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刘砺怀所言,在走过一段官道之后,前面河岸道路渐窄。
因着这两天淳安地区阴雨绵绵路面泥泞湿滑,好几个官员都得靠随从的搀扶才勉强行进,形容狼狈。
唯有谢瑾白同萧子舒主仆二人,身子笔挺,步子都未见踉跄,如行在平地之上。
不同于赤丈河上游高大的堤坝横跨河流两岸,一派壮观的景象,行至河流的中下游,河岸越窄,而河道越宽。
这么宽的河道,河岸两侧却没有修建像样的防水堤,好几河段防水堤岸只是用泥土垒高一些,连用砖块夯实都没有,一看便是年久失修。
这样的河堤,别说是防汛,就算是平日里一场普通暴雨,都能够导致河水上涨,大水漫灌,冲毁良田。
上辈子,谢瑾白在巡按淳安之前,一直都是在都城颖阳为官,纵然再天资过人,始终缺乏足够的官场经验。
当年谢瑾白初次巡按地方州县,见到横跨在赤丈河岸上夯实的堤坝,仍是不放心,日日亲自监督赤丈河上游堤坝的修建工作,哪里想到最后当汛期来临,最先被冲垮的会是防汛压力较小的中下游河段?
偏偏那一年淳安遇上百年难得一遇的特大暴雨。
年久失修的河堤,遇上百年的特大暴雨,河堤的全线垮塌不过是一瞬的事情。
中下游河流暴涨、失控,上游防汛压力骤然加大。
最终,耗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以及时间修建的赤丈河堤坝也被洪水冲垮,洪水漫入城中,整个淳安都浸泡在了水中。
城中百姓流离失所,死伤者不计其数……
淳安一众官员被问责,谢瑾白身为巡按,因为监察不力,也被问罪降职。
不仅如此,因为谢瑾白这次的失误,以国舅康伯侯为首的薛用一派借机向少帝季云卿发难,帝党乃至宣和帝的处境一度非常艰难。
“这中下游的防堤是怎么回事?赤丈河的监丞是谁?来人,去把赤丈河的监丞给我叫过来!”
刘砺怀不愧是久经官场的老狐狸,不等谢瑾白问责,他便率先作出一脸怒容,着令随行的吏人去把赤丈河的监丞给叫过来。
都水司掌营缮、水利,水坝修建,河堤修护一事是直接归其督办的,赤丈河监丞更是直负责赤丈河所有相关的防汛事宜。
何况小小一个都水司监丞,连品级都入不了,用来背锅再合适不过了。
这个锅那个小小监丞不背,还能谁背?
刘砺怀满心以为,找来赤丈河监丞就能找到人顶缸,他也就能够把自己给摘出去了,他至多是监管不力罢了。
哪曾想,这么一大口锅,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背。
不巧,刘大人这次比较倒霉,赤丈河河域监丞萧吟还偏就不是一个喜欢背锅的,而且对凭空砸下来的这口锅很是深恶痛绝。
都水司就设在淳安郊外,距离赤丈河不远,骑快马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也就到了。
这位都水司监丞却远比大家预计的时间赶到的时间要快。
几乎是刘砺怀才着人去将叫来,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身束袖深色便服,身材消瘦,面目俊朗的年轻人便随传话的吏人河堤那边走来。
“赤丈河河域监丞萧凤鸣见过谢巡按,见过诸位大人。”
萧吟是个聪明的。
他在来的路上已套过传话吏人的话,知晓在场的人都有哪些人,是以即便他从未见过谢瑾白这位巡按,也从在场唯一的生面孔当中准确判断出对方应该就是京都来的监察巡按。
萧吟,萧凤鸣?
谢瑾白先前还只是隐隐觉得这个都水司监丞过于眼熟,直至萧凤鸣自报其名,谢瑾白这才将人认出。
萧凤鸣,那个以东启国布衣身份,却摇身成为苍岚国八千龙山铁骑的传奇军师。
因为萧凤鸣东启国人的身份,他对东启的布兵排阵十分熟悉,故而前世在苍岚与东启的几次交战之中,即便东启数量乃苍岚数倍之多,始终输多胜少。
后来,谢瑾白督军北野,东启国同苍岚国交战偏居下风的局面才有所转变,但赢得的那几次小规模的战役也始终打得非常艰难。
未曾想,前世那个令东启各名将乃至连他都十分头疼的,东启国的传奇军师萧凤鸣竟是淳安人,在此时竟还只是一个小小都水司监丞。
谢瑾白如何能够想到他会在淳安这个小小地方,前后碰见唐未眠以及萧凤鸣这两个日后的强劲敌人呢?
事情,还真是越来越有趣了,不是么?
萧吟能够察觉到有一道极具存在感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似在打量他,不过,他问心无愧,故而并不如何在意。
他躬身,不卑不亢地开口问道,“不知同知大人传唤下官,所为何事?”
