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抢婚

    盈天的喧闹声从城北一直到城东, 昔日里塌了八分之一的周府如今也被修缮一新,处处都是张灯结彩。来来往往的人的脸上无关真假,都是喜气洋洋的面色。

    “守得云开见月明”

    “才子佳人”

    “恭喜恭喜, 恭喜周大人, 恭喜严尚书”

    周采穿着新郎官的礼服。在西北的半年并未损伤他的半点风华,朱红喜袍的映衬越发显得他面如冠玉,发如乌檀。他待人接物较之从前还要沉静了不少, 端谨大方, 即使是从前总觉得周采有几分扭捏气的与他不睦的人, 见了,也不得不在心里想,西北这一行的确是锻炼人。

    周府的这座高台原本是用来赏月用,如今, 却被布置成了他与严小姐的喜堂。用金粉写满“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红绸系带在和风中飘舞,几折绣屏将高台的空间恰到好处地划分开来, 高台两边是高高的桃树,有桃花瓣飘落、落在台上。宾客们坐在红木椅子上, 感叹着新郎的用心与今日的好天气。在周采与严小姐拜堂的吉时时, 落日也将刚好沉到高台之上, 两人会在夕阳的金色中向着彼此叩首, 并携手从高台上下去, 一步步步入洞房。

    远处隐隐地,已经能听见送亲的声音。周采转过头来,对严嘉笑了笑, 道“你姐姐快到了。”

    如松竹一般的年轻人微微点了点头。他站在那里, 脸上没有什么喜色, 只是淡而克制的神情。周采对此并不介意,只是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按了按。

    他的目光在来往的宾客中寻找着。身为一名新郎官,他原本该看的只是自己的新娘所将要抵达的方向,可他没有。

    直到他在人群中听见了另一片声音。

    “是周状元啊周状元今日也来了”

    发出声音的人是当日在殿试中点了周逊做状元的顾大学士。他同严尚书有那么几分交情,因此今日也到了周府。原本正簇拥、赞美着新郎官的风采的人们也纷纷回头,仿佛那里有什么不得不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就连放在今日新郎官身上的眼神也被尽数夺去。他们看向周府的门口,而周府的门口,正有一个人跨进了门槛。而那瘦瘦高高的身影,则夺去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周状元”一个前日才回京城的宾客困惑地看了一眼周采,“这周状元,不是在这里吗”

    “周大人是三年前的周状元,如今这位,是今年的周状元。”顾大学士乐呵呵的,他原本就喜欢周逊,拉着周逊一起进来,“说起来也是很巧,当年周大人考上状元,也是在周公子这个岁数吧同样是状元,同样是一表人才。”

    执着毛笔,在礼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的周逊也在此刻抬起眼来。隔着重重的红影,他和一身新郎服的周采,就在此刻对视了。

    周采听见自己的心脏激烈跳动的声音。他想,这就是他的弟弟。

    这就是他半年未见的仇人,和“弟弟”。

    “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我已经是前浪了。”他笑道,“这位新的周状元,当真是一表人才,不输我昔日风采。”

    “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不过周大人也不必妄自菲薄。”周逊走向他,施施然道,“周大人三年来为朝廷殚精竭虑,以状元之身入翰林院,轰动京城,又赴西北做官,默默无闻,也从不抱怨。如今才返京,周大人的阅历与心性是小弟所不能比的。”

    周采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周逊说这话明里暗里无疑是在说,周采此生唯一的高光,便在他获得状元头衔的那一日。

    旁人不知周采和周逊的纠葛,他们纷纷称赞这名新的状元,偶尔有人说他们仿佛两兄弟,却被另一人连忙打断了。打断他的那一人在他耳边低声道“如今周状元是皇上眼前的红人,而周大人谁不知道他去西北是被贬了官如今能不能起来还未可知,你说这话,不是给周状元添晦气、诅咒他仕途无亮吗”

    那人说得很小声,但总有有心人听见了,也包括周采。很快,他们便再不拿这两名同是姓周的新老状元作比,却是怕不小心得罪了周逊。

    “你今日穿得很正常。”人群渐渐散去迎接巷尾来的新娘子了,周采在周逊的耳边低声道,“我原本以为你不回来,又或者,以为你会穿一身黑或者一身白来砸场子”

