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在下巴的指尖沁着凉意。
唐小棠的脸却是火烧火燎地红了起来。
“啪!”一声,唐小棠双颊涨红,抬手打落谢瑾白的手。
一双又黑又大的猫眼瞪着他,“谁……谁害羞了……我……我是觉……觉着……伤……眼,伤眼!”
说到第二句“伤眼”时,唐小棠辅以重重点头的姿势,以此着重强调自己方才没有撒谎——
谢巡按更衣连门都不关,确是伤着他的眼了。
唐小棠对自己此番如此机智的应对甚为满意。
他抬起下巴,挑衅地睨着谢瑾白。
谢瑾白视线落在小公子红如玛瑙的耳朵,似笑非笑,“是么?”
唐小棠赤红着耳朵,将人给推开,粗声粗气地问,“你这还有干净的衣衫没?我这一身衣服全……全湿,湿了。我……我也,也要换身,衣衫。”
出乎意料的,这一次谢瑾白半点没有作难,“进来吧。”
谢瑾白让开了身子。
唐小棠迈进房间,随手关上了门。
房间的布局尤为简单,乌木方桌,四张乌木圆凳,乌木衣柜,乌木巾架,便是侍女屏风都是乌木的料子,一眼瞅过去不但单调,简直还有些阴森。
这当初给驿站房间添置家具的驿丞究竟是个什么品味!
他家驴子的品味都能比这强!
“接住。”
嗯?
唐小棠下意识地抬头,眼前一片阴影罩下。
唐小棠连忙手忙脚乱地将盖在他脑袋的东西拿下,低头一看,是一条干净的巾帕。
“更换的衣服放在屏风上了。”
唐小棠捏着手里的巾帕,转过头,果然看见屏风上挂着衣物。
不仅如此,便是鞋袜都替他备好了。
唐小棠一愣。
这人,究竟什么时候备好这一切的。
“叩叩叩——”
有人敲门。
“进来。”
“谢谢。”
趁着谢瑾白回应外头之人的功夫,也不管道谢对象听见了没有,唐小棠飞快地,蚊呐声般地道了声谢,便快步走向了屏风。
他自双脚伤了之后,便再没走这般快过。
膝盖碰着屏风,发出一声闷响。
屏风晃了晃,唐小棠赶紧扶了一下。
总归这屏风是乌木做的,够沉,要不然那十几板子没要了他的命,这屏风要是兜头砸下来,他可能就要去见唐家的列祖列宗了。
唐小棠转到屏风后头。
掀起自己的裤腿,好么,果然青了一块。
唐小棠扁了扁嘴。
亏得那人开门去了,要不然,这脸丢大发了!
总算可以换下这一身湿漉漉的衣衫了。
唐小公子脱去衣衫的心情是急迫的,奈何他此前从未穿过女装,在解去罗裙的绸绳时难免有些笨手笨脚。
先前是青鸾帮着他穿上的,也不知青鸾系的什么结,任凭唐小棠左拉右拽,就是解不开。
唐小棠盯着贴在身上的湿杏衫,是欲哭无泪。
屋内谢瑾白同驿丞交谈的声音,更加令他紧张。
越是紧张,手指头就越是跟打了结一般,怎么都解不开身上的绸带。
原来敲门的人是驿站的驿丞。
谢瑾白喊了声进,驿丞便轻声推门进来。
他的手里端着托盘,托盘里放着两壶谢瑾白要求的温酒跟热茶,还贴心地备了几样热腾腾的下酒菜,一对空杯。
“放桌上吧。”
谢瑾白指了指乌木方桌。
驿丞于是弯腰将托盘放于桌上,起身的功夫,不小心瞥见了屏风下的那双浅黄绣鞋。
驿丞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赶忙转过目光,一丝心绪都未表露在脸上,恭敬地退下了。
出去时,还乖觉地替谢瑾白将门给关上了。
谢瑾白心知驿丞误会了,以他的性子当然不会去解释什么。
“喂!”
