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蒙蒙的雨在两人之间下。两人相视之间, 便隔了石板路,与雨在地面打起的水花。周逊停了许久, 才道“好久不见。”
严嘉没有说话,也没有笑。他像是一夜之间年长了许多岁似的,神情平静而寡淡。周逊知道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被严父带着从这处到那处去,如今和周逊一起出现在榜上,且被周逊压了一头,于他而言或许是一种耻辱。
可两人毕竟道不同了。他们一个是严家的儿子,一个是周家的仇人,从各自身份的立场上就是相互对立的。周逊想能写出“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七个字的古人真的很厉害, 两个人从一开始各自的路径就不相同, 你所以为的同路, 其实只是在路口短暂的相遇,走出这一段后便是陌路人,即使再相遇也不是旧识,而是拔刀相向。
“周采过些日子,会回京述职一次。过去半年他在云州,替知州马懿打下手。马懿在森林治理那块做得不错,可惜腿脚不太方便, 这次便让周采回来替他述职。”严嘉道, “他回来之日, 便是我姐姐同他成婚之时。”
他说得很平淡,却始终紧盯着周逊,像是想从他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幸灾乐祸的反应。
可周逊许久之后只是轻声说了一句话。
他说的那句话是“那你姐姐开心么”
“开心与不开心, 那又如何呢我姐姐本来就该嫁给他。这就是我姐姐的命。”严嘉像是早就知道周逊会问这句话似的, 低声道, “既然是命,那么开心与不开心又有什么分别呢”
“那你开心么”
这句话像是石子打入湖水。严嘉的睫毛,动了动,姿态里多了几分警戒“你想说什么”
“你如果开心的话,就不会如此大费周折地跑来这里,对我说这样的话。你在期待什么严嘉你将周采即将返程的消息透露给我,你知道我和他之间的纠葛你在期待我做什么呢”周逊道。
他那句话仿佛将严嘉自己也埋在心底里、隐藏在兴师问罪下的小心思血淋淋地剖了出来,严嘉向后退了两步,惊悚于他的敏锐,并极度忌惮地看着他“我没”
“我只是想起一年前的你了。一年前,你在墨苑,你要替你因出嫁而抑郁的姐姐去找一本书来。为了那本书,你一个人跑了很远的路。那时候你不如如今这样时常随着父亲出入上流场合,你跑在路上,就是跑在路上,靴子上粘得不是香粉,而是泥巴。那时候你知道你的姐姐不情愿,你也能对你最崇拜的父亲,去说你不愿让姐姐出嫁。我记得那时的那个少年,尽管他当时还只是个白身,而不是什么状元或探花。而你呢,严嘉。”周逊淡淡道,“你还会梦见他么”
“你又打算说什么你又打算挑拨我和我父亲之间的关系吗”严嘉厉色道。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厉色,到底是因为心中的愤怒,还是因为恐惧。
“你已经有功名在身了,严嘉。我曾经见过一个少年,他有过和那时的你一样没用的时候。不同的是那时你面对的是你的父亲,他面对的是一个家族。我知道那个少年后来终于熬出了头来、仿佛能衣锦还乡,可他唯一能做的,却只是亲手挖开他母亲的衣冠冢,而不是去拥抱她。他那时只是一介白身,而严嘉你不一样。”周逊说,“从前你没有功名在身,没有人会去听你说的话。你只能在那条街上不断地跑不断地找,不断地替她找一本书。可现在,你不一样了。”
“你到底”严嘉的声音微微发着抖,“你到底想”
周逊再次抬起眼来看他,他的眼珠很黑,像是能看见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他轻声道“殿试见。”
“殿试见。”
周逊离开了。
他转身走时,听见了身后有伞落地的声音,可他没有回头。小多跟在他身边,小声道“公子”
“怎么了”
“您刚才看上去”
真像个蛊惑人心的魔鬼。小多默默地把这句话吞回了肚子里。
周逊笑了笑,他像是知道小多要说什么,却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他说“比起这个,咱们还是快些回府里吧。”
“回府里”
“某人应该已经在府里等下了。”周逊回答着,因人多而穿进一条人迹稀少的小道,“我们得回去”
“周逊。”
那个声音,如刀如刃,石破天惊
周逊身后的小多和侍卫传来痛呼声,他们似乎被人放倒了,很快被捂着嘴拖到了旁边。周逊想也不想,便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他距离走出人流繁多的地方,已经走出很远了
即使他此刻发出呼救的声音,也很难被人所听见
既然求救无门,想要逃跑也是枉然。周逊反而不动了。他低着头,看着地面道“不知王爷今日来找我,有何贵干。”
“周逊。”
