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 宗辞睡了很久。
他是真的累了, 从身到心都透着疲惫,就像旅人经过多日没有目的的长途跋涉,终于得以歇息片刻。所以几乎是刚刚关上窗子,爬上软塌的片刻, 少年就坠入沉沉的黑甜梦境。
等到宗辞醒来的时候, 天光已经大亮。
室内琉璃灯依旧悬在桌上,鲛人膏散发出来的悠然香气助他入眠。
外面的雨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 只不过从滂沱转变成滴滴答答,拍打在屋檐上,顺着斜边的缝隙滑落而下, 没入大地。
宗辞爬起来给了自己一个除尘诀,换了套衣服, 推开洞府的门, 朝着庭院里走去。
他蹲到洗剑池前, 双手鞠了一捧冰冷的水, 轻轻在脸上拍打。
就在他将睡意完全驱散, 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水时,忽然在指缝里看到水面上突兀映出的一抹青色。
宗辞心里一紧,调整好自己的脸部表情,这才放下手, 恭恭敬敬地道“前辈好。”
“嗯。”
不请自来的清虚子点点头, 视线如同剑光般锐利地扫过来, “你昨晚去了哪里”
昨晚
宗辞心头一跳, 声音却依旧沉着“回前辈的话,晚辈前天同一位外门弟子一同去落日森林完成集体任务,昨天后半夜才回来。”
“哦”
青衣道童看他神色并没有什么不对,向前走了两步,不咸不淡地道“你身上有死气。”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因为这个动作而拉近,宗辞一抬眸,恰好撞进那双琉璃色的眼眸里。
明明清虚子如今不过一副毫无威慑力的孩童模样,即便站起来也才刚刚到他胸口,宗辞却依旧克制不住心头波澜。
对于这个师尊,宗辞一向是有些畏惧的。
是师尊牵着自己的手走入仙门,看着小小少年变成一剑震烁八荒的剑尊凌云,最后又亲手将他打落凡泥。
再加之清虚子掌控欲极强,眼里不容沙子,相处时宗辞总是小心翼翼,尽心尽力做到最好,不想让师尊失望。
后来清虚子离开山门,云游四海,算起来他们之间除了互通书信以外,也有数百年未见。但过往的记忆实在过于深刻,深刻到将畏惧刻在了心底。
这种心情无关乎修为,即便宗辞修为再高,也无济于事。
因为他永远都是清虚子的徒弟。
“任务途中出了些变故。”宗辞苦笑两声,“原本我们打算寻找卷尾鼠的巢穴,奈何天色已晚,只好寻了个空地打坐。没想到半夜的时遭到了黑背毛蛛的袭击,又在河边遇到巴蛇,一时难以抵抗,中途晚辈不小心走散。等到后来回去的时候,其他三位弟子似乎出了什么变故,纷纷身陨。场面十分”
他适时顿了一下,露出一个带着恐惧的表情,“后来执法堂的长老们赶到,原本晚辈是应该去执法堂里听候发落,但不知为何,天机门主忽然出现,门主阁下说其中有一位弟子是鬼修,便还了晚辈一个清白,这才归了山门。”
宗辞知道,昨晚的事情,执法堂肯定要汇报给掌门。虽说清虚子早就不插手宗门事务,但若是宗辞扯谎被发现,清虚又恰好调查出什么,难免节外生枝。
所以他选择和盘托出,半真半假。巧妙的避开了所有可疑的点,既没有透露那个鬼修的身份,也没有透露天机门主出现地不同寻常,反倒是将这些事情含糊其辞揭过。
果不其然,清虚子第一个注意到的并非宗辞说辞不清的内容,而是直接抓住这段话里的重点。
天机门主。
清虚子并没有将那个叛出师门的小弟子放在心上,但到底他违背门规,该清理门户还是得清理门户。
七百年前,清虚子同样下的是死手,那时凌愁不过分神。
渡劫期对分神期,本该是一根指头就能碾死,却没想到凌愁留了个后手。于是此次出关后,清虚子才直接允了妖族的结盟请求,因为他本身就和鬼域之主有一笔账要清算。
但是,能劳烦天机门主出动的鬼修,可着实不多见。
青衣道童垂下眉眼,看着蹲在地上的少年。
少年低眉敛目,长长的睫毛如同鸦羽一般,其上还缀着细小晶莹的水珠。
他的神情还带着一丝懵懂,以及初醒时的茫然。
不知为何,清虚子忽然又想起那位半夜里偷偷起来,龇牙咧嘴给自己上药的少年。
注意到宗辞似乎还在等他的回答,清虚子皱了皱眉,“执法堂若是要拘你,你直接给他们看主峰的弟子牌便是。有本座在,这宗门谁都无法号令你。”
“往后若是有这样的事,去之前记得同我通报,回来后也要第一时间告知我。”
玄衣少年指尖微动,点了点头,“是。”
清虚子看着他乖巧的模样,内心却终是有些挥之不去的疑虑。
他拢在袖口下的手掐了道决,一道极难察觉的冷光便悄悄附到少年身上。
两人修为差距过大,等清虚做完这一切后,后者依旧似无所觉,依旧低下头在洗剑池鞠水。
当初凌云年幼的时候,每每做坏事都能被他精准地捉到,也全是因为清虚子这道诀的缘故。
做完这一切后,道童按下波澜的心绪,踏出庭院,朝着主峰下面的陵光大殿而去。