    周逊今日的确是穿得很正常的。他穿着一身杏色的衫子,挽着黑发,看起来的确是来道喜的。

    “有人盛情邀请我来看热闹,我当然要来。”周逊对他笑,“至于黑或者白,今日”

    他看向满室的红绸,笑道“不是喜事吗”

    周采皱了眉,他还想说什么,严小姐的花轿却已经近了。他于是在呼喊声中匆匆离开了这里。

    一个下人道“周公子,请吧。”

    周逊于是随着他往高台处去。如今他一举一动都受人瞩目,周采也不敢玩什么把他推进湖里、又或是引他到后宅里去做某些事的心思。因此,他才敢自己来这里。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时,听见了严嘉的声音“我没想到他给你安排的位置,还不错。”

    以周逊如今的角度,的确能将整个喜堂坐收眼底。他于是道“他原本就是请我来好好看看他的喜事的,又怎么能不给我一个可以看清一切的特等席呢”

    严嘉不言了。

    他们两人坐着,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曾经的朋友如今成了陌路人。严嘉说“他会请你来我知道,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来你应该不高兴看见他的大喜之日”

    周府里响起了喜乐,原来是新娘子下轿了,正由喜婆们的带领下,一步步地往高台上来。周采走在他未婚妻的身侧,他们将一同抵达高台的底端,然后一步步地走上高台,并在落日的余晖下拜堂成亲。

    “今天是你姐姐大喜的日子。你更该关注的是你的姐姐,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宾客。”周逊说,“比如。你姐姐她开心吗”

    严嘉一怔。如此同时,那穿着喜服的两人,已经到了高台之下。他怔怔地看着高台下那蒙着红色盖头的女子,他看不见她的面目,但知道那是他的姐姐。

    他还记得他的姐姐是什么样的吗自从他以为周逊接近他、劝说他帮助姐姐取消婚事只是为了复仇开始、从他和周逊决裂开始、从他被父亲说服,让姐姐嫁给周采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开始,从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埋头苦读、跟着父亲出入各大诗会酒会开始

    他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姐姐了

    女人总是该嫁人的。女人能为道义守贞是再幸福不过的,拥有一个有“贞洁”之名的好姐姐,对严家的名声、对他自己的仕途都是最有利的,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了。他的父亲告诉他,为了选择某些东西,你必须放弃某些东西。为了恪守君子之“礼”,为了恪守心中的“正道”,为了成为严家当之无愧的传人,因此,七岁的他放弃了被父亲撕坏的风筝,选择了四书五经。十二岁的他放弃了在学堂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而如今,他又要放弃自己的姐姐了。

    他曾背着父亲跑遍大街小巷,只为找一本书来讨她的开心。如今他再也不是那个被撕了风筝,只能在书房里嚎啕大哭的无力的小孩了。他是榜眼了,他虽然没有考上状元,但无愧于父亲的教导,任京城里的谁看了他不说他是谦谦君子、一举一动都合乎君子礼数的未来的国之栋梁

    可为什么这一刻他突然这么无力为什么他又偏偏想起了那个七岁时的自己,被父亲撕毁了蝴蝶的风筝的自己买给他风筝的乳娘被父亲以带坏少爷的名义赶出了府,他在无数的走廊中奔跑着,却永远也追不上。

    两名新人向着台阶一步步走来,而喜堂中,严尚书掀开了盖在画上的红绸。

    “今日,我将这幅家传之画,作为小女的嫁妆,赠给我的女婿周采。这幅画是由前朝大家林明熹所作的烟波图。林明熹将这幅画赠给武帝以求归隐,展示出了他不与离经叛道之辈同流合污的气节。小人纵使一时得幸于皇上,也是一生的佞臣。相信拨云见日,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邪不压正。”他铿锵有力地说着,周逊敲着茶杯,垂着眼,嘴角微微笑着,仿佛不知道他在暗指自己,“林明熹心系故主,是为忠。女子守节,是为贞。小女既与周府有婚约,便无论贵贱,绝无背信弃义之理,这便是严家的家训家风。今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众人都为严尚书的大手笔所震动,且仰起脖子来,去看这幅画,言语之间满是对严尚书的称赞。只有众人皆知对此道极有研究的顾大学士始终伸着脑袋。他原本极为激动,随后,却疑惑地看着那幅画,似乎在想着什么。

