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手劲儿都挺大,连带着把书生的里衣袖子都被扯开了,书生的左胳膊露出一块肉来。众人却见那书生的胳膊上竟有一处刺青,是一只展翅的蝴蝶。
书生连忙尴尬地捂住自己的胳膊要跑。万侍郎和秦侯爷家的两拨人都赶忙拦住了书生,先跟他赔罪,都表示可以立刻带他找个地方换身新衣裳。
“怎么着您也选一家,不然就这么走了,我们都不甘心呐,还得惦记着。”秦侯爷家的家仆说道。
万侍郎的家仆也应和,让书生选一家就成,但谁家都不选他们难做。毕竟每年科举高中的进士之中,年轻好看的并不多,走一个就少一个。
“我不想选。”书生狼狈捂着破掉的衣袖,试探着往左走被挡了回来,再往右走也被挡了回来。他急得几乎快哭了,脸色通红。
可书生越是这样羞臊内敛,反而越得两家人喜欢,说明他本分老实。这又能读书又老实,不正是上好的择婿人选么
崔桃突然快跑到书生跟前,“袁大哥,你咋还在这呢嫂子在家等你高中的好消息,都等得脚底冒烟了,在屋地来回来回地走啊”
书生袁峰听到崔桃的话后愣了下,后在崔桃的眼神示意下,恍然明白过来,忙点头应是,就朝着崔桃这边走。
这时候万侍郎和秦侯爷家的周管家、郑管家闻言,直怪袁峰没把话说明白。
“早说你已经娶妻了呀,害我们白费事。”
“你们给时间说了么快拿钱赔衣裳”崔桃跟周、郑两位管家要钱。
“耽误我们事儿还没说呢,竟还跟我们要钱”
周管家和郑管家自然是不愿意从他们自己兜里舍钱出去。
“那要这么不讲理,大家就得去开封府好生说道说道了。哎呦,那不就是开封府的韩推官么,可真巧了,正可以请他来给我们大家判一判,这事儿到底谁不讲理。”崔桃假装巧遇一般,示意两管家往韩琦那边瞧。
周管家和郑管家在看向韩琦俊颜的刹那,都吓得心里一哆嗦。这位韩推官他们知道的,上次科举放榜的时候他们都提前预备着想捉来着,奈何位置太高捉不着,人家可是官家钦点的榜眼。李尚书一直觊觎着都还没得着,何况是他们了。
这是榜下捉婿,可不至于捉到开封府去,招惹晦气不说,回家了肯定还会落主人埋怨。俩管家只得乖乖地给钱,一家出了二百文给那书生。其实瞧那书生的衣服,最多也就值几十文钱,可要钱的小娘子非说还有什么受惊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赔偿要求,奈何还得给。
能怎么办,那位韩推官就在街对面,哪敢不给
崔桃把要来的钱递给了袁峰,让他快些找地方去换衣裳。
“袁某有一事不解,小娘子如何知晓袁某的姓氏”袁峰好奇地问。
崔桃指了指二甲榜左侧最后一个名字,“刚瞅着你好像瞧的是那个名字,便是叫错了也没关系,主要还是要看你愿不愿意应。”
袁峰忙行礼道谢,表示他愿意应的,随即又对韩琦见礼,“学生仰慕韩推官已久”
“日后便是同僚了,恭喜。”韩琦淡声道。
袁峰再行礼道谢一次,然后就捂着自己左侧肩膀的破处,窘迫地告辞了。
崔桃笑嘻嘻地招呼大家可以走了。
“多管闲事。”韩琦在崔桃走过来的时候,小声对她道。
“这怎么能算多管闲事呢,这是见义勇为。你假若是韩推官被捉成那副样子,是不是也希望有人来救你”崔桃反问。
韩琦垂眸轻笑一声,没回话,而是徐徐迈步继续前行。
“韩推官在丁卯科举放榜的时候,是不是也被捉了”崔桃起了八卦之心,凑趣问韩琦,“韩推官容貌无双,才高八斗,又是官家钦点的榜眼,还这么年轻那在当时肯定抢手啊,照袁峰今天的情形来看,那会儿估计连一片衣服都不能剩了。”
韩琦起先听崔桃赞他容貌,反应不大,忽听她说最后一句,不禁蹙眉睨她一眼,问崔桃还想不想吃鹿肉。
“想吃,想吃。”崔桃马上赔笑地应承,用手捏住自己的嘴,表示她不再多言。
