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玉阶夜市

    钧陵城最大的一片水域就是鼎湖,鼎湖一侧建了许多临水台阁,中间以一条长长的步行街连贯始终。每逢夜色降临,各门各派驻守钧陵的弟子就会在此做些买卖生意,因为长街前后各有十二白玉阶,共二十四阶,也被称作是玉阶夜市。

    方入夜,月轮犹挂在柳梢,街市上已从两侧台阁顶端引出一道道彩绳悬于空中,挂着数百盏五彩宫灯,湖上还飘着明明灭灭的荷花灯,天水交相辉映,整个集市美得如梦似幻。

    距离菱花会还有很久,白天瞧不出来,一到晚间就能看出武林人士已经来了不少,许多身着奇装异服的男女戴着各式面具走走停停,其中也有不少自负武功威名,或是不愿隐匿形迹,并没有戴面具,光明正大步入其间。

    “二十四玉阶其实是临湖一道长桥,上桥的前十二阶是正道门派所在,摊子都很规矩;下桥的后十二阶是邪道门派聚集地,卖的东西也更……嗯,有趣。咱们先逛前十二阶。”

    宴辞脸上覆着张竹叶面具,只能看到尖尖的下巴和垂在身后柔顺的冰黑长发。这玉阶夜市出产的面具虽然便宜,却蕴藏巧思,能遮住大半张脸,只留下鼻尖和唇,既掩去相貌特征,也不妨碍游人呼吸自如、言谈自如,甚至在夜市上买些吃的喝的也一样自如。

    寻常人遮住脸会变得平庸,戴上面具的宴辞却恰恰相反,遮住眉眼后身上特殊的气质反而更加凸显。这人今晚一反往日朴素作风,穿了一件淡如烟柳的浅黄长衫,在澄澄灯火映照下温雅柔和,优越的身形格外抢眼。

    沈柠刚看到时恍然大悟,宴辞平日灰、青、蓝几个颜色来回穿,像这种嫩得滴水的少年色从来不碰,原来是因为穿上太招摇了,连她一个理工科看了都遭不住,可惜好词好句积累得少,脑子里搜刮半天也只能翻出一个抄来的词汇——

    “仙气飘飘”。

    她此刻正在和神仙哥哥一起逛夜市……

    沈柠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开始庆幸出来前一时脑抽,特意换了件也很美的浅碧长裙,总算是配站在这么飘渺温柔的神仙哥哥身边了。

    前十二阶街市果然像宴辞所说,都是正道门派的驻点,售卖的大多是中规中矩的刀剑武器、护具防具、丹药草药之流,沈柠连着逛上几个摊子就失去了兴趣。前面有一家店中挂了许多特别漂亮的扇子、画、纸伞,做工精巧,一下就把沈柠目光吸引住了。

    “是风月门的店。这个门派武学很少见,是以笔作为兵器的,门中弟子个个画技、书法都不俗。”宴辞感慨:“风月门这些年武功登峰造极的没出几个,倒是出了不少书画大家,门中流出的扇面在武林中很受追捧。我以前有个朋友最喜欢拿着折扇装风雅,非风月门掌门亲笔画的扇面不用。”

    正道这些门派是不是有点闲了?这意思是武林高手没培养出来,培养出一门派的文人骚客了?

    “你等下。”沈柠两步跑了过去。此地夜风习习,但也有些燥热,正好买一柄扇子,自己凉快还能加时髦值,今天宴辞都穿成这样了,就缺一把折扇!

    风月门看店的大哥魁梧壮硕,一开口确实有股子风雅劲儿:“姑娘挑扇子么?敢问给自己选,还是送人呢?”

    沈柠翻了翻,都是些山水画,果然件件精品,选择困难症都犯了,足足挑了一炷香都没动脚。在这过程中,宴辞一直好脾气地陪在一边等着,时不时给点意见,半点也没有不耐烦的表现。但沈柠心烦意乱,觉得宴辞的意见相当敷衍,到最后都不让他说话了,宴辞只好摸摸鼻子无奈地干等。最后还是守摊大哥看男同胞实在痛苦,取出一把扇子递给两人,扇面画着一片湖水,湖边树下有一对相拥璧人。

    “这不是……”沈柠越看越熟悉,两人衣饰和树上飘着的红丝,这不是他们俩吗?