刘砺怀急于找人顶缸,他也没心思去想为什么他才叫人去传话,萧吟这么快就出现了,更没有去细想对方这一身的污泥是怎么一回事,他板下脸,“萧凤鸣,这赤丈河两岸的防水堤是怎么一回事?你看看,这样的防水堤岸,能挡得住暴雨,能挡得住即将到来的夏洵么?”
在官场混的大都不是傻子,是傻子也根本做不了官。
萧吟见到河岸周遭垮塌的防水堤已然心里有数,再一听刘同知这一番诘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柿子专挑软的捏。
这是拿他当软柿子了。
萧吟心底冷笑,面上恭敬地回话道,“回同知大人,去年秋汛过后,我便实地走访、考察赤丈河全段,向大人提出过赤丈河两岸防水堤所存在的隐患,建议全面修护防水堤,否则一旦来年雨量增大,中下游河水暴涨,便是上游所筑堤坝亦会被冲垮,后果不堪设想。今年开春,同知大人视察河汛时,我便已经如实禀告大人,只是大人以危言耸听为由,驳斥了下官。”
他娘的,当时你萧凤鸣也没说这防水堤都破成这样了啊?
当然,这个理由是绝对站不住脚的。
身为地方副手,听闻地方防水堤存在隐患,便是不同意全面修护防水堤的观点,刘砺怀也理应让萧凤鸣陪他实地走访一趟,再下结论,可他没有。
不过是一介小小都水司监丞,谁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是以当时他想当然地驳斥了对方的提议。
时值夏至,河岸杨柳依依,清风拂面,刘砺怀额头却是冒出了豆大的汗。
刘砺怀张了张嘴,刚想为自己说一些推托之词,谢瑾白看向萧吟,淡声问道,“萧郎中认为若是这防水堤不全面修护,上游所筑堤坝亦会被冲垮?”
“是,今年朝廷对于淳安水患尤为重视,赤丈河上游所筑堤坝较之往年更是尤为夯实。但若是中下游河段水量失控,对上游造成冲击,便是再坚固的水坝,届时亦是难挡一击,修建赤丈河两岸防水堤刻不容缓。”
萧吟面容肃整地道。
一般在汛期来临地方官员都得对防水堤进行走访、查看,但是淳安河域遍布,尤其是这赤丈河河岸线长,官员们为了省事,只视察主要河段是经常的事情。
当年谢瑾白也是在灾情过后,花费了大半个月时间的走访,才发现问题并非出在上游的堤坝,恰恰是出在最不起眼的河岸防水堤。
这个萧凤鸣能够在去年秋汛过后,就发现赤丈河两岸防水堤所存在的隐患,且在未知后事的情况下,便准确预测出事情可能会造成的后果,实不简单。
这样的人才,小小的淳安必然困不住他。
如他姓名所示,只要飞出淳安这个地方,必然会凤鸣九霄,一鸣惊人。
也难怪,日后会为拓跋瀛那个狼崽所器重,对他言听计从。
就是不知后来萧凤鸣因何变故,会从一个朝廷命官转而投奔苍岚国,还为苍岚出谋献策,攻打故土。
不管萧凤鸣后来发生怎样的变故,也不论这一世萧凤鸣是否还会投奔拓跋瀛,他倒是不介意在这个时候卖萧凤鸣一个小小人情。
萧凤鸣绝非池中之物,此番提携对方一番,让对方承他一个情,他日或可大有用处。
谢瑾白不时点头,装出认真倾听模样,待萧凤鸣说完,他适时地表态道,“如此,赤丈河两岸防水堤的修护与督促便有劳萧监丞多加费心了。”
萧吟先是一愣,似是没想到这位巡按竟然会这般信任他,继而拱手极为认真地道,“谢大人言重了,修护河堤乃是下官分内之事,下官定当全力而为。”
谢瑾白越过刘砺怀这个同知,直接将防水堤的工作交代给萧吟督促,无疑等于正面打刘砺怀一击耳光。
刘砺怀脸上青红交加,偏生监察巡按乃是代表天子,有大事请奏天子裁决,小事可专断处理之权利,不过是委派萧吟监督防水河堤之事,谢瑾白当然有这个权利。
即便刘砺怀身为淳安同知此时也唯有隐忍着。
“萧监丞可是刚从上游堤坝而来?”
谢瑾白摆出同萧吟闲聊的态势。
对方态度亲和,萧吟却不敢忘乎所以,他态度恭敬,眼底到底是难掩惊讶地问道,“是,谢大人如何知晓?”
“萧监丞一身窄袖便服,没有身着官服,想是为了方便活动。再则刘同知才着人去将萧监丞请来,不到一盏茶功夫萧监丞便到了,应是本就在附近。萧监丞袖口同衣摆以及鞋靴均沾有污泥,想来是在视察赤丈河防汛工作,甚至是亲自动手参与上游堤坝的建造,这才连袖口都沾了污泥。
谢某猜测监丞应是在忙碌时,刚好瞧见前去传话的吏人,认出是刘同知身边的随从,猜测刘同知或许也在附近,故而将人叫住。得知对方恰是为了找你,这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随吏人一同前来,不是我上述猜测对否?”
