从里边出来了”
谢正卿
周逊的表情没有变化。可谢正卿不知怎的就觉得特别尴尬,就好像一个下凡的仙男,不小心放了个屁,只好赶紧假装自己在腾云驾雾操控气流一样。
小太监这才看见他身后的周逊,连忙行礼道“周公子。”
周公子
他姓周
谢正卿一怔,倒是没往那边想。毕竟,周逊瘦削的身材,就已经从根本上不符合他对“周逊”的一切想象。
只可惜今天实在是太急了,也没来得及和他再畅谈一番想到这里,谢正卿就觉得有些无奈。
他进宫除了周逊的事,原本还想同皇上就边境之事讨论一番。今年边境出了个土匪寨子,实在是很难剿灭
小太监又道“皇上急着见您呢,您还是快些过去吧。”
“好。”谢正卿点头,临走前,他又对周逊说,“你”
他话音未落,便听见小太监的声音“皇上”
谢正卿猝不及防地回过头去。
只见林荫深处,皇上穿着一身短打,带着热情的笑意向着他方向走来。
他的表情是那样的亲切,亲切到让谢正卿都有些发抖。
谢正卿从未得到过皇上如此热情的招待。他一时间居然有了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难道皇上这是看他许久没到,亲自来三顾茅厕
谢正卿的心里居然有点感动。
然而在看见他后,皇上脸上的笑意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了,连步子也越来越快。
到最后,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向他而来。
谢正卿
他忍不住低头确认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在发现自己并没有因为军旅生活而变得极为壮硕后,他居然微微松了口气。
“皇”
他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完接下来的话。皇帝便如一阵风似的刮过了他。
并停在了旁边青年的身边,大大咧咧地勾住了对方的肩膀。
谢正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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