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不卖馒头了吗?”夏风萍问她。
“停两天不要紧。我也不会一直帮你卖,我来卖凉粉是其一,最要紧的,是摸摸码头的底。看还有谁打我们的主意,一次都解决了。”
一次都解决了……好大的口气。
“顾小姐,你想干什么?”朱先生原本看她跟小妹妹似的,还没适应这种角色转换。
春妮咧开嘴,露出无害的笑容:“卖个凉粉,朱先生你紧张什么,我一个小姑娘家又能干什么?”
朱先生:“……”我觉得你一个小姑娘家能干很多事。
他求助地望向夏风萍。
夏风萍却是个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你打算怎么做?”总算想起来嘱咐一句:“先说好,刀剑不长眼,你可别乱来。”
春妮抿嘴一笑:“不要小看我嘛。我打算怎么做不要紧,要紧的,是旁人打算怎么做。”
…………
海城开埠至今近百年,从外马路到吴江口的入海口,这短短的几十里水路中,星星点点散落着大小至少五六十个码头。这其中,江浦码头身跨苏河,吴江两大河流,背靠远东最大的纱厂群落,堪称是城中最大的码头之一。
这里人群川流,日夜不息。除了人数庞大的力夫和船舶业商会职员活跃在其中,更有海量的烟土贩子,码头霸,人贩霸,扒手霸,走私霸,私盐帮,安清门,一|贯|道等形形色|色的黑帮,骗子和邪教成员在此盘踞,寻找下手的对象。
在攻陷海城之前,倭国间谍机构勾结黑帮成员,以此处码头为中心,利用本国浪人走私,抢占地盘。及至海城会战之后,倭国在此派驻的军警跟本国的浪人同流合污,逐渐形成了一股难缠的新势力。
报童小学所在的仓库就位于江浦码头往前走约三百米处,据说因为码头边难童多,张鹤年先生好不容易说动他小舅子将这两间仓库腾让出来的。而张先生的小舅子有很深的帮派背景,一般情况下,讲规矩的黑帮成员非但不会到这里来惹事,反而若遇到不懂事,敢去讹诈小孩和老师的新人,还会帮着教训两下。
那三个小瘪三为什么一定等到夏风萍出了学校才动手,这就是原因之一。
但这也只限于学校范围内,出学校后,那就说不定了。
这里情况的复杂远超春妮的预计。她从末世中闯荡出来,比狠没几个人比得过她。但想在码头这既崇拜拳头,又最讲究规矩的地方有立足之地,不是那样容易。
在春妮的计划里,敢来找事的小混混,来一个她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到她打得人疼了怕了,打出她的名声,叫人知道这地方有人看着,也该安生了。
这的确是一部分事实。春妮在这坐镇不到三天,已经打下一点名声,寻常小瘪三为了不被她盯上练手,简直要绕她三里地走,更不用提主动来找麻烦。
但在这能立下道道的,上到商会主席,下到黄包车夫,哪个人背后不站着帮会的影子?谁又敢不守规矩?
除了春妮这个蒙头闯进来,什么事都不懂的愣头青。
因为夏风萍在学校门口摆摊,这块地方勉强算学校的地盘,可摆摊的利润并不分给学校啊。她卖了凉粉,势必有其他人的冰饮少卖些。说到底,都是利益之争,没本事的人不配占着码头这样的好地方赚钱。
春妮没有任何背景,却还想来抢食吃。这在某些人眼里,就是不知死活来踩盘子的。凉粉摊子那点利,只要是有点见识的都不会放在眼里。要紧的是,码头有码头的规矩,春妮硬戳进来,还打了他们的人,不找回来还在这混不混?
春妮了解清楚这些事的时候,她已经在学校卖凉粉卖了十多天。
任何人被连续找十多天麻烦,也该明白了不对劲。她的凉粉生意要不是有学校学生照顾着,早该撤摊子了。这会儿春妮硬顶着不撤,主要是怕她走之后,夏风萍会被她牵连倒霉。
她让李德三帮她把头一天打的那三个混混找过来,整件事从他们开始的,绝对跟他们脱不开关系。
王老六恭恭敬敬站在她面前将这些关窍都说一遍,赔笑喊冤:“姑奶奶,我们那天真的只是问您收保护费的,您误——”
春妮一个眼神扫过来,王老六忙不迭闭嘴,自觉呼了自己一个嘴巴。
这些混混嘴巴最滑,春妮懒得跟他们争口舌官司。那天什么情况,是个傻子都不会信他们只单纯收个保护费。要是他们不想歪主意,一开始摆明车马明说来意,她也不至于打到现在骑虎难下。何况后头这么些天过去,他们冷眼看热闹,仍是一个字不提,绝对心里藏了奸。
破个财就能解决的问题弄到这么复杂,说来说去,还是这些不老实的东西最可恶。
三个混混这会儿规规矩矩站成一排:“这一片摊贩都归我们红帮的袁八爷管,您跟他打声招呼,他老人家肯定会卖您这个面子。”
都到这会儿了,还想着挖坑害她……
春妮捏捏手指骨,呲牙一笑。不怕挨打是吧?那就多挨几次。
三个混混心头一寒,求饶的话没来得及说出来,就嗷嗷哀嚎着被扔了出来。
…………
按那三个杂碎的说法,袁八爷住在英租界某处小洋楼里,常年租着码头隔街一个叫德胜楼的茶楼包间,每隔两三天会来码头来看看,在德胜楼内处置些帮会事务。春妮就断定,这位袁八爷肯定不知道发生在这里的事,至少,他不会专门指使人对付春妮。住小洋楼有茶楼包间的大人物专门出手对付她一个小摊主……袁八爷不要脸面吗?