屏风后头,唐小棠探出一个脑袋。
谢瑾白置若罔闻。
唐小棠咬牙。
他音量不低,谢瑾白又没聋,他方才那声“喂”这人定然是听见了的!
“谢,谢……谢怀瑜!”
谢瑾白慢悠悠地走过去,“不知小唐公子,有何见教?”
他就知道!
他这人方才果然是听见了的!
“你……你……你脱过女子的衣衫么?”
唐小棠的衣服还在湿哒哒地往下滴水,谢瑾白只扫了一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似笑非笑,“小唐公子以为呢?”
唐小棠撇嘴,“我怎知你……你脱,脱没脱过女子的衣衫……”
好慕男风跟不碰女子历来都是两回事。
“我天生喜欢男子。”
唐小棠没想到谢瑾白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更没想到对方竟会对他的话作出回应。
他吃惊地抬起头。
“要我帮忙?”
唐小棠郁闷地低下头,“嗯……嗯。”
他一个人实在搞不定。
谢瑾白将转过屏风,唐小棠本能递往后退了一步。
谢瑾白挑眉。
他也不说话,就那样站在原地不动。
分明是等着唐小棠自己主动过去。
唐小棠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走上前。
两人的距离一下拉近。
谢瑾白低下头,修长的手指勾住小公子外衫的绸带,灵巧一解,外衫便被解开了。
里衣更不是问题。
不过是轻轻一勾,系绳松落,隐约露出小公子羊脂玉一般的肌肤。
什么从未脱过女子外衫,分明是个风月高手!
小公子惊觉上当受骗,“骗……骗,骗子!”
谢瑾白也不去解释,他别有深意地瞥了眼唐小棠下身,“只剩下亵裤了,可要我帮忙一起脱去?”
唐小棠双手下意识地紧张地护住亵裤的系绳。
活脱脱像是面对恶霸调戏,焦急护住自己贞操的黄花小姑娘。
“年轻真好呐。”
谢瑾白弯起眉眼,再一次笑眯眯地掐了掐唐小棠脸颊。
说罢,不等唐小棠反应过来,便笑着转过屏风。
“谢……谢……怀瑜……你……你混蛋!”
什么年轻真好,他的年纪也不大啊!
分明是又诚心戏耍他!
唐小棠摸着被掐疼的脸颊,冲着屏风那头大骂。
谢瑾白大声畅笑。
啊啊啊啊!
这人为什么这么坏?!!!
他要被气出内伤了!!!
萧子舒一个人骑马回到驿站。
他下了马,披着一身蓑衣疾步走进驿站大门,随手拦了一个驿卒问道,“谢大人回来了么?”
“回是回来了……就是……”
谢瑾白一人在望江楼喝了酒,又只丢下一句要萧子舒结账,人便不见了踪影。
萧子舒哪里放心。
听闻主子已经回来了,顿时放了心。
“多谢。”
未曾注意到驿卒的欲言又止,萧子舒道了声谢,便大步迈进了院子。
萧子舒行至中庭,便听见楼上自家主子爽朗的笑声。
萧子舒不由愣住。
有多久,未曾听过主子这般畅意的笑声了?
萧子舒抬脚往楼上走,听见有对话声从谢瑾白屋内传出。
萧子舒顿时停住了脚步,眼露愕然。
主子房间里的人……是谁?
唐小棠擦干身子,换了谢瑾白给他准备的干净衣衫。
他走出屏风,见谢瑾白一人坐在桌前已然喝上了,顿时气坏了。
这到底是谁邀请他来喝酒的啊?
哪有客人还没喝,自己就自顾自地喝上的道理!
唐小棠气呼呼地走过去,拿起桌上的空杯,递到谢瑾白的眼前。
刚要学话本里英雄豪杰,使唤世家公子替他把酒马上的那股子豪气劲,没曾想,还没说话,便已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阿嚏,阿嚏——阿嚏——”
谢瑾白手里拎着茶壶,抬起眼——
小公子穿着一身素洁的苎白直裰,眉眼干净,风神俊俏。
恍惚间,眼前的小公子忽然同前世那个凛然圣洁,冰冷不易近人的唐大学士。
谢瑾白低喃出声,“唐未眠。”
唐小棠心尖猛地颤了颤。
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涌上一股怪异的感觉。
明明这人的的确确是在叫他的名字,可他总有一种对方并不是在唤他的诡异感。
这也使得他的回应有些硬邦邦的,“做……做什么?”
