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被傅陵稳稳当当地送回了家。一身酒味实在难受,他命人打水,早早洗了澡,趁着酒意睡了个回笼觉。
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暗。
谢昭披上外衣走出门去,差点与正要进门的秉文撞在一处。
秉文后退几步,小心地稳住手里的食盒。他打开盒盖,见里头的吃食都没洒出来,这才吁出一口气,抬头瞪谢昭一眼:“公子,您走路怎么没有声音?”
他轻哼一声:“幸好秉文站得稳,否则洒了这些菜,您又要饿好一会儿了。”
今日谢昭在成王的宴席上没有吃什么东西,倒是喝了很多酒,如今一觉醒来酒意散了大半,肚子饿得几乎要打鼓。
谢昭揉了揉肚子,侧过身子让秉文进来:“我们秉文真是贴心。”他给秉文灌迷魂汤,“还和我心有灵犀——这不,我一醒来,你就带着饭菜来了。”
秉文虽然知道他是哄自己玩的,可听了这话心底还是高兴。
他努力压住自己要上扬的嘴角,轻声咳了咳,昂着头带着食盒进入屋内:“那可不,我跟在您身边都快十年了,和您心意相通那是正常的。”
把饭菜从食盒内一一拿出放在桌上,秉文继续道:“就比如下午您一定要坐三皇子的马车回来,我虽然一时不明白,但也很快明白了您的小算盘——”
说到这,秉文转身看向谢昭,眨巴眼睛问道:“所以您成功了吗?”
谢昭反问:“你觉得我会失败吗?”
在秉文质疑的眼神中,他拢了拢外衣,故意等了一段时间,吊足了秉文的胃口后,他才笑弯眼睛,洋洋得意道:“傻秉文,当然成功了。”
他握拳掩饰唇边愈发明显的笑意:“我现在可是有知己的人了!”
谢昭本以为秉文会很开心,哪知道说完后却只看见秉文满脸失望。
秉文嘀咕道:“我还指望三皇子能挫挫您的锐气呢。”他一副看错了人的模样,“他竟然连一个月都没撑住……”
这个秉文!
谢昭当即给秉文的额头一个弹指,没好气道:“有你这样盼着别人磋磨自家公子的人吗?”他坐在位上,拿起筷子:“这些年白养你了。”
秉文知道谢昭在与自己开玩笑,因此并不害怕。
他嬉皮笑脸问谢昭:“那您从此以后是不是可以欣赏三皇子的琴声了?”
谢昭慢条斯理地咽下一口饭:“那是当然。”
年轻人的胃口好,再加上这一天进食不多,谢昭不到一刻钟就吃完了饭。
刚睡醒的人现在当然不困,谢昭伸了个懒腰,对正在收拾碗筷的秉文说:“你先收拾,我吃饱了,去院子里散会儿步。”
秉文没当回事,一边把碗筷又放入食盒中,一边嘱咐谢昭:“您先抹点驱蚊的药膏再出去,晚上蚊虫多,小心别在脸上被咬出小包,出门让人看了笑话。”
谢昭摆摆手:“我会抹的。”
抹好了药膏,谢昭披上外衣去花园里散步。
漫无目的一通转悠,最后转到了那堵墙旁边,谢昭意外地听到了阔别已久的琴声。
他喜出望外,往周围巡视几番,估摸着一时半会没人会过来,便一回生二回熟地爬上树,趴在墙头往下望去。
果然是傅陵在弹琴。
琴声悠悠,谢昭双手枕在下巴上,静静地看着傅陵抚琴。
长得好看的人抚琴当然也好看,浩瀚星河当头,夜风吹起衣角,谢昭看着垂眸抚琴的傅陵,不由一时看得入了神,直到琴声落下才回过神来。
明明得偿所愿,可谢昭在这时却不由长叹一声。
这么大个人趴在墙头,傅陵当然注意到了。
他抬起头,问谢昭:“谢大人何故要叹气?”
接着起身,走到墙下,仰起头看趴在墙头的谢昭:“是我弹得不好,让谢大人失望了吗?”
“恰恰相反——”
谢昭满脸苦闷:“我烦恼的是,听过了您这样美妙的琴声,我将来又如何能听得进其他人的乐曲?”
傅陵眼中浮起星星点点的笑意。
他说:“谢大人真会哄人开心。”
见谢昭站在那么高的地方,身上似乎穿得也单薄,他轻声道:“夜里凉,谢大人早些回去休息吧。”
傅陵就在这里弹琴,谢昭怎么舍得回去?
他不仅不想回去,甚至还想离傅陵更近一些,以便自己更好地欣赏琴声。
傅陵察觉到他的打算,惊讶:“谢大人——”
可惜话还没说完,谢昭已经翻身到了傅陵家靠墙树木的枝干上,假模假样问傅陵:“也不知殿下是否愿意让谢昭来作客?”