    “你们什么时候画的!”

    大哥语气激动:“真是你们啊!门中规矩,弟子日日都要去练武,这是在下今日以湖边景色入画的拙作。两位气质独特,方才一见就有些熟悉,看来在下是有缘人啊!即然有情人撞上有缘人,这柄扇子就赠给二位吧,祝二位情谊长存。”

    沈柠被他说得脸热又无语,敢情你们风月门所谓的练武就是采风?把我们画进去就算了,还误会我们是情侣?!

    “呃,我们不……”

    “谢了兄弟,承蒙美意。”宴辞忽然接过扇子,一手取了银子放在摊子上,拖着沈柠快步离开了摊子。

    “宴公子……他误会了,咱们……”沈柠抿了抿唇,心怦怦就跳乱了,宴辞这是什么意思?可她除了支支吾吾这一句,怎么也没有勇气再问得更明白。

    沈柠离他很近,近到能看到他的唇抿着,睫毛也眨得比平时更频繁,两人都有些沉默。走出很远,宴辞才轻轻地说:“若我没看错,刚才那位是风月门大弟子张吟松,平生最爱画才子佳人,特别喜欢撮合有情人。”

    他两眼目视前方,并不看沈柠:“张吟松白天都看见咱们……嗯,你再告诉他咱们不是眷侣,肯定会被缠上谈心,今晚就别想逛了。”

    沈柠脸上的烧猛地退下去,理智回笼。原来这位是个磕糖党,也对啊,人家都近距离看到他们俩树下拥抱,手动记录了同框画面,磕得真情实感,确实没必要较这个真儿。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宴公子,你把扇子打开。”

    “嗯?”宴辞不明所以,“唰”地一声开了扇,清风朗月,卓然而立,一双清澈大眼波光粼粼,像湖上的荷花灯一样醉人。

    沈柠呼出一口气,悄悄说:“这就对了。公子嘛,都穿成这个样子了怎么可能没有扇子。”就是扇面上的画实在太公开处刑了,沈柠看了两眼就别开了。

    一开始没注意,她现在回过神儿发现两人手还牵着,而且看架势似乎没准备松手,一路都要牵下去。沈柠越是在意,心脏跳得越快,一会儿怀疑自己是不是出手汗了,一会儿又漫无边际地想这只手指骨瘦长,虽然摸着很舒服,但会不会有点太瘦了?这么胡思乱想着,竟然忘了把手抽出来。

    宴辞低低笑了起来,边走边给两人扇风。此时前十二阶走了一半,前面搭了一张临时的台子,有人在上面拿了柄一看就是风月门爆款的折扇大声吆喝,台下围了一大圈人。所以说还是得看身材,宴辞拿着扇子是翩翩公子,旁人拿着同样逼格的扇子,充其量就是个说书人。

    “宴公子,这是哪个门派在上面啊?”

    “烟霞派。”宴辞语气凉凉的:“掌门人烟灵姑不好好清修,最爱多嘴多舌,门下弟子也喜好搬弄是非,唯一可取之处就是景色还不错吧。”他讽刺完,忽然转过头说:“烟霞观云是武林八胜景之一,山顶的日出和霞云很美,等我解决了心境问题,可以邀请柠姑娘一起去看吗?”

    “行啊,我爹让我出来就是四处游玩的。等阿罗和我哥从偃傀派回来,咱们就一起踏遍山河。”

    宴辞表情淡下去:“哦,好。”

    沈柠仍然兴致勃勃:“武林八胜景,听上去很不错,都是什么啊?”

    宴辞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柠姑娘不必知道,以后我会带你一一看遍。”

    沈柠……沈柠觉得自己不止耳朵,脸肯定也不争气地红了个彻底,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他到底说了什么。真不能怪她胡思乱想,都怪今天湖边那个莫名其妙的拥抱,自那之后一切都不对劲了,她怀疑碧桃观中根本不是自己放下旧事,而是宴辞放飞自我了吧?

