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请睁眼。”
也许是错觉,她听到有个声音一闪而过。
但这并不重要,因为此时,她的注意力不得不集中用来对付病房里那些陌生的面孔。
她逐个看过去,看得很慢,也很仔细。
在场每个人的外表都具有相当高的辨识度,尽管是初次见面,依然让人印象深刻。更戏剧性的是,她发觉每个人的表情都不太一样,但相同的是,都很复杂,眼神里或多或少包含着一份排斥感。
看上去,他们都是不情不愿来到这里的,也就是说,对她没有什么好感。
她看不透这是什么情况,望着床边的空气微微发呆。
头部裹着厚厚绷带的少女,虚弱、脸色苍白地坐在病床上,这显然是很令人动摇的一幕,那几道隐隐谴责、愤怒的目光都悄悄地收了回去,心不在焉地四处看着。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试图向其他人说明,大脑受到撞击后是多么容易造成记忆间断性遗失:“呃,是这样,尽管电视剧里经常这么演,但你们不要不信——这其实是很常见的一种后遗症。”
“您之前说过伤势并不严重。”
“啊是的,但我说过,脑部受伤是最复杂的,每个人的情况都可能很特别……至于松雪小姐的具体情况,我们还需要进一步检查才能确定。”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大脑里有什么地方被熟悉的关键词戳中了。
松雪……
没错,这好像就是自己的名字。
而此时,护士也小心地将放在床头的学生证递给她看。上面的文字信息印证了一切:松雪光,立海大附属高中,二年级B班。
松雪光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但她仍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
同样,听完医生那些专业性极强的解释后,那几位访客们也半信半疑地,露出踌躇的表情。
“失忆?”有人嘀咕着,声音有些尖锐,“这么巧?”
“嘘,别这么说——”他的同伴立刻悄声提醒,神情十分紧张、慎重。
他们应该和她差不多年纪,穿着同一个学校的校服。大概是她的同学——不,至少不太像是要好的朋友。
这就是令松雪光纳闷的地方。理论上,如果一个学生出了事故,应该会有监护人在场吧?
她思索着,抬起眼对上了一道目光。
那少年长了一张好看的脸,温和而又彬彬有礼,似乎有些纤柔,却拥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气息,从容不迫地,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能让整个房间里的其他人都成为他的陪衬。
而松雪更多的被他的外貌所吸引,深蓝色微卷的短发,还有一双紫灰色的眼睛,精雕细琢的五官,像是油画里走出来的神祗,让她微微错乱,感觉眼前的一切都不太真实。
“还记得我吗?”
少年缓和地问道,声音里也有一股能让人平静下来的力量。
不过,其实松雪并不是很紧张,不太需要他刻意的照顾。在静静地看了她两秒钟后,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说,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松雪想回答是的,但话还未说出口,本能又阻止了她。
从醒来到现在,她的大脑始终有些混乱。她正在尽可能地快速排查原因,而医生也恰在此时提问。
“您现在有什么感觉吗?”
他关心地看着她,眼神鼓励她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松雪沉思着。
刚才的第一反应,她应该不认识这些人,但脑海中的某处又让她觉得模模糊糊地见过。
“这不太合理,”她凭借记忆中微薄的印象,试图理清头绪,“这么说吧,我不应该认识你们。我记得……呃,我身边的人都是正常的黑头发黑眼睛,而不会这么——”
五彩斑斓。
她露出深思熟虑的表情,肯定地点点头。
“哦,是这样吗?”医生推了推眼镜。
另一个男生开口,克制地清了清嗓子:“我想,这是很有可能的。松雪同学小时候在中国长大,国中时才随着父母迁居到神奈川——或许,她只记得她小时候的事情了。”
“啊,确实是这样……”
“原来如此。”
这群高中生们都露出了信服的表情,好像他们都知道松雪光是个中日混血儿。而她本人,只觉得更加不可思议,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松雪看向那位发言人。一头服帖的紫发,深邃的眼睛藏在镜片后面,难以捉摸。
他冷淡地回避了她的注视。
“请允许我再问几个问题。”医生在床边坐下,很随意地问了些生活常识,又编了几道小学数学题。
松雪不假思索地一一回答,然后看着他和助手嘀咕了几句,给出了个模棱两可的诊断结果。
头部淤血,选择性遗忘……什么的,还有一些听过就忘的复杂术语。
总之,需要静心休养。
医生说完了,房间里静悄悄的,好像都在各自想着事情。
等医生和护士离开以后,其他人互相瞅了瞅,那位核心的少年简单地说了句什么,他们都开始往外走。最后,只留下刚才说过话的两个男生,还有另一个女生。
高挑的少女留着一头长长的松软的卷发,自信而又靓丽,是个典型的优等生。她向同伴们微微地点点头,然后转向松雪,露出一个不失关切的温暖笑容。
她介绍自己叫松本由子,学生会副会长,松雪出了车祸之后,代表学校过来看望她。
“记忆的事情,请千万不要太有压力,有医生在,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也相信,事情的真相一定会——”
松本说到这里,似乎察觉不妥,及时守住口,抿了抿嘴唇,将唇边微微牵扯的弧度巧妙地转化成柔和的笑意。
她掩饰地轻咳两声,转头向少年投去询问的目光:“幸村君……”
“嗯,这里交给我。”后者微微颔首,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回复。
松本由子的肩膀很快放松下来,表情中略微的异色也消失了。
“希望你尽快好转,松雪同学——幸村君,柳生君,我先走了。”她礼貌地向他们告别,转身走向门口。
那头迷人的褐色长发在她脑后微微晃动,却完全没有吸引到在场另外三个人的注意力。
松雪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自己的手指,还在回忆整个经过,幸村也没有马上说话,而是走过去关上了房门。
咔哒一声响后,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几乎只剩下指针走动的声音。
她那位叫柳生的同学,则坦荡地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她,然后缓缓地叹了口气:“所以,你真的失忆了?”