众官员顺着谢瑾白所说的话,看向萧吟,果然,在他的袖口以及靴子处均发现了不少的污泥。
刘砺怀更是懊恼地恨不得给自己一大耳刮子。
他此前怎么就没能观察细致一点?
他要是早点发现,也断不至于贸然发作这个萧凤鸣,以致反被萧凤鸣在这位谢巡按的面前告一状!
竟然全中!
就连他认出刘同知身边的这位随从,叫住对方这样的细节都没有任何的出入!
萧吟目露敬佩之色,双手作揖,一拜到底,“谢巡按观察力惊人,着实令下官叹服。”
“萧监丞谬誉了。不知萧监丞是否方便,可否带谢某在附近随处看看?”
“此乃下官的荣幸。”
谢瑾白此时似乎才想起随行的一众官员,“今日辛苦几位大人了,便都先请回吧,由萧监丞一人陪着我到处转转即可。”
话虽如此,可刘砺怀他们又哪里敢真的就此回去?
若是只有一个萧吟陪着,万一前面防水河堤的情况更加糟糕该如何应对?
岂不是为自己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刘砺怀义正言辞地表示,身为地方父母官,定然要将赤丈河沿岸工作视察到底。
通判杨毅也表示自己绝不会离去。
其他官员纷纷附议。
谢瑾白勾唇一笑,“诸位大人如此心系百姓,关心民生,实是淳安百姓之福。”
众人自然免不了又要说,哪里哪里,巡按言重了,诸如这般的场面话。
可怜官员们在宁王季云绯宴请的那顿午饭根本就动几个筷子,这会儿还得饿着肚子,陪着谢瑾白跟萧吟把赤丈河重要防水堤河段给走了个遍。
官员们已经是一个个饿的头昏眼花,四肢无力,那叫一个苦不堪言。
一直到月上中天,谢瑾白才在萧吟的提议下回驿站休息。
酉时,唐时茂下了堂,换下身上的官府,从下属推官李升口中听闻了谢景白白日同地方官员们一同视察赤丈河堤坝工程建造,以及走访沿岸防水堤一事。
“真有此事?”
李升点头,走到房门口。
确定门外没什么人,李升这才谨慎地将门关上,返身折回,回话道,“千真万确。我初时听闻亦是不信,还趁着出门办案的空档,拐道去了趟城郊,那谢巡按果然还同萧监丞一起在亲自动手帮忙修建堤坝,徐通知以及杨通判等几位大人也都陪着。引得路过的百姓都在驻足围观呢,说是难得见咱们淳安当地官员这般齐整的。”
并且将宁王在丰乐楼请吃饭,以及几位官员都没怎么来得及动筷就被叫去了城郊,巡视赤丈河防汛一事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禀告给上级听。
唐时茂听后,面色陷入几分沉思,“这位年轻的谢巡按倒是比我预想中的要有手段。”
身为淳安的父母官,他如何不知想要将这帮官员都给凑齐谈何容易?
“可不是,如今这位谢巡按今日可是成了咱们淳安百姓最热议的话题哩。不过啊,百姓们议论最多的倒不是谢巡按带着官员们巡视赤丈河防汛事宜一事,而是……”
李升凑近唐时茂的耳畔,把今日在丰乐楼听到的那段所谓“前朝逸闻趣事”的内容简要地概括了一遍。
当然,特意隐去了跟唐小公子相关的部分。
“大人您也知道,这些说书的一贯就喜欢打着前朝的名头议当朝之事。您说那位谢巡按年纪轻轻独得恩宠,还委巡按地方这般重要的差事,该不会当真……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关系吧?”
“是与不是,同我们有何干系?再者,妄自议上,该当何罪,身为朝廷命官,李大人你该不会不清楚吧?”
唐时茂的眼神陡然转为锐利。
李升心里头有些不以为然。
他妄自议上,那他唐复荣的儿子还大逆不道地妄想求娶圣上的人呢!
面上却是连连保证道,“卑职,卑职知道错了。日后定不再犯!”
唐时茂不是没有瞧出好友眼底的那点不服气,不过李升到底不仅仅只是他的下属,他还是他的同乡,又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于他是介乎上下级与朋友的关系。
不好把话说得过重,唐时茂点到为止之后也便让李升退下了。
李升走后,唐时茂双手负在身后,仰头望着窗外盘根错节的茂密槐树,第一次对小儿子重伤卧床修养一事产生出庆幸的想法来。
那逆子出不了门,自是不知谢怀瑜同当今圣上的那些复杂的是非纠葛。
否则,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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