为了鹿肉,她可以脾气很好呢
崔桃随即就高兴地跑去王四娘说话。
韩琦瞧她活泼开朗的模样,忍不住勾起嘴角又笑了一声。
等到了韩琦家,崔桃才发现韩琦住的地方并非是她所想象的那种高门大院。宅子总体上属于前三后三的格局,不过西侧有跨院,那边另开一侧门,设有下人房、杂物房和厨房等。
正堂沉稳肃穆,家具为檀木,倒是样样精致,整体布置严肃中不失雅高雅,穿过正堂就是后厅,比起正堂少了几分肃穆,挂有山水画,也有些兰花装饰,整体偏舒适淡雅一些。
走过回廊至后院,便可见几株绿色,院中央摆着两个养着碗莲的宽口大缸。荷花开得正好,有粉有白,缸里还有或红色或黄色或红白花的锦鲤时不时地浮上来,与绿色的莲叶相映着,好看得紧。
宅子里算上张昌共有十二名家仆,厨房负责做饭的有三名厨娘,另有三名丫鬟,其余皆为年轻的男仆,负责养马、赶车、打扫之类的活计。
崔桃见后院石阶前摆着一张檀木大桌上,上面备好了碗筷和点心,算数量刚好对应他们几个,但桌子上却没见有什么鹿脯。
崔桃纳闷地正要问韩琦什么时候开吃,这时方厨娘来了。
方厨娘笑着为大家备上了她刚做好的漉梨浆。崔桃上次吃过方厨娘做的酥黄独,印象十分深刻,后来她还从方厨娘这里得了老面团子,自己还做了一次改良版的酥黄独。不过这传话和捎东西的人都是张昌,崔桃倒是没见过方厨娘。
今日得见,不禁觉得亲切,崔桃忙介绍了自己,又称赞方厨娘手艺好。
方厨娘也早就听张昌说过崔桃,得见本人禁不住细致打量一番崔桃。衣着挺素净的,却有一张明艳好看的脸蛋,笑起来很甜美。方厨娘早听说她在衙门什么都会,做饭也很有一手,如今见人又漂亮又会说话,不禁更加喜欢起来。
“那崔娘子便随我去吧,郎君说了,这鹿肉要怎么烹制还得崔娘子做主。”方厨娘连忙客气地邀请道。
崔桃愣了下,奇怪地看向韩琦,不是说好来吃煎鹿脯么,怎么还要去确定如何烹制
“我们也去帮忙。”王四娘拉着萍儿一起道。
王钊、李远等人则客气的感谢崔桃,今天这顿饭如果有崔桃的手艺,绝对可以吃得尽兴而归。
崔桃还在不解地看着韩琦。
“去厨房看看。”韩琦对崔桃道。
崔桃跟着方厨娘到了厨房,发现厨房里竟有两只杀好的鹿,才恍然明白怎么回事。
“煎做鹿脯的部分,我已经预留好了,余下的这些地方要看崔娘子怎么做”方厨娘问崔桃的主意。
崔桃看着这么多鹿肉,而且是各个部位的肉,眼睛开心地弯成了月牙形,翘着嘴角一直笑。
“天呐,韩推官可太实在了,说煎鹿脯,我以为也就两块肉罢了,没想到给备了两头这可得不少钱吧”王四娘看了之后也惊喜不已。
“却不是钱的事儿,这时节有钱也未必能置办来。”萍儿对王四娘道。
“鹿肉鲜美,可补虚赢、益气力、强五脏,养血生容。”崔桃立刻挽起袖子,洗手准备开做,“今儿我们可有口福了”
先做煨鹿肉。
崔桃让王四娘把鹿肉多拆解下来,取大块鹿肉切成长条状小块后,炸成深黄色去腥,因为鹿肉比较瘦,在煨的过程中很容易柴掉,所以要额添些肥肉一起炖,少不得要放些大料、酱油、酒等炖肉佐料,温火慢慢煨,才最入味。
再取鹿肚肉,切成薄片用盐腌制,稍后用来爆炒。
还得来一道清蒸,用腐皮包裹鹿肉,下水炒过之后,抹上醋酒姜蒜以及方厨娘自制的清酱,再入锅蒸。蒸熟了切片,再配上特调的酱料蘸着吃即可。
接着就是煨鹿尾,烧鹿筋丁了。
鹿筋有老有嫩,老的要提前两天久煮才容易烂,这些今日就吃不得了,只能挑鲜嫩的鹿筋切丁后,配上野鸡肉丁,猪五花肉丁、笋丁、萝卜丁,再辅以酒、酱油等佐料放在一起烧。
再做一份鹿蹄汤,因为已经做了多种口味的鹿肉,这一道却不用多复杂,清淡最好。把鹿蹄添酒焯水去腥之后,简单地加陈皮入砂锅慢慢熬汤,尽量把食材最原始的香味儿熬出来即可。
最后剩下的也便是今天最重要的主菜煎鹿脯。