“也不是完全。”松雪下意识地纠正他的说法。她专注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道,“没有那么绝对,呃,我可能在哪里见过你也说不准呢?”
“但愿如此。”柳生面无表情地说,“这样你就能跟他们解释清楚,你之前到底做了什么了。”
这句话令她联想起其他人离开前从厌烦到解脱的表情。
松雪顿时十分警觉,眉毛紧蹙,不动声色地问:“怎么,有人死了吗?”
“没有。”柳生很快地回答,“至少到目前为止,曾经与 ‘死亡’离得最近的人,是你。”
“……”
哦对,松雪想到他们刚才说过的,自己出了车祸。
“所以我才是受害者?” 她有点不大高兴。
她这帮同学的表情可不太友善。就算是竭力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松本由子,也不过应付公事罢了,巴不得早点离开。
柳生犹豫了下:“这很难解释。”
松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刚才大家还在的时候,他显得非常冷淡,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现在却有些不太一样,语气中透露出一种自然的熟稔感:“我确实不是很清楚,因为我并不是当事人。”
“当事人?”
柳生回头看向他的朋友。
幸村向她微微一笑。
“其实也没那么复杂。”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就是我的几位朋友认为我们分手后,你一直在纠缠我——”
嗯?
嗯???
松雪光闭上了眼睛。
分手,纠缠,车祸,再到失忆……
难怪那几个女生都对她充满敌意,男生们的脸色也很差。
她确信自己被卷入了一个狗血故事。
还是最坎坷的主角一役。
松雪又睁开眼睛,对上幸村关切的目光。
“不舒服吗?”
她摇摇头。
“高中生为什么都喜欢早恋呢?”松雪悲哀地问道。
“在日本,高中生的年纪并不会被认为是早恋。”她的前男友——如果他没胡编乱造的话——和颜悦色地说道。
柳生也指出:“现在法案修改后,十八岁就成年了。”
“……草。”
柳生不赞同地皱了皱眉毛:“不要随便说脏话。”
松雪面不改色地:“我说的是日语。”
“……哦。”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幸村沉吟着开口:“小光。”
一阵说不清的寒栗包裹了松雪,她抖掉了肩膀上的鸡皮疙瘩,警惕地望着对方。
“我有一件事,很在意。”他抱歉地说道,“刚才,你醒过来——在你认知中,第一次看到我们的时候,为什么会露出那么奇怪的表情?”
“很奇怪吗?”她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膀,“刚才那种处境,我当然会觉得很奇怪吧。”
“不,不仅如此。”幸村洞察力极强的目光锁定了她的眼睛,像是要看到最深处一样,“还有,你刚才的反应也很奇怪。为什么会觉得有人死了呢?”
柳生也飞快地瞥了她一眼。
幸村斟酌地说下去:“就算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你不会觉得只是普通的——呃,校园纠葛吗?”
确实,校园暴力在全世界范围内都随处可见。
松雪拿过床头的水杯,喝了几口,润润嗓子。另外两人仍然好奇地打量着她。
人在紧张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喝水。
柳生推了推眼镜,轻声说:“松雪,你不用太紧张。这里没有别人。”
他是想说,他们两个人是可以被信任的吗?
松雪不太确定。
一个看起来像是她的旧识——而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另一个自称是被她纠缠得不耐其烦的前男友。然而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快或是反感的情绪,淡定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感情故事……唔,说不好,也许分手一事另有内情?
“幸村君,是吧。”松雪缓缓地开口。
“嗯。”对方补充,“我叫幸村精市。”
“看起来你是很理性的人,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打我——不管你们信不信。”
“……啊?”对面两人都一愣。
松雪缓缓地深吸一口气。
“第一眼,我看到你的时候,你全身都是血。”
幸村温柔而冷静的眼神出现了第一次动摇。
而她只能慢吞吞地说下去:“而且,你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血还在往外流,就好像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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