他许久之后才听见容汾的回复。那个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又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仿佛在呼唤着某个温柔的幻梦。
周逊这才抬起头来。站在他身前的,的确是本应被皇帝禁足的容汾,和他的侍卫们。侍卫们隔着很远,手里捉着他自己的侍卫,仿佛要刻意给他们隔出空间来似的。
他在心里不断计算着容汾来这里的目的报复他报复皇帝还是兼而有之是了,今日是春闱放榜之日,容汾肯定知道他会来这里,所以才在附近的路上蹲守。而且他一定知道,今日是周逊最高兴的一天。从天上摔落地下如果是他,他也会这么报复自己想报复的人。
周逊绷紧了肩膀,他戒备地看向眼前这个已经近一年不见的男人。可他没想到的是
他看见的并不是一张满是怨毒与恨意的脸,相反,容汾看着他的神情,竟然很恍惚。
容汾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一个很快就会被消散的影子似的。有那么一瞬间周逊居然觉得他不是在看自己,而是透过他在看一段他本可拥有的人生、本可拥有的时光。
他不清楚容汾到底在想什么。但他可以感觉到容汾透过他,所看见的一定是极美好的东西。极幸福、极美好、极为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
这种神情出现在容汾的脸上真是诡异极了。这个男人从来看他的眼神,都是高高在上、充满自大与傲慢的。他总是一边觉得自己是天潢贵胄,一边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他看向周逊时总是带着一些不自知的怜悯与施舍,即使是当初被拖出皇宫、被幽禁王府时,他看着周逊的眼神里,也只有仇恨、不解、与被背叛的愤怒
周逊何时见过此人用这样古怪的眼神看他
“王爷是想来找我兄长周采的么”周逊想出了一个可能性,冷冷道,“如今的周府已经人去楼空。周采他则在边境云州。王爷实在不必再来找我。”
“我不是来找他的。”他听见容汾这样回答,可这样的回答让他更加毛骨悚然了容汾那声音,听起来根本不是在同他说话,而是在对某个幻想说话,“我是来找你的周逊。”
不是来找他,而是来找你在这样的巷子里,容汾用这样的神情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太吓人了。他站在这雨水横流的初春的巷子里,却像是站进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戏剧的舞台。那舞台上似乎还有一树树的桃花盛开。而他就在这片桃花下,看向十九岁的周逊,对他恍惚地道“我不是来找他的,从来不是我是来找你的。周逊。”
这样的场景比周逊的所有想象中的报复景象还要恐怖这份恐怖甚至来自不可觉察,来自不可知。他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哑着嗓子道“你想做什么”
“我有那么多的机会,你写过那么多的东西,我怎么没发现”容汾看着他,仿佛还在梦呓般的自言自语,“你也能参加科举,你也能考上状元或者探花。可那时,你就住在我的府上。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见过,对着什么都能笑出来任何一个时刻,只要我伸出手,就可以为什么我当初没发现”
“你到底在说什么”周逊这下子是真的毛骨悚然了,他急切地回过头去,想看到一个出路,可容汾却抓住了他的手臂。
只在容汾抓住他手臂的那一刻,周逊便大叫起来“放开我”
“你别怕,别怕”容汾像是如梦初醒了,他被吓得自己松开了手,“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别怕,好么”
周逊这才停止了颤抖的肩膀,深深地吸入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此刻很难逃离这里,然而很幸运的是,容汾似乎只是看起来疯狂,却并没有伤害他的打算。
他只好冷静道“你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容汾一时语塞。
他处心积虑地筹划了一整个月,才得来的这场从王府里潜伏离开的这场逃亡。他带着几个侍卫,在这条无人的小巷里静静等了许久,才看见周逊向这边走来。
他为了这一刻等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一路上,他都想着,自己要对周逊说什么呢
说什么呢
他蹲在这里,看着周逊走进来。周逊的身边没有容泫,这很好。他很怕自己看见了这一幕,便会发疯。
可当他终于站在这个人面前时,他却发现自己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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