方厨娘以已经将需要的肉提前腌制好了,等所有菜备齐之后,就在铜盆里添上炭火,上面分别加了锅和铁篦,摆在以高脚桌之上,放在八仙桌旁边,现煎烤着现吃。
崔桃随身携带了野茴香,也就是现代所说的孜然。这时代野茴香还被充作药材,她弄来的这些都是之前去药铺特意预订所得。
等会儿煎鹿脯的时候,务必要撒上调味。煎烤一类的肉,没有孜然,简直是没有了灵魂。听方厨娘说,这鹿是现杀没多久,极为新鲜,那更要配上这美味的孜然才行了。
厨房的众人忙活完了,天色也差不多近黄昏了,除了备有荔枝膏水和漉梨浆之外,少不了要有酒,男人们爱喝的竹叶青,女子们喜饮的青梅酒,桌上除了做好的各种类鹿肉,羹汤,还有几样素淡的小炒菜,以及冰糖雪梨、酥黄独一类的甜品。
大家尝过洒了孜然的煎鹿脯后,纷纷一致称赞好吃,又把崔桃赞美了一通。
接着,众人就边吃煎鹿脯边闲聊,一直尽兴到天色大黑,院中挂上了红灯,大家才散了。
王钊和李远、李才兄弟都喝得挺多,走路打晃,甚至分不清东南西北,需要韩琦派小厮送他们回家才行。王四娘也喝了不少,大脸盘子通红,萍儿嫌弃地搀扶她,劝她清醒一点。王四娘当然不会清醒一下,靠在萍儿身边晃了晃去,须得萍儿不时地搀扶她,才不至于栽倒在地。
萍儿就忍不住念叨王四娘,拍拍她的脸蛋。王四娘却嫌萍儿聒噪,正好她身量高过萍儿,也不知道她把萍儿当成了什么,张口就咬了萍儿脑壳一下。萍儿气得推开王四娘,王四娘便踉跄地跌坐在地,像个孩子一样蹬腿。
韩琦和崔桃见到这一幕都忍不住笑。
韩琦便叫车夫赶来马车,让她们坐车回去。
谁知王四娘上了马车之后,呜嗷吐了一口,都吐在了萍儿上。气得萍儿惊叫一声,埋怨不已。方厨娘等人忙帮着简单清理了一下,等萍儿再回马车的时候,王四娘整个人已经横在马车里,叫人没下脚的地方了。萍儿勉强挤了进去,然后她努力挪动王四娘,想让这个大块头给崔桃腾出个地方来,奈何醉晕过去的王四娘跟泰山一样稳,凭萍儿怎么使力气都挪不动她。
“你们先坐车回去就是,我正好吃多了,走一走消食。”崔桃说罢,就请车夫驾车。
萍儿忙对崔桃道“那我在府衙等你。”
崔桃点点头。
等马车驶走了,崔桃便拱手跟韩琦道别。
“韩推官说到做到,这一顿鹿肉果然备足了,吃得我们肚子都心满意足,多谢啦”崔桃道谢之后,便接过方厨娘递来的灯笼,打算自己走回去。
府里的小厮送人的送人,赶马车的赶马车,已经走空了。
方厨娘却不放心崔桃一个人回去,“这天黑了,路也不算近,崔娘子也喝了不少酒,还是我送崔娘子回去吧。”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可以。”崔桃让方厨娘早点去休息,她上了年纪,又为大家的饭食忙碌了一下午,早就累了,“刚还看见您揉腰呢。”
“你去休息,我来送。”韩琦对方厨娘道。
方厨娘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什么,眼睛一转儿,带着笑意连连应承,这就回去了。
“走吧。”韩琦朝崔桃伸手过来。
崔桃两颊泛红,喝得微醺的,见状愣了下,然后眨着眼睛呆呆地看向韩琦。
怎么地就剩他们俩人了,他竟然这么大胆了,想要跟她牵手这也太直接了,跳过了好几步。她还没有答应跟他交往,再说之前也没见韩琦对她表现出过任何喜欢的情意。
难不成是韩琦掩藏得太好,她太迟钝
崔桃严肃地蹙眉,琢磨着自己要怎么拒绝韩琦这种跳步骤式的直接。
“想什么呢”韩琦低眸看着崔桃,声音格外低沉有磁性。在府门口高高挂着的红灯笼的辉映下,其容颜更显清隽,温雅无双。
崔桃顺嘴答道“你让我想想。”
“耳畔传来低低的笑声。
崔桃不解地仰头看向韩琦,或许是因为有点喝醉的缘故,她觉得韩琦那张脸比往日更俊美顺眼了,仿佛加了柔光。