    “新郎新娘到”

    深红的裙摆拖在地上,在她的身边,是另一个器宇轩昂的新郎。他们就在人们的赞美声中,从高台下,一步步走来。

    “没办法。我没办法。而且”严嘉就在样的声浪里低声道。

    他抬起眼来,看着那幅画“父亲说的,总是有道理的。我”

    “其实不是你惧怕你的父亲,而是因为,你已经认同了他。”周逊道,“否则你总会有办法。”

    严嘉沉默许久,他看着那对新人已经缓缓地走上了台阶,他忽然笑了“是啊,我觉得父亲说的是对的,又有什么问题而且,又有什么办法错的不是我父亲,是我的姐姐,她要是一开始就肯好好地嫁人,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仿佛如哭泣“又怎么会这样可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

    “少在这里装可怜了”周逊突然冷笑了起来,他缓缓道,“你收到那封信了吧我早在几日前,便找人把写着你姐姐同周采之事的真相的那封信放进了你的信箱里。你明明已经看见了它。我给过你机会,给过你救你的姐姐的机会。为什么你不早些站出来,告诉所有人,这场婚约从头至尾都是一场骗局”

    严嘉彻底地呆住了,他颤抖着嘴唇,死死盯着周逊,仿佛残忍剥开他心中想法的周逊是他的弑父仇人“你”

    “别在这里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了。严嘉,你姐姐是受害者,而你你将那封信的内容告诉严尚书了吗我猜,你没有吧。所以他今日才能站在那里,堂而皇之地说着自己的恩义之举。你口口声声说你父亲是加害者,仿佛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一样。可你不也选择了沉默么严嘉,你的姐姐今日会站在这里,和一个骗子拜堂,是你自己的选择。”

    那对新人已经站在了喜堂之上,吉时将至,是要拜堂的时候了。所有人都欣慰地看着这对新人。而严嘉也在此刻,颓唐地低下了头。

    他看见自己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而隔着喜帕,他看不见自己姐姐的脸。而他如今根本不敢去看她早在前几日,他将那份信扣押下时,便再也失去了以一个弟弟的身份,去祝福姐姐的婚姻的权力。

    他出卖了她。

    他又想起了那枚风筝了。那枚被父亲拆碎,扔在树林里的风筝。他找不回奶娘,其实他知道,如果他据理力争,他是能把她找回来的,可他不敢。就像他跑遍整个京城,敢为姐姐去找一本书逗她开心,却不敢直面父亲,去质问他姐姐伤心的本质。

    然而就在此刻,他突然听见了马蹄声。

    清脆的马蹄声。

    大婚的现场,怎么会出现马蹄声

    “你要是想救你的姐姐,现在还来得及。”周逊突然在他的耳边快速地道。

    严嘉转过头来,下一刻,他和所有宾客为自己所见的这一幕震慑。

    一匹骏马突兀地出现在了周府之中,它穿越了周府的大门,穿越了花园,穿越了无数回廊,而此刻,它向着高台所在的方向,仿佛一名不惧一切刀与箭的冲锋的将军,疾驰而来。

    此刻正是日暮时分,而骑在马上的女子,仿佛穿着鲜红的战袍。她也穿着一身嫁衣,衣角却裹了一层因夕阳而生的金边,如风吹过的池塘上的层层红莲般滚动。她的束在脑后的漆黑长发也在风中飘扬,仿佛一面旌旗。

    这个场面实在是太荒诞,但却没有一个人敢指责这名女子的无礼。那一刻她像是从日轮里走来的骑着马的古神,她身上凛然的美震慑了所有的宾客。没有一名古神会穿着火一样的嫁衣,可她穿着嫁衣,却仿佛在燃烧。

    “是长公主”有人道。

    “难道是为了周采大人”显然有人注意到她穿了一身红衣,“听说长公主和周采大人素来不和,不过许多女子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时,总会这样。”