昨夜虽然清虚子入定,神识却也察觉到了妖族族地不寻常的异动,再加之鬼修和天机门主,这两件事情总不会就这么凑巧,刚好就凑在这一晚发生,定是另有隐情。
后半夜伴随惊雷降落的雨依旧未停,绵延不绝。
和外面族地里的骚动不同,赤霄皇宫内一片静寂。
昨夜妖皇启动护族大阵,许多妖修都从睡梦中惊醒,纷纷走出洞府围观眺望。天一亮,整个赤霄宫附近的茶楼酒楼里都是此起彼伏的讨论声。
一只红鸟,一只青蛟,一只白虎,还有一只九尾妖狐,这几位在夜空之下众目睽睽地斗法。
妖兽的形态通常都巨大无比,这四只一起在天空中显出原形,几乎遮天蔽日。要不是开了护族大阵,恐怕赤霄宫紧挨着的那座山头都能被它们掀翻了去。
果不其然,今天一大早太衍宗就派了人来妖族询问昨晚的情况。
太衍宗派来的是丹峰的峰主,平日里这位封住也有些副掌门的意思,经常在青云不在的时候,代为处理宗门的事务。
于情于理,也应该让太衍宗负责人见一面妖族的掌权者。可如今派出来同盟友交涉的,竟只是一位心腹大臣。
方才丹峰峰主降落到赤霄宫的时候,还听见外边有妖族族人正在讨论,他捕捉到了几个类似于“剑修”“白衣”“剑光”的字眼,特地留了个心神,没想到却什么也没能问出来。
“昨夜是我妖族族内的家务事,至于更多的,恕我们无法更多透露。”
丹峰峰主皱了皱眉,“贵族的家务事,我宗门自然无意冒犯,但请问妖皇陛下如今何在”
大臣眼观鼻鼻观心,抬眸瞧了瞧一旁守着的总管。
妖仆立马上前一步行礼,“陛下如今身体抱恙,不便见客。”
从妖族这里实在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偏偏昨晚护族大阵又遮住了赤霄宫内里的一切,让人无从探寻。
“原来如此。既然无事,那我便返回宗门了。若是贵族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请尽管开口。”
丹峰峰主拂了拂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站起身来,“距离开战已时日无多,既然两派结盟,遇到有难也应当相帮才对,昨日看到同盟有异,我宗门才会前来叨扰,还请道友理解。”
“理解,我们自然是理解的。太衍宗不愧是天下第一宗,此等气度,吾等佩服。”大臣立马附和。
两人互相吹捧两句,这才一齐走出族地外。
妖仆总管站在后边眺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转头又看见匆匆朝这边赶来,罕见没有带着多少下仆撑场面的林任。
白衣公子神色全然褪去了平日里的冷淡,反倒急急忙忙,一看到他便铺天盖地的发问“陛下呢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今天早朝也未见陛下方才太衍宗的人来干嘛”
这一串如同连珠炮般的问题直接把妖仆问懵了,他朝前福了福身,“回公子的话,陛下早已下令封锁宫门,禁止任何人过问,小的也不敢揣摩圣意。”
“禁止任何人过问”
林任愣住了,他略带着希冀地看着这位总管,可妖仆依旧提着宫灯,沉默不语。
在皇宫里打滚摸爬这么多年,他也不是傻的,自然清楚这沉默是个什么意思。
“禁止任何人过问”的意思就是,即便是他这个林公子,也无权过问的。
他其实早就知道,剥去温情的外壳,他什么也不是。
林任在心里自嘲地笑笑,收拢拳心后,转身而去。
若是其他的妾室,也许做做样子,如今就点到为止。可林任却依旧放心不下,只能一点一点从皇宫里去找,看看陛下到底在哪。
妖仆站在原地,远远看着这位最受宠的白衣公子远去的身影,叹了口气。
皇宫并非所有地方都被允许涉足,即便是明面上最受宠的公子,也有不能进入的区域,例如众所周知的妖皇寝宫。
很少有人知道,这皇宫里,还有一个地方是绝对的禁地。
妖仆隐隐约约知晓,却也不敢过多窥探,触怒圣颜。
容敛的确在那个禁地之内。
这里是赤霄宫边缘,甚至已经算不得皇城的荒凉地带。很多年前,赤霄宫还在妖族族地的时候,这处宫殿甚至挨着人类的村庄,平日里鲜少有妖族踏足,倒是经常有人类大着胆子翻墙来探险。
放眼望去,年久失修的宫殿林立,柱子上还能看到红漆剥落的痕迹,一看就是许久未曾有人居住去,凄凉无比。
这个残破的庭院里,一身褚红色冕服的男子正站在一道青色墓碑之前,眉眼紧闭,通身华贵,同背景格格不入。
无色的雨水从云端降落,容敛却没有撑起灵力,而是任由这冰冷的雨打湿他的鬓发,眉眼,唇角,最终打落到身上。
红色的衣服被浸地湿透,在这样朦胧的雨里就像是点燃的一把火,愈发明晰。
他手里依旧死死攥着那两截断裂的佛牌,等到松开时,玉牌断裂之处已经在他手心刻下深深的勒痕。
容敛盯着掌心,忽而阖眸,神色晦暗复杂。
他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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