既然他们给她指了袁八爷的路,她就去见见又如何?该怎么见,见了面该说什么,那旁人就管不着了。
春妮托几个常年在附近卖报纸的小报童帮她盯住德胜楼,挑着袁八爷在的那一天闯了进去。
能在江浦码头闯下名号的人自然不会那么好见,春妮好声好气说话,那些人就是不放她上楼,不禁火气上头,捋起袖子骂了两句。
袁八爷这会儿正好没事,坐在窗边呷香茶。听见外头的吵闹,抬眼问了一句:“这是你那天说的,连挑帮里九个兄弟的小丫头?竟然撞门撞到我这儿了。”
他问的随意,听话的人拎着心:“这……我也是听人提过一嘴,没想到她这么莽,我这就叫人把她撵走。”
“撵走干什么?正好没事,我听听她想来干什么。”
“这,八爷,属下听人说,这小丫头狂得很,别您回头叫她气到。”
袁八爷笑了:“凭她?老乌,你是觉得八爷到混今天,连容个小丫头说话的涵养都没有?”
老乌汗都下来了:“八爷,我没那——”
袁八爷没听他说话,招招手,叫人把春妮叫了上来。
春妮上来时,只是觉得屋里气氛不太好。
她没让自己多想,认准袁八爷的方向,恭恭敬敬一个大礼弯腰揖下去:“袁八爷,对不住。我初来乍到,不知道码头的规矩,给您添了麻烦,来向您赔罪了。”
屋里两人都是一怔:刚才这丫头在楼底下的凶悍劲,两人都看见了,以为她是准备上门再打一场。怎么没个准备就跪了呢?
袁八爷笑道:“给我赔罪?你赔罪的礼物呢?两手空空,在我门前大吵大闹也叫赔罪?”
春妮不是没想过拿点礼物上门,可她没送过礼啊,谁知道送什么东西别人不忌讳。问旁人吧,她已经被坑过一次,可不想出了钱再被坑第二次。何况她拿什么赔罪,袁八爷才看得上眼?
“我不知道袁八爷喜欢什么,想来八爷喜欢的我也送不起,不如就带着我的一颗诚心来。”春妮一摊手,索性光棍一把。又光明正大告了一状:“最该怪那几个来收保护费的家伙,话都说不明白,害我以为他们想对我干点什么,平白误会这么久。”
袁八爷是真笑了,问她:“你这些天在码头不是混得风生水起?多少人都要叫你一声小顾姐,小顾姐突然来跟我赔罪,不觉得面子下不去?”
袁八爷看人自认是有套方法的,这世上很多的人喜欢装狂。而这丫头别瞧她低眉顺眼的,却是骨子里透出的真狂,她也有本事狂。这样的狂人在这样得意的势头下认得了怂,有点意思。
春妮判断出袁八爷对她没恶意,也放松了些:“我娘说的,人不可能一辈子都按自己的性子活着。该认怂就认怂,认怂不丢人,丢人的是不该怂的时候怂了。我听我娘的话。”听懂了吗?袁八爷,我没想跟您打擂台,你就抬抬手放过我吧。
这是个狠人辈出的年代,她跟人比狠比得过吗?比赢了是吃得饱饭还是穿得暖衣?
袁八爷没说话,春妮忍痛掏出五块大洋并几个铜元搁在桌上:“这是凉粉摊子这些天的抽头,八爷您点点。”
原来不是真的死要钱啊?这更有意思了。
袁八爷伸出手指,把大洋推回去: “拿回去吧。”他摆下手,“道上的规矩,你凭本事立下来的名声,就是你的。八爷不至于贪你这点钱。咱们在码头上抽利,也是看在同在码头讨生活的份上看顾一分,你这么厉害,用得着谁保护?”
春妮懂了,反正他说什么是什么吧,问他:“那往后那些人,他们还会不会来找我麻烦?”
袁八爷朝旁边看过去。
旁边那个全程隐身的矮胖子脸色一紧,忙道:“绝对不会。”
春妮心里乐开了花,脸上还要忍着,再给袁八爷鞠个躬:“谢谢袁八爷,您大人大量,大吉大利,春妮祝您大展鸿图。”蹦哒着就要出门。
这时身后一声“等等”。
春妮极不情愿地转头,听袁八爷问:“你摆这小摊子能赚几个钱,以后到八爷这,八爷管你,怎么样?”
春妮:“……”
春妮指着自己的脸,说:“我今年才十二。”未成年呢。基地再缺人,也没开童婚的口子,这家伙瞧着人模狗样,没想到内心这么龌龊。
袁八爷这才发现自己说岔了意思,笑骂一句:“小丫头想得倒美。放心吧,没人打你主意。”
他意味深长道:“吃码头饭的孩子,没资格拿年纪说事。”
只要袁八爷不动她主意,春妮管他想说什么,有什么潜台词呢。
乱世是黑帮最好的沃土,但世道不可能永远乱下去,等到正本清源的那一天到来,黑|社会的末日也就来了。就像末世里的基地,当人们需要联合起来对付更强大的敌人时,绝不会容许这些利用混乱牟取私利,趴在平民身上吸血的怪物存在下去。
她脑子又没泡,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跟这些注定死路一条的黑|社会混,嫌自己命太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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