    被称为长公主的女子在高台边停下了马,她骑在马上,身后是匆忙追上她的家丁。她随手将一样东西扔在地上,仰着头,看着高台上的众人道“我今日来不是来道贺的,而是,来揭穿一个故事的。”

    说着,她看着夕阳下那穿着嫁衣的,背对着她的身影,大声道“严若淇,我才是救你的那个人那日将你从山贼的手里救出来的人,不是周采,而是穿着男装去白云寺的我严若淇,你是要嫁给这个骗子”

    “还是跟我走”她声音清朗,穿云破石,“我有一匹好马,它能日行千里。距离城门下锁还有一个时辰,你要不要和我到塞外去看云”

    所有人都看向了高台上穿着嫁衣的女子包括站在她身边的周采。而那纤瘦的、原本一动不动的身体

    鲜红的嫁衣向着高台之下跑去,她起初转身有些迟疑,接着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她的裙角在暮光里翩飞,勾勒出金边般的痕迹来,像是一朵盛开的花。

    “严若淇”

    严尚书一声怒喝,而此时严嘉了站起了身来。他原本似乎想要去追她回来,然而,却看见了那张缓缓落地的,随着她的奔跑而落地的,喜帕。

    而那张喜帕下的脸居然是泪流满面

    那一刻无数的记忆纷至沓来。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他的姐姐也还是个孩子。姐姐总是温柔好脾气,对谁都笑。只有在严父要为了那只风筝打他时,她哭了,哭得那样伤心

    他想起来了,那枚风筝,后来又回到了他的房间里。在他的门边,不知道是被谁修好了,就连翅膀上的绣花都被复原得那样完美。

    他想起那个人是谁了,那个人,是他的姐姐

    那是他的姐姐啊,与他血脉相连的姐姐,因着严尚书严苛的男女之防,他们不如寻常人家的姐弟那样亲近,可她始终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姐姐。而他,却要为了那所谓的君子的“礼数”,出卖她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的声音了,像是撕心裂肺的嚎哭。他想自己终于彻底地失去一个亲人了。却不是因为姐姐的离开,而是因为他藏起那封信的懦弱。

    周逊说得对,在这里没有资格充当受害者的人,是他。

    什么君子的礼数,什么礼节,什么忠贞,什么名声他考上了榜眼,拥有了一切又如何在那重重的包装之下,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想起自己童年时,对姐姐说,自己要成为大英雄。那时的姐姐笑着对他点头,道“小嘉要成为大英雄,真好。”

    如今他已经是所谓的功成名就的“大英雄”了。可直到看见那张泪流满面的脸时,他才明白,他的姐姐一直在等着一个英雄来救她。而他,不是那个英雄。

    甚至,有勇气在那一刻随着长公主离开的,姐姐的背影,比起他来,更像一名英雄。

    他答应了要做她的英雄,可他却失约了。他的姐姐一直在等一个人,直到等到时,才泪流满面。可那个人已经不是承诺要保护她的弟弟了,而是另一个非亲非故,却肯把心掏出来给她的人。

    又或者,她从来都只在等那个人。她面无表情地如木偶般地来到这里接受自己被所有人出卖的命运,却在听见她的声音时,知道还有一个人未曾放弃自己时顷刻间泪流满面,下定决心。

    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始终没有放弃你,而你又怎么能不和她一起走无论她要带你看的是塞外的云,还是刀山火海。

    严若淇在巨大的寂静与父亲的嘶吼声中落在了马上,像是一朵花。长公主勒紧了缰绳,对她说“抓紧我。”

    严若淇把自己的脸靠在她的肩膀上,抱紧了她的腰,点了点头,泪流满面。

    “我早就告诉你不要哭了,大喜的日子满脸是泪,真丑。”长公主说,“我们是要去看云的啊,不高兴点怎么能行”

    严若淇用力点点头。长公主又道“咱们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

    说着,她大笑着调转马头,最后看了一眼高台人群中的某个人,对他深深一颔首,向着周府的正门疾驰而去

    两道红衣就这样消失在了周府门口。众人哗然,不只是为了这荒诞的一幕,还为了长公主留下来的那句话。

    而在所有的吵闹声中,周采看向了周逊,周逊呷了口茶,平静地看着他。

    “你干的。”周采用口型,这样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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