韩琦伸手夺过崔桃手里的灯笼。
“帮你提个灯笼,有什么好想的。”韩琦说罢就往前走。
崔桃恍然,然后讪讪地跟上韩琦。
半晌之后,夜色下,巷子里,只有一前一后,一男一女,两个人在走。
“韩推官特意送我回开封府,便是为了给我提灯笼”崔桃快走几步,终于跟韩琦并肩而行。她歪头看他,翘着嘴角特意问。
“地臧阁。”韩琦道。
意思是说,担心她一个人走夜路,受到不法分子的袭击。
崔桃垂下眼眸,语气很失望地哦了一声。
韩琦也明显听出崔桃话语里的情绪,侧首凝看着她。洁白圆润的额头下,一双眼半睁着,有点小丧气地看着地面,睫毛浓密又长,在眼下映出了一道暗影,鼻子翘挺着,粉唇不大乐意地噘起。
“不然要如何”
韩琦默了片刻后,见崔桃还是那副好像跟他闹别扭的表情,终于开口问她。
“没要如何。”崔桃立刻回话,嘴巴反而噘得更高。
明显是嘴上说不是,实则意思截然相反。
“你们女人都这般口是心非么”韩琦问。
“我们女人”崔桃立刻看向韩琦,“还有哪个女人啊”
韩琦勾起嘴角,但笑不语。
“噢,应该是韩推官的意中人。我记得谁跟我提过来着,李尚书家的千金十分中意韩推官。”崔桃恍然大悟道。
“是么,我倒是没听说。”韩琦声音冷了两分。
“不是她,那还有谁”崔桃马上追问。
俩人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响了一阵之后,崔桃都已经忘了前话,开始仰头看天上的星星了。
“我娘。”韩琦才道。
崔桃愣了下,想起之前自己跟方厨娘一起做饭的时候,她倒是听方厨娘念叨了一些韩琦的过往。
韩琦的母亲胡氏身份并不高贵,系婢女出身。韩琦的父亲韩国华在泉州上任期间,跟胡氏生下了韩琦。那时候韩国华已经年过半百了,前头有五个儿子,韩琦最幼,也算是韩国华老来得子。本来最受宠爱,不过三年后韩国华去世了,韩琦那时才不过三岁,根本不大记得父亲的模样。
那之后,他就随母跟着兄长们一起生活。从韩琦小时候记事儿开始,一直是跟母亲相依为命,在兄长们的轮流照看下长大。
韩琦为婢女所生的庶子,便是出身在官宦世家,身份其实并不算高贵。韩家兄弟们若养废了他,却也无人多说一句闲话。但难得的是,韩琦自小就懂事,聪明沉稳,无邪曲,很讨兄长们喜欢。加之大些了,他的才思性情更异于常人,兄长们都晓得他将来必成大器,也都对他十分尽心照顾。当然,这其中少不得韩琦的母亲胡氏同样会做人的缘故。
其实仔细想来,哪有孩子小小年纪就那么愿意去懂事谁不想任性,谁不想多玩一会儿所谓的懂事,不知是残酷的现实逼出来的。
所以在韩琦心中,他娘在是他心里应该是最柔软的部分了。
崔桃觉得,韩琦能把她跟他娘归类到一起,算作你们女人,也算是一种荣幸了。这说明她在韩琦那里,不算是生疏之人。
韩琦转眸再看崔桃,却见她忽然不噘嘴了,而是抿着嘴角浅浅地笑着。
不仅口是心非,还善变。
但不管是哪一种,皆如珍珠一般,泛光的,可人的。
崔桃忽然想起来上次见包拯的情况,问韩琦之前到底跟包拯说过什么,“为何包府尹说要尽量替我争取,争取什么呀”
“给你免罪。”韩琦道。
崔桃更高兴了,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韩琦,“那我真可以免罪了么”
“待批复了便知。”韩琦道。
“那多久会有消息”崔桃追问。
“快则十天半月,慢则半年以上。”韩琦答道。
崔桃亮晶晶的眼睛忽然不那么亮了,“怎么会这么久,上次批复却很快的。”
“折子分紧要和次要,如今不紧要了,便要层层递上,可能会慢一些。”韩琦道。
“行,我等着。”
崔桃应承完,过了会儿,她还有点不甘心,又追问韩琦一句。
“韩推官不是跟官家很熟么,能不能私下里跟他打一下商量”
