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开始只淹了一楼,今天二楼也住不了了,我们就搬到了这。但头一波洪水来得太快,一楼好多兄弟们都没来得及……”
春妮姐弟靠坐在角落,听那些伤兵们你一言我一语交代情况。
她现在果然已经漂到了东海省的地盘,这一带发大水前是个跨省大湖,这栋三层的白色小楼就是本地富商建在湖边的别业。东海省地势平缓又多水,湖水涨潮,如果跟其他水脉相连,淹掉一整个县都不是问题,难怪她怎么划都划不出水泽的范围。
事发前,倭人跟政府军在此地打仗,这处别业是被征用的战地医院。医院第一层放的是无法挪动的重伤员和手术室,第二三层住的伤员伤势略轻些。洪水来时,医生们都在手术室做手术,只有留在外面的两名护士抬着楼梯口的两个重伤员逃上了楼。
现在这栋楼里所有的活人都集中在这个房间里,其中重伤号两名,行动不便的伤员十六名,
“幸好洪水来前,大部分伤员都被营长转移走了,不然咱们这里两百多个人,光是吃饭都要愁死。”第三楼有四个房间,其中一个放的是补给,这两天这些人就是靠堆放在这里的粮食撑下来的。可惜为了方便拿取,药品都放在一楼,现在也不用指望了。
“饭是有了,没药也撑不过去。”一个腿上打着石膏的麻子脸愁眉苦脸:“你看他们,都烧两天了,再不退烧,以后好了也会是个傻子。”
沉默中,护士里较丰腴的那个说:“成营长要清创包扎,还要做手术取弹,咱们这除了几瓶葡萄糖,什么都没有,可怎么办?”
“我,不要紧。”成永平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拿块烙铁来。”
春妮眉心一动,其他人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成营长,可使不得啊。想止血咱们再想别的办法,用烙铁会治坏人的!”
“就是啊,你体内子弹还没取出来,可不能这么干!”
“其实,我这还有些药。”一道细弱的声音响起来。
众人循声望去,是那个送成营长来后就一直没出声的姑娘。见他们这些人瞪过来,这姑娘缩了缩脖子:“是我出门时在山上采的,不知合不合用。”
“真的?快拿上来我先看看!”护士们很惊喜。
独木舟就停靠在这层楼的大窗户下面,春妮灵活地爬上爬下,很快取来一个大包袱。
两名护士如数家珍:“蒲公英,蛇床子,白芷,生姜,桂枝……”略矮的那位陈护士好奇:“顾姑娘,你怎么带了这么多药材?蒲公英跟白芷,正对咱们的症!唉哟,还有田七和粗盐,这可是好东西,你帮我们大忙了。”
春妮作出庆幸的神色:“我家在山里,平时没事我们会进山采药卖给药铺。这回出远门,我怕盘缠不够,就把家里的药材拿出来,看能不能到县里换点钱,结果刚到码头就遇到这事,幸好包袱没丢。”
她不完全在说谎,这些药材她原先存放在空间。有些的确是她这一世采的,有些就完全是上一世的积累。就在刚才,她也没有准备拿出来。乱世中,有些药比黄金还贵重,这些全是她给夏生和自己准备的。
不过现在不是末世那种极端情况,她的药也有余量,拿一点出来不成问题。说不定明天还要靠这些人领路走出困境,她多释放点善意不会错。最关键的,是成永平喝过她喂的淡盐水,他不可能不知道盐可以杀毒,可他宁愿用烙铁烙伤口,也没有想到谋夺占为己用。
这人是个好人。
这样的年代,好人难得。
拿到药材,陈护士借油灯的光亮开始处理药材。
另一个夏护士没接触过中药,不敢随便凑上去添乱,就找春妮聊天:“听妹子口音,你是从邻省飘过来的?是你们那的堤决口了吗?”
春妮摇头:“没有啊,我来时好好的,我们那好些天没下雨了。”
“那还在你们的上游?”另一个人也加入了谈话。
“这我就不知道了。”
“哪能不知道呢?每回发大水,俺们村人一准猜得出来是哪发的。”
“你们村人咋知道?”有人问。
“你问问河边住的人,哪一次发大水不是连着下几天雨?官府不害怕,不安民吗?再差的堤,也能顶个两三天才溃,姑娘你仔细想想,你们那河沿上边是不是有地方连下了几天的雨?”先问春妮的人急得瞪起了眼睛。
夏护士怕她叫这些人吓到,忙道:“这是我们的王排长,人人叫他王大嘴。他声音大了点,但人不坏。”
春妮认真思索很久,仍是摇头:“没有。”
“不能啊,”王大嘴很有经验:“这么大的水,你看都冲到咱这湖里了。洪老四,你是本地人,你不是说你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水吗?”
“是啊。”
“那就中了!”他一拍大腿,坐直身子:“我寻思这么大的水,只有一个原因说得通!”
“什么原因?”
“沙河改道!”他一字一字地,仿佛亲眼所见。
周围人愣愣的,听他道:“你想啊,不是因为这个,这妹子能从沙河一路冲到咱这湖吗?我就琢磨,指定是哪下雨把沙河弄决了口子。姑娘你真想不起来?”
“王大嘴,别瞎胡吹了。你说沙河改道就改道?知道沙河多大吗就敢瞎说?几辈子遇不上的事就你会叨叨。你以为沙河是你儿子,你指东不撵西,你让改道就不敢憋气?说点有用的!”跟王大嘴抄同样口音的中年瘦子把他一顿好骂。
“这是王保全,是他族叔。”夏护士在旁边补充。
王大嘴就两手一摊:“咱现在被困在这,能有什么有用的话说?嘿嘿,幸好我弟弟早一步被成营长转移走,只要他现在好好的,我怎么样都行。”
这话一说,大伙就歇火了。
王大嘴也有些后悔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就听那划船来的小姑娘又说话了:“成营长他不是在前边打仗吗?怎么又负责转移你们了?”