    宴辞还想再说点什么,台子上烟霞派的人下一秒就打了他的脸:“众位皆知,武林八大胜景中,最难得一见的就是仙君瞋目,因为天下间根本没什么人、什么事值得柳燕行动怒,据说当年他和顾知寒两个人孤身直入涿鹿台,被孟章、监兵、陵光、执明四君联手围攻,差点被切掉半个臂膀,连表情都没动过一下。”

    沈柠猛地抬头,十分错愕:“他的意思是……柳燕行动怒,这也能算作武林胜景之一?”虽然她今天知道柳燕行就是曾经的那个人,已经发誓要成为他的唯粉了,但这个说法是不是就有点太夸张了。

    宴辞也用扇子盖住自己脸,一副没眼看的样子,语气无力:“所以我才说根本没必要知道什么武林八胜景,都是烟霞派乱编的,不作数。”

    事实显然根本不是乱编的,因为周围的人已经纷纷叫好了:“这么说,难不成你见过?”

    “当然当然,据说他也曾为一个女人怒而杀人呢!柳燕行毕竟是个男人,是男人就过不了情关啊,啧啧。”

    台下立刻油锅滴水一样劈劈啪啪炸起来,有的喊:“闻筝闻筝!闻女侠是他未过门儿的妻子,又一起创立竹枝堂,情比金坚,肯定是闻筝!”

    有的喊:“绝对是珊瑚夫人!那个不男不女的妖人有魅|功,我三舅姥爷侄子家的闺女在鹧鸪天,她说那年珊瑚夫人也在涿鹿台,柳燕行将四君都打伤了,唯独没伤那个妖人,肯定是了!”

    场面热闹非凡,明明都是些男性侠士,竟然为了争谁曾令柳燕行动怒而争得面红耳赤,有几个特别激动的连面具都一把摘下扔了,指名道姓地在那儿互骂。

    “老子是琼州XXX,老子弟弟就是竹枝堂的,哪还有假?你个龟孙子敢不敢报名字?”

    “报就报,爷爷是覃州XXX,妹子是降星楼的三星使,降星楼算出来的,你说真不真!”

    直把沈柠看得瞠目结舌,再一次直面前顶流的巨大话题度,她甚至都搞不清楚这些人到底还是不是柳燕行的黑了?人都被他们亲手搞死了,现在为这么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还能战得这么狂热,比CP粉还会磕。

    烟霞派果然是挑事能手,见气氛炒热了,才“唰”地开扇,不紧不慢地抛出答案:“各位各位,我说的不是旁人,是姑射山上那位引笙仙子,姚雪倦!”

    这个名字一出,立刻艳压群芳一样,把各家美人候选都镇住了,争吵的侠士们嘀嘀咕咕着,就像沸水浇了凉水,渐渐安静下来。

    “各位是知道的,柳燕行除了闻筝女侠外,从未和任何女子同行过,唯一例外就是姚仙子。姚仙子呢,虽然身在荒海十三门,可姑射山芙蓉城是中立门派,人家还是当今武林第一美女!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柳燕行动心,只能是姚仙子。我们烟霞派内部消息,曾有人对姚仙子手脚不干不净,柳燕行怒而杀人,不难理解吧?”

    人群中有些觉得有理,有些还是替自家正主不服,又议论起来。

    宴辞一面揉着太阳穴,一面小心翼翼去看沈柠脸色:“柠姑娘,你还好么?”

    “好啊。”沈柠都被这神展开绕晕了,干巴巴地说:“一个未婚妻还不够,又来了个仙子。我这恩人果然是能和顾知寒做兄弟的人,挺能耐的。”

    宴辞一愣:“烟霞派编人是非,无需理会。”

    沈柠用力拍拍额头,试图在接受自己偶像身故的打击后继续说服自己接受他人设崩塌的惨痛事实:“可是,连竹枝堂的殷不辞都说他们关系不浅……”

    宴辞真愣了,急急分辨:“不可能。殷不辞都……”

    “小爷第一次见到这么不要脸的门派!”人群中忽然有传出一道声音,沈柠一看,正是今天上午见过的殷不辞。他一翻身跃上台子,劈手夺过说书汉的扇子自己摇着,满脸都写着不屑。

    “柳燕行生前最厌烦烟霞派,姚雪倦和他的关系另说,你们为了门派经营的话本生意,拿他和顾四编故事卖钱,这事儿他专程找过烟灵姑。怎么,人走了,你们这是又缺钱了,忘了这回事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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