“不能。”韩琦回答得干脆。
“哦。”崔桃打蔫地低头,默默往前走。
韩琦见崔桃徐徐前行背影仿佛被夜色吞噬了一般,终开口补充一句“你便是我的大人,也不行能。”
韩琦的意思,不管换做是谁,他的什么人,都会按照规矩走。官家日理万机,特意请求其特例处置,容易落人话柄,若惊动了太后和御史,反而会把小事变大,让一桩简单的事情变麻烦。
崔桃好像不懂这些道理一般,许是刚喝了酒,令她头脑没有以前反应机敏,这会儿还是闷闷地低头往前走。
韩琦望着崔桃背影片刻,便迈大步上前,挑着灯笼为她照明前路。
他没去看崔桃的脸,一直静默地目视前方而行。
街上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能听见俩人的脚步声。
“噗”
崔桃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
然后她马上捂住嘴,偷瞄一眼韩琦,正被韩琦的目光抓个正着。
崔桃马上低着头,假装严肃地继续往前走。
韩琦发现崔桃原来一直在憋笑的时候,立刻便懂了崔桃为何而笑。无非是那句假设她是他大人的话,让她开心了。
倒弄不懂她,之前她一本正经叫他大人的时候,没见她笑话自己。如今换成他假设说一下罢了,倒叫她笑得特别开心。
“不如我干脆认你做女儿如何”韩琦对崔桃道。
“那给钱花么,给好吃的么”崔桃立刻反问,“不给不认哦”
韩琦笑一声,没想到崔桃真的在考虑认。但笑过之后,韩琦心下也明了一件事,急不得,眼底便恢复素日的淡然。
至开封府门前,崔桃多谢韩琦送自己回来,也多谢他再次替她跟包大人请求赦罪。
“这是你应得的。”韩琦淡淡说罢,便转身去了。
“韩六郎”
韩琦一怔,除了在外人跟前做戏的时候,他倒是没听崔桃在私下里这样唤他。韩琦握紧手里灯笼杆,缓缓地回头看向崔桃。
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裙裳,笑得比蜜糖还甜,对他摆手的时候,像极了落在花瓣上煽动着翅膀的蝴蝶。
“路上小心。”崔桃声音脆甜地对韩琦嘱咐。
韩琦目光缓慢地扫过崔桃清丽俏皮的脸颊后,淡淡的“嗯”了一声,转身继续走。
听到身后的开门声和关门声,过了会儿,韩琦才回头看了一眼。
随即便是一怔,就见催桃的脑袋夹在两扇门之间,正望着他。跟他目光相对之后,她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对他又摆了摆手,就赶紧把脑袋缩了回去,关上了门。
韩琦淡淡地看着紧闭的后门,垂下眼眸,随即轻笑了一声才转身彻底离开。
崔桃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荒院后,看见萍儿正坐在凉亭内洗衣服,正是王四娘吐脏的那件。
“回来啦”萍儿忙用布擦了擦手,“我给崔娘子煮了醒酒汤,这就端过来。”
崔桃应承,便坐在凉亭内等着,顺便就回想了下她刚刚跟韩琦的相处过程。
她表现得那么可爱,韩推官应该或多或少有被撩到吧
“你一个人回来的韩推官可送你没有”萍儿把醒酒汤端到崔桃跟前,关心地问。
“送了。”
崔桃喝了一口醒酒汤,不禁蹙眉,她很想问萍儿是不是把洗衣服的水倒里面了。不过看她下巴上沾着黑灰,手背上还有柴火划伤的痕迹,崔桃不说什么了,把碗里的醒酒汤一口闷了,喝药都没这么艰难过。
“韩推官亲自送你回来了”萍儿惊讶叹道,然后就笑起来,“说不定真被王四娘说准了,崔娘子和韩推官”
“可算了吧,身份不搭。”崔桃道。
“那可说不好,一旦崔娘子被免罪了呢,那以崔娘子的家世就可以了。”