唐小棠这一结巴,眼前那个冷冰冰的文渊阁大学士的身影便瞬间消散。
再仔细一看,那身苎白直裰因为是他的衣衫,穿在小公子的身上无论是袖子,还是下摆,俨然长了一截。
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淘气孩童。
谢瑾白将手中的茶壶举高,勾唇一笑,“小唐公子,陪我喝一杯吧。”
唐小棠嘀咕一声,“怪里怪气的。等等,你……你……这喝……喝的不……不是酒吧?”
唐小棠拿过谢瑾白手中的茶壶,凑近一闻,鼻尖萦绕的是淡淡的茶香。
好么,果然里头装的是茶不是酒!
“我喝不来酒。你若是要喝茶,也可。我可以命人再去泡一壶热茶上来。”
“算……算了,男子汉大……大丈夫,喝……喝茶……有……有……什么意思!”
小公子不愿被瞧扁,大马金刀地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这回倒是真有几分英雄豪杰的气势,只是配上他那一身过于肥大的直裰,到底有些不伦不类。
“那男子汉,请吧……”
谢瑾白笑着,将桌上的酒壶径递到了唐小棠的手里。
男人的指尖,带着灼人的热意。
唐小棠整个人抖了抖。
深怕被身旁之人察觉,慌乱之下,唐小棠举起手中的酒壶就往嘴里灌。
“咳咳咳咳!”
喝得太急,被酒呛了喉,唐小棠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谢瑾白睨了眼小公子,“喝不了酒?”
这是瞧不起谁呢?!
“谁……谁说的!小爷就……就……就没有不行的时候!”
唐小棠梗起脖子,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酒。
谢瑾白懒懒地提醒,“你这样喝会醉。”
驿站地处城郊,进城沽酒多有不便,是以驿站的酒大都由驿丞自家酿就,是寻常的农家腊酒。
平日里存放在酒窖中,若是路过的官差们有需要,便从酒窖中取一些出来。
农家腊酒偏浑而味醇香,酒劲足。
善饮者即便是喝个一碗,都会喝醉,别说唐小棠这般空腹灌酒。
唐小棠语气鄙夷,“哼,那是……是,是你吧?”
言外之意,他才不会醉。
谢瑾白夹了一口鲜嫩兔肉,也便不去管他。
唐小棠深深地感觉自己被鄙视了!
他喝得越快。
“噹——”一声,不过一会儿工夫,酒壶被重重放置在桌上。
“瞧,小爷我喝完了!”
唐小棠一只手放在酒壶上,得意地仰起下巴,脸颊酡红。
谢瑾白闻见一股深深酒气了一眼。
他抬眸只瞥了眼,便确定小公子是喝醉了。
小结巴,喝醉了倒是不结巴了。
他只好放下手中的筷子,“你喝醉了。”
唐小棠歪了歪脑袋,“喝醉?”
仿佛是没听懂喝醉是什么意思。
谢瑾白“嗯”了一声,将酒壶从唐小棠手里取出,语气笃定地道,“是,你喝醉了。”
唐小棠怒而拍桌,“不可能!”
“小爷我可是千杯不醉!满上!把酒给我满上!赶紧的!”
小结巴喝醉了酒,不但不结巴,反而学人吹起了牛皮。
有什么东西,随着小公子一系列不安分的动作,从腰间松落了下来。
是一个青绿绣文竹荷包。
谢瑾白弯腰捡起。
荷包束口没有拉紧,谢瑾白捡起时,里头铜钱跟散银散落了出来。
其中,一个小巧精致的扁圆形青色流云纹瓷盒从荷包里滑落,堪堪滚至他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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