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礼部侍郎气得吹胡子瞪眼, 名次依旧是这么定下来了。
李邈为探花,严嘉为榜眼,而周逊
是状元。
对, 是状元。
三年前,站在这里的是周家的嫡长子周采。他穿着朱红的状元袍,束着黑发, 隔着重重人影与力排众议、力点他为状元的容泫遥遥相望。所有人眼神里的光都灌注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他走在阳光下,步伐是那样的轻松,衣角飞扬而那时的周逊, 却挣扎在病榻上, 高烧不退, 赤红着脸颊, 做着一个仍在考场之中,不断提笔写字、却怎么写也写不完文章的噩梦。
而如今, 站在此处的是他。衣角飞扬的是他。恍惚间他仿佛一切都没有错过似的, 流转的命运终于到了他的手中。
谢恩后, 周逊抬起眼来。远处遥遥的皇位之上,今日始终冷着脸,不曾对周逊有过任何表示的皇帝, 终于隔着遥遥的大殿, 对着即将离开的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们避嫌了一日, 仿佛素不相识, 甚至在周逊被故意刁难时,他也不曾说过一句话。直到这时, 他才向周逊眨了一下眼。
可就是这样的疏离与尊重, 而非偏袒爱护, 反而弥足珍贵。他是那样了解他,所以才一定要公平公正,一定不让他质疑自己应得的一切,一定不让他为难。
直到骑上马的那一刻前,周逊依旧处于恍惚之中。他被人簇拥着穿戴好状元的衣袍,戴上胸口的红花,在不断的贺喜声中被众人前呼后拥地送到了马上,顾大学士对他慈祥地笑,端王晃着扇子,也对他笑笑,礼部侍郎满脸不忿却无计可施而他将穿着这身属于状元的衣袍,看尽京城的花朵。
“喂,喂”李邈在周逊身后足足叫了三声,周逊才听见他的声音。周逊转过头来,只听见李邈酸溜溜道“好吧,现在本世子承认,你的确当得上沈老的弟子。”
周逊笑了笑,李邈接着道“不过我也不赖,要论某个方面,你算是输给我了。”
“什么方面”周逊难得地好耐心。
李邈“自古以来,探花都是颁给一甲中容貌最为英俊的那一名考生喂回来”
周逊和这个人真的没有什么话好讲的。
他骑着马慢慢地走。要进城里去得经过两栋高楼,第一栋楼上栏边,立着旁观的各大臣与皇亲国戚,他们站着或坐着、微笑着,看着这三名年轻的考生。间或有人私语几声,讨论诸考生的家世、才学、或党\\派。
而第二栋楼便要热闹许多。栏边挂着帘子,里面影影绰绰站着许多贵族家的女子,例如公主、翁主等。此处的景象就与之前不同了。她们偷偷地站在帘子后,讨论着这三名年轻而英俊的考生。帘子后间或传来嬉笑的声音,这是她们无忧无虑的尚未出阁的青春时光,自然要在这外人看不见的地方说着悄悄话,快乐的打闹,与最亲近的友人讨论谁又倾心于谁。
有人似乎摔了一跤,差点跌出帘子。另一只手伸出,将她拉了回来。那人伸手时露了个侧脸出来,眉毛浓长,形容间有些冷艳。周逊听见他身后的李邈惊了一声“是长乐长公主她回京城了”
长乐长公主就是上官明镜的那个极为讨厌周采的公主朋友,先前跟着舅舅到边塞去游玩的那个周逊想。
他将目光转到帘子那边,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名公主居然站在那里,也不避开他的目光。周逊只看见她的侧脸,觉得她非常冷淡,又看见她目光的方向。
她正看着严嘉。
而片刻之后,长公主便看向了周逊。这一下竟然有一种短兵相接的感觉。再片刻之后,她便移开了目光。
李邈一路上似乎是憋坏了。严嘉始终没说话,他自觉严嘉是觉得自己丢了面子,心里正记恨着,于是出了宫门后便专门同周逊说话“长乐长公主已经过了二十了,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女子早该出嫁了,可她还整日跟着舅舅出去赛马。言官们为她的事情上过好几次折子了,我猜如今她回京城,就是皇上要给她指婚了,就算她是长公主,也不能整日这么飘着。指不定长公主的驸马就出在今年的考生里面”
他话有些过多了,周逊瞥他一眼,在人流多起来前道“想不到世子对长公主的事情了解得倒是很清楚。”
“我这不、她从小就像个男孩儿一样,还揍过我”李邈莫名其妙地说出了这一句。
周逊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明白了李邈在想什么。可方才长公主在楼上却根本没有看他。
她是看着严嘉,看了许久,却并不是恋慕或欣赏的表情。
她也的确看向了周逊,而那却是一种极为古怪的仿佛她知道周逊发现了自己正在看严嘉般的神情。
“她怎么回京城了我还以为她要一辈子呆在塞外呢”李邈咕哝着。可他话音未落,便看见了眼前人生鼎沸的街道。
百姓们从自己的家中跑出来,欣赏这三名年轻的一甲考生。他们手里拿着兰草或者其他的花朵,将它们投给这些英俊的年轻人们,赞美他们的才学与容姿。或有一些楼阁之上,有蒙着脸的姑娘们偷偷出来看他们,又或者有一些官绅家的人来此处相看。