“我不想靠我的家世,那个家悬着呢。”崔桃又倒了一碗茶喝,随即跟萍儿道,“其实蜂蜜就解酒,倒不用刻意去熬醒酒汤。”
萍儿发愣的时候,崔桃已经打了哈欠跟她摆摆手,兀自去沐浴睡觉了。
一清早儿,鸟儿还没有来得及叽叽喳喳叫呢,崔桃就听窗外面传来王四娘的惊叫声。
崔桃带着起床气,冲下地就推开窗“作什么呢”
王四娘吐了口里的东西,用水漱了漱口,赶紧过来跟崔桃解释她是因为喝了萍儿的醒酒汤,受惊所致。
“我这一早起来,她就送醒酒汤,我当她多好心呢。结果一喝才知道,她怕是把马尿掺里头要害我呢”
“我没有”萍儿跺脚,气红了眼睛。
“不喝就不喝,废什么话,那有蜂蜜自己冲去。”崔桃转而对萍儿道,“确实不好喝,以后别做了。”
萍儿委屈地回看一眼崔桃,不服气地跑去厨房,不一会儿就见她匆匆跑出来也吐了。
王四娘拍着大腿哈哈笑起来,笑够了,她特意跑来问崔桃,早上做什么饭,她好去准备洗菜。
“出去吃,今早不做了。”
三人就伴着东升而起的太阳,寻了一家闻起来最香的路边摊吃早饭。
这家早饭摊卖馄饨、包子和烧饼,有鸡丝馄饨、羊肉馄饨和芥菜馄饨。
崔桃三样都想吃,就让店家各来一碗,混着装三份儿,正好他们三人一人一碗。烧饼和包子也都要全了,趁热吃味道最好。
三人吃到一半的时候,就见早饭摊的老板跟过来的老客打招呼。
“王大郎今儿还是老习惯,来一碗鸡丝馄饨和一个羊肉包子”
“不吃了,不吃了,今天断然是吃不下了。”那个被叫王大郎的中年人一脸晦气地摆手。
“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老板忙关切地问。
“街那边发现了一个死人胳膊我刚巧路过,瞧了一眼,太可怕了,可吓死了我现在一回想浑身就不舒服,甚至想吐。你说我还能吃得下去饭么”王大郎反问道。
崔桃忙端着馄饨碗凑了过来,问他是什么时候的事,死人胳膊在哪儿。
“就刚刚啊,这条街往东走,走到尽头,左边一拐有个巷子就是了,已经有人去开封府报官了。”王大郎直叹晦气,本来是赶早过来吃早饭的,谁曾想竟看见一条死人胳膊,害得他一天的饭大概都吃不下去了。
崔桃马上用筷子把碗里的馄饨扒拉干净,往街东面跑。王四娘见状,拿起俩包子跟上。萍儿唔了一声,终究还是把嘴里的东西嚼干净了,擦了嘴,才跟着跑了过去。
早饭摊的老板和王大郎瞧这三位姑娘居然好事儿地跑去凑热闹,特意去看死人胳膊,都不禁佩服她们胆大。
老板去收拾碗筷,王大郎犹豫了下,让老板照老样子给他准备。
“不是说吃不下了”
“哎哟,我一个大男人,还能被那三名小娘子比下去了吃”
崔桃抵达大雷巷的时候,巷口已经围满了人,却没多少人真敢往巷子里面看,不过是凑热闹瞎议论。
“开封府办案,让一让”王四娘喊了一嗓子之就往里面挤,直接用壮实的身躯给崔桃开了路。
崔桃穿过人群之后,走了大概三丈远,就看见巷左侧靠墙根的地方,有一条断臂,在夯土墙旁边显得格外惨白。辨得出是人的左臂,手臂内侧和掌心朝上。而在手臂不远处的路中央,还有一个棕色的麻布袋子,袋子是空瘪的。
崔桃蹲下身来,先查看了手臂处的切口,伤口是从肩峰处截断,可见肩胛下肌腱和冈上肌腱,切口截面比较整齐,几乎没有血,从伤口整齐程度来看,应为死后被利器砍断而成。
“这是开封府的人我看怎么不像啊。”
“对啊,开封府哪有女人办案。”
“莫不是骗子”
“是凶手吧”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都不太信崔桃她们三人是开封府的人。
最后,终于有个胆大的朝崔桃喊话“喂,你们到底是谁”
崔桃需要她的手套,便吩咐王四娘回开封府跑一趟腿。
“都让开”王四娘掐腰对他们吼道。