他补充一句:“您要是不愿意,我这就翻回去。”
傅陵啼笑皆非,揉了揉眉心,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对谢昭这么纵容——谢昭其人属于“给了三分颜色就会开染坊”一类,堪称得寸进尺的典范。
他只能叹息一声,无奈道:“谢大人要来,我又如何会不愿意。”
谢昭就以这种不光彩的方式进入了傅陵的院子里。
要是秉文在旁,一定会捶胸顿足说对不住老爷在天之灵,遇到了这三皇子,他家公子多年学习的礼法竟然被抛在脑后,如今竟然都做得出爬墙翻进人家院子里的事情来了。
这实在有违圣人教导啊!
谢昭此时已经半分想不起这些,他坐在傅陵身侧,问傅陵:“齐阑不在吗?”
傅陵右手懒懒地拨动琴弦,古琴于是发出清幽空灵的声音:“他有事去办,之后会过来。”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停下拨动琴弦的手,转而看向谢昭:“谢大人爱乐成痴,想来应该也十分擅长弹琴?”
傅陵问:“也不知我是否有幸能听谢大人抚琴?”
让他来抚琴?
谢昭不自然地拢紧了外衣,干咳一声:“我的琴声……远远不能和殿下您相提并论。”
谢昭的祖父谢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被谢晖亲手带大的谢昭怎么会差?
傅陵只当谢昭在谦虚:“我与谢大人之间不论高低。”
于是谢昭叹了口气,从傅陵手中接过古琴,给他弹奏了一曲。
这一曲可谓惊天动地,琴声响起后,鸟雀纷纷惊起,就连水中的鱼儿都游离逃逸,原本寂静宁和的气氛顿时一消而散。
同样一把古琴,到了两人手里,居然能发出如此迥异的声音,这实在是怪哉。
一曲结束,谢昭收回手,没敢看傅陵:“请殿下务必要相信,谢昭绝对没有在戏弄人……这的确是我的真实水平。”
他一向精神奕奕,如今却难得低垂着头没精打采。
傅陵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受,指尖莫名有些痒,蠢蠢欲动得想要去摸一摸他的头。
可是理智告诉他那样的行为越过了正常的界限,于是只能干巴巴地安慰他:“谢大人是当今状元,文采已十分出众,不擅弹琴也无大碍。”
谢昭的确好哄。
听到傅陵的话,他抬起头来,哪还有半分沮丧,还跟着附和说:“我和殿下英雄所见略同。”
见他如此,傅陵怔楞片刻,继而失笑。
谢昭支着下巴看着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事,和傅陵说:“我们既已经是好友,殿下不必再称呼我为谢大人——这样倒显得我们很生分。”
傅陵问他:“谢大人有表字了吗?”
谢昭摇头:“我还未及冠,暂时还没有取字。”
傅陵沉默半晌,脑中有念头一闪而过,他顺着心意开口:“……阿昭?”
谢昭一愣,点头笑应:“我祖父就是这么称呼我的。”
他问傅陵:“殿下应该有字吧?”
傅陵嗯了一声:“字从云。”
谢昭念了几遍他的名字:“从云、从云……傅陵、傅从云……”
他莞尔一笑:“这个字适合殿下。”
傅陵听他清越的嗓音念起自己名字,不由抿唇,面上并无异色,心中却升起几分异样。
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人喊过了。
这京城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
谢昭得了状元后骑马游街一整日都逛不完这个京城,如今和傅陵交好的消息却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夜飞遍了这座城市。
谢昭第二日到御史台时,面对的就是何方紧绷的不悦脸色。谢昭和他打招呼时,这位大人冷哼一声甩袖而去,把自己的不喜表现得十分明显。
同僚潘岳和谢昭解释:“何大人觉得您和三皇子殿下走得太近了……三皇子的身份毕竟不同。”他无奈道:“别人都知道和那位保持距离,怎么您就一定要凑上去?这不是给人把柄嘛。”
谢昭坦坦荡荡:“我又不做亏心事,自然不怕。”
潘岳哎了一声,拿他没办法。
裴邵南很快也知道了谢昭与傅陵的事情。
朝会结束,他走在谢昭身边,调侃道:“你是嫌弃自己出的风头还不够多?”他瞥了眼谢昭,弯眸:“如今全京城都知道谢大人好酒量了。”
顿了顿,他忍不住笑道:“还是为了三皇子喝的酒,把人家冯尚书的独子硬生生给喝趴下了。”
裴邵南握拳,忍笑:“谢大人了不得。”
这个坏心眼就想看自己羞耻,谢昭才不打算如他愿。
他轻抬下巴:“我了得不了得,裴大人还不知道?”周围无人,他大言不惭:“区区一个冯瑞明,暂且不需要我拿出五成功力。”
裴邵南闷笑一声:“那改日我和谢大人喝一喝,看我们谁的功力更高?”
和裴邵南喝?
谢昭想了想,勉强答应:“如果裴大人真心诚意相邀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
裴邵南满眼笑意:“对谢大人,我一直都是真心诚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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