王大嘴翻眼道:“谁说的?俺们大部队比俺弟弟还早走一天呢,这一片就那些倭人还傻转悠,打个鸡毛鬼的仗啊!”
没有预兆的大洪水,正巧发出的撤军令……春妮心里难以克制地产生了一个可怕的联想,但她很快压制住。
“这么说,这一带真只剩下我们几个?”一个倚墙靠着的瘦子惴惴道:“听说倭人已经把离县县城拿下来了,他们会不会来搜我们?”
“这个陈有根胆子最小,点根炮竹都害怕,你别被他的话吓到了。”夏护士小小声,春妮点头对她笑笑,领受了她的好意。
“陈有根,上这么多回战场,你咋胆子还只有这一点?我们都淹成这样,倭人只能比咱更惨,他们指定没功夫来找我们。要我说,司令部这回总算做了回人事,碰巧在发大水前撤了军,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兄弟要折在大水里头。”
“好个屁好!”另一人突然大骂:“兄弟们辛苦守了这么多天,他妈的姓谌的一声令下就把城让了出来。老子在前边拼命的都不怕,他一个大老爷倒吓破了胆子,老子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的窝囊废!跟着这样的废物,把老子的脸都丢尽了!”
“涂铁柱。听说他是政府军收编的土匪,现在是个连长。”夏护士的小道消息看来不少。
“吵吵吵,都跟个女人似的,吵吵啥呢?一屋子病人还让不让人睡了?”
“哎哟陈护士,您上完药了?成营长,成营长你怎么样了?”
夏护士正要说话,一群人涌了上去。
“成营长你可不能出事啊,兄弟们可还指望着你带我们出去呢。”
“散开散开,别围着了。赵大麻子,手往哪伸呢,压到成营长伤口了!”
成永平疼得脸上肌肉一阵抽搐,神色显得异常狰狞:“我,听,见了。有,什么事?”
其他人讪笑,不约而同退后:“没有没有,我们就是担心您,怕您出事。”
成永平吸气吐气,看到春妮时,放缓了神色:“顾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春妮本来站在最后,所有人都退后,就把她显出来了。
她本想说“没有”,但刚刚的猜测在她脑海中蛊虫催命般逼她开口:“我是想问问,成营长您是什么时候接到的转移命令?命令的内容是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疼的,成永平眼睛狠狠眯了一下:“顾姑娘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你知道,这可是军机?”
他若是直接回答还好,但他这样一反问,春妮反而觉得,是不是真的哪里有鬼……
“您先回答我这个问题,我想,我值得您一个答案。”春妮从末世来,她从来知道人类犯蠢跟他的社会身份,以及智商都没有必要联系。
有些权贵犯的蠢说出来都不一定有人会相信。
成永平这次沉默的时间很久,久到其他人都发现了不对,屋里的私语声停止了,连陈护士捣药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我没有接到所有伤员撤退的命令。”他的半边脸包着,盯着天花板仿佛出了神。
这可真是个连春妮都没想到的答案。
“成营长,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为啥骗俺们说接到命令了?”
“都给老子闭嘴!”哗然中,涂铁柱扒开众人,揪住他的衣领:“成永平,你把事情说清楚。”
“那你自己接到撤退的命令了吗?”春妮突然又问了:“你的命令是什么?”
成永平眼神有一些涣散:“我接到的命令是‘率你部立即撤退’。”
死一般的寂静。
“那,那你怎么没听他们的?”
“我到达指定的地点后,发现所有人都到了,除了伤员,没人能说清安排。我看还有时间,领着人回来看了看。”
“成营长有个兄弟,之前在咱们医院治伤。”夏护士跟春妮解释说。
“所以说,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打得好好的会突然撤退,连伤兵都不管了。”终于有人问出了那个问题。
说话这个人的肩章比成永平多一颗星,应该品级比他高级,是个团长?
王大嘴抖着手想点烟:“你们是想说,那些老爷们把我们扔在这不管了?离县不是守得好好的?到底出的什么事,他们连伤兵都不要了?”
这位此前一直在维持秩序的中年团长走到窗前,望着一波一波的水流,默然不语。
涂铁柱猛地站起来:“他妈的,我想明白了!又是发大水,又是撤军,两件事这么巧,老子才不信这里头没事!说不定那水就是上头那些狗娘养的东西想学关二爷水淹七军故意放的!这群蠢货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哪点比得上——”
“涂铁柱,别瞎说!”那团长转身怒视他。
涂铁柱眼一横,比他瞪得还大:“怎么?老子哪点说错了?那些当官的什么时候把我们兄弟的命当过命?”
“涂老大,”王保全神色铁青:“你怎么不想想,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这一回得死多少人!不管是不是上头做的,都不会有人担这个责。你福气大不怕死,可兄弟我们还想多喘几口气,我求你真的别说了!”
陈有根呜呜哭起来:“完了完了,我们这回真的完了,没人会来救我们了。”
不知道是谁给了他一脚,他悻悻缩到墙根,不敢再大声哭,可那猫挠似的抽答声听在众人耳朵里,更添许多愁闷。
涂铁柱点燃香烟,狠狠吸一口走出门:“妈的。这事瞒不了人,总有一天,老子会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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