其实对于他们而言,这三名考生的才学是最不重要的无论他们的才学如何,游街的过程中反正是看不出来的,因此,考生们的容貌反而成了他们热议的话题。三人之中李邈生得最为英俊硬朗,且高大,不少姑娘们都在偷偷看他。而严嘉就只是清秀柔和一些,但他毕竟有个美人姐姐,自己生得也不差,也有姑娘大着胆,把兰草扔到他身上。
周逊反而收到的“礼物”更少些。这倒不是因为他生得不如另外两人,相反,论姿容,他远远胜过那二者。可他身上偏偏有股很疏离的冷淡的气息,像是有花生在高岭。人们私下里会小声地议论他,却不敢多看他,或向他投掷些什么,仿佛这都是对他的冒犯。
一路走着走着,到了城西。行进的路径却变得拥堵了起来,有人到前面去看了,回复道“有姑娘在抛绣球招亲。”
前面的楼上果真有个姑娘,正蒙着脸招亲。几人于是匆匆地过去,可谁曾想到那姑娘似乎看了这边一眼,花球就直往这边飘。
眼见着花球直直地往周逊这里过来。周逊刚要躲闪,就看见人群里面闪出来一道黑影
那道黑影真是迅速极了,仿佛一道闪电,行动之间都带着刀刃般的血腥气,其在周逊视野里一闪略过的眼神里,更满是锐利的杀意,一看就是个身经百战的刺客或间谍。
那身经百战的间谍与周逊对视然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将花球打到了别的地方去。
在完成这一切后,黑影拉开嘴,对周逊努力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然后消失在了人群里。
周逊
他远远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便明白了。
皇上,您一手打造的缁衣使是这么被你拿出来用的吗。周逊不禁有些无语凝噎。
他正看着那边,突然耳尖动了动。一股极为奇怪的反应涌上了他的心头。
离着这边不远便是烟云坊。只隔了一条河。周逊往着预感来源的地方看。他如今正处在一座茶楼旁,远处是一栋朱楼。朱楼名为“露华浓”。
“怎么了”李邈在他身后问他。
“没什么。”周逊摇摇头道。
他随着人流继续走了。而在不远处的朱楼之上,素色衣衫的女子尊敬地为另一名女子拉上了帘子。
“他应该看不到我们。”那名素色衣衫的年轻女子道。
坐在她身侧的女子穿着灰衣,盘着妇人的发髻,用面纱蒙着脸。她已经不再年轻了,轮廓中却依旧残留着柔美的痕迹那种痕迹就像是一朵被摘下来、揉过花瓣的月季,即使如今已经干枯,你也能从其中的色泽看出它曾鲜艳时的倾国倾城。
素衣女子没有说话。她似乎等待着灰衣女子沉入回忆的时间,她并不知道灰衣女子的故事,可以她的聪慧,总能看出一些端倪来。可灰衣女子却毫无停顿,只是淡淡拿起手中装着情报的竹筒道“你做得不错。”
素衣女子盈盈一笑,道“不过分内之事。谢正卿这个人警惕心很高,我费了很多功夫,才弄来这些东西。他不是那种会欣赏女子的柔弱之美的男人,我不得不多花了点力气。”
“如今西凉的大皇子已经不在京城,谋划回西凉了吧”灰衣女子淡淡道,“恐怕他也没想到,自己从五岁时就捡回来的小女孩,居然会背叛他。表面上,你是西凉的人,实际上,你却早就在为北魏做事。”
坐在她对面的天女一笑。这名素衣女子正是那日在花车上的天女轻若,她私下里却是笑容甜美,不如花车上时冷漠。她道“只替大皇子做事,我便一辈子都只是他的轻若,即使来日他身处高位,我也不过是个妃嫔玩物。做一把趁手的刀,刀总会有钝的那一天。但为自己做事的滋味,就像这茶。”
她端起自己所泡的茶来“茶冷或暖,苦或甘,都是自己得来的,而不是讨来的。所挣的功绩,也都是自己的。”
灰衣女子离开了“露华浓”,临走时,她看见后院住着一名女子。那名女子生得和林嫣相似的眼睛,正抱着一个婴儿,不时辱骂那没给自己带来嫁入周家的荣华富贵,反而成了自己的拖累的孩子。她满嘴污言秽语,以难听的名字称呼那孩子,浑然看不出是名母亲。
灰衣女子的侍从低声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的母亲。”
“这孩子的出生并不是她想要的。虽然不该如此,倒也无可厚非。”灰衣女子淡淡道,上了马车。
楼上,轻若又拉开了窗帘。她看着远处属于科举头三名的队伍已经离开那条街。头三名的队伍自然是不会来这条街上的。她抱着手,看着远处的景象,想着自己方才所看见的那名身为状元的年轻人。
她的记忆力很好,过目不忘,见过一次的人下一次就能报出名字来。若不是如此,她也不会成为一把趁手的刀。
“我似乎见过他。”她想,“是在天女游街那日吗他身边跟着的那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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