“你们在骗人,在胡说八道我们根本就没见过开封府有女子可以办案她们说不定跟那死人胳膊有关,我们赶紧把人堵住,开封府的衙役们马上就来了。”刚才带头发言的那名男子,现在开始带头堵住去路。
崔桃摸了摸身上的腰牌,忘带了。
她指着墙根下的胳膊,“你们谁敢挡她的路,我便拿它伺候你们的脸。”
大家吓得当即就让开了路,王四娘就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王钊带着衙役们赶了过来,当即就保护现场。他见崔桃也在,倒很惊讶。不及细问,就听边上有一名男子告崔桃的状。
“这位娘子确是我们开封府的人,请诸位到那边排队,等候问话。”王钊随即安排李远去询问这些目击者的口供。
“情况怎么样”王钊看眼地上的一条胳膊,然后又看了看四周,“就这一块”
“我看到的就这一块,王巡使再派人到附近的大街小巷搜一搜,或许还有。”崔桃道。
王钊应承,这就差人去办。
随后韩琦也带人赶了过来,王四娘紧随其后,将验尸工具递给崔桃。
崔桃戴上手套后,就将那条胳膊轻轻拿起,随即反转过来,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了胳膊上臂处有一个蝴蝶刺青。
这刺青崔桃、韩琦和王钊等人都记得,跟昨日那名叫袁峰的书生的胳膊上刺青一模一样。
韩琦命人立刻去查考生袁峰的所有情况,并前往其住所查实袁峰是否在家。
胳膊外侧有轻度尸斑,指压褪色,还没有形成尸僵。
崔桃对韩琦道“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应该在一个时辰之前。”
“一个时辰之前,也就是天亮之前。”王钊摩挲着下巴,“大家睡得正香的时候,凶手却在杀人分尸,而且所杀之人还很可能是今科二甲进士。”
李远问完目击者证词之后,来回禀韩琦“第一个目击到手臂的人,是住在这大雷巷的住户,叫高发达。他今早出了门,走几步后,看见墙边有个袋子,里头鼓鼓的,还以为是谁不小心掉了什么好东西,便拾起来瞧,这才惊诧的发现是死人胳膊。因为太震惊,丢袋子的时候,就把胳膊给甩了出来。剩下的目击者都是听到高发达叫声,围过来瞧情况的人,都不太明白怎么回事。”
崔桃拿起麻布袋查看一番,半人高的袋子,赭色,因为颜色比较深,仔细看才能发现上面沾有少量的血迹。“分尸颇为费时,再算上抛尸的时间,凶手很可能在死者死亡之后,就立刻进行了分尸。但如果分尸后直接将这条胳膊装入袋子里,血量不会这么少。所以凶手很可能在砍断尸体的胳膊之后,还进行过清洗,甚至擦拭,然后才入袋。”
王钊当即打了个哆嗦“清洗,还擦拭他把死者当什么了既然把人伺候得这么周全了,为何还要杀他”
“这就说不好了,有很多原因,目前还不好断定。”崔桃把胳膊放回布袋里,既然现场也没什么可以检查的,可以先回开封府了。
刚才围观质疑崔桃的百姓们,如今看这阵仗,才知道崔桃竟真是衙门里的人,居然还敢负责验尸,拿死人胳膊跟普通人拿包子一样。这么年轻漂亮,居然就无所畏惧,好生厉害
于是才刚带头质疑并且还堵路的男子,现在又开始带头用惊叹佩服的目光,目送崔桃离开。
崔桃将断臂放回尸房没多久,陆续就有衙役来通告寻到了尸体其它部分。其中有的是百姓报案,有的是衙役们自己搜查得到,分别为躯干、右胳膊、左腿、右腿。
这些部分已经可以完整地拼接成一个人体了,但唯独缺了人头。
作者有话要说开封现在是个大平原,没有山。但是在宋朝的时候,有山的,因为黄河几